骆宝在一旁看着,心中甚是钦佩,当初他才来皇极殿伺候时,光烹茶一项便学了半个月才勉强合陛下的胃口,而宜锦姐姐这才不过几日便十分娴熟,少年藏不住心事,眼中满是亮晶晶的崇拜。
宜锦将分内之事都做好,见骆宝一直看着她,犹豫几次,还是同骆宝开了口:“骆宝,我……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个人的近况,可好?”
那日太后身边的瑞栀姑姑有意收买她,恐怕如今她的一举一动早在仁寿宫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敢光明正大打听芰荷的消息,生怕给芰荷带去灾祸,但她又着实放心不下,骆宝在宫中认识的人多,做事不引人注目,也比她方便许多。
骆宝拍了拍胸脯,面庞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姐姐,只要是在这宫里的人,就没有我骆宝打听不到的。不知姐姐要打听的是谁?”
宜锦微微垂首,“她叫芰荷,在仁寿宫当差。”
骆宝好不容易能帮上宜锦的忙,朗声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尽快打听。”
两人这边说着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帝王下了朝,仪驾正往皇极殿方向走来。
萧北冥隔着辇舆,远远瞧见宜锦与骆宝相谈甚欢,他收回目光,垂首瞧见邬喜来穿得比往日厚实许多,外袍里头隐隐露出的背褡形制与针工局所出略有差别,似乎骆宝也曾有这样一件背褡,他问道:“针工局近日又出新衣裳了?”
邬喜来被问得一愣,心里纳闷往日陛下从不管这些微末小事,他老老实实答道:“并不是,这是薛姑娘做的,老奴见骆宝穿着暖和又好看,便向薛姑娘也求了一件。”
背褡穿在内里,若不仔细瞧也看不出,宫中内侍大多穿这种背褡防寒,又不会坏了规矩,有碍观瞻。
萧北冥微微皱眉,“她是御前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她给你们做衣裳了?往后想要新衣裳,自去吩咐针工局便是。”
话罢,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怪异,便补充道:“况且,她到底是仁寿宫出来的人,你和骆宝竟毫无戒心?成何体统?”
邬喜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觉得陛下言之有理,确实是他草率了,忙俯首称是。
萧北冥入了殿内,虽面色如常,宜锦却能感到他兴致不高,她只以为他又在为朝堂之事烦心,于是便沉默不语,隔着一段距离,规规矩矩替他解了披风挂到红木搁架上,才轻声道:“陛下,今日烹了新茶,您要尝尝吗?”
萧北冥望着她玉白的面庞,杏眼粉腮,与旁人说笑时分明是眉眼弯弯的模样,来了不过几日,收买人心的本事倒见长,他收回目光,沉声道:“不必了。”
宜锦心里咯噔一声,今日连茶都不喝了,恐怕情况不妙,她低声道:“陛下,今日还做了蟹黄酥,才出锅的。”
萧北冥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他随意将外袍褪下,只留了月白色燕居服,盘腿坐到棋案前,抬眼望着宜锦,问道:“会下棋吗?”
宜锦微微一愣,小脸上略微有些为难,母亲乔氏去后,凡是琴棋书画这类世家女子该学的东西,柳氏一应没让她继续学,她只懂得皮毛,反而因为阿珩身子弱,需要银子看病买药,她练出一手好女红与厨艺,于棋道上确实没什么造诣。
宜锦下意识想行礼请罪,却想起昨日陛下不许她这么做,否则就要扣月例,一时间只有僵持在原地,干巴巴地说道:“陛下,奴婢不会下棋,恐怕会扫了陛下的兴致。”
萧北冥见她神情忐忑,目光游离,倒比先前的拘谨看得顺眼些,“朕教你。念你是初学,五局两胜便算你赢,如何?”
宜锦有些犹豫,问道:“陛下以何作赌呢?”
萧北冥淡淡看她一眼,“若朕赢了,向你提一个条件,你不可拒绝。”
宜锦:“若奴婢赢了呢?”
萧北冥挑眉,“反之亦然。”
宜锦其实并不是很想学,但能向皇帝提一个条件,这诱惑属实太大,怎么算她都不吃亏,况且她还真有事想求萧北冥,若她能赢,也许能为芰荷调动差事,往后便不必总是麻烦骆宝打探消息了。
一番心理挣扎之下,终究还是屈服了,她正襟危坐,偷偷看了一眼对面之人冷峻的面庞,只听他道:“选黑子还是白子?”
宜锦悄悄看了眼,发现白子离她近,便道:“回陛下,奴婢选白子。”
萧北冥看穿她的小心思,他从善如流执黑子,“白子先行,双方轮流落子,棋子四周若被完全围住即可吃子,最后剩子多的一方获胜。”
宜锦颔首,表示自己明白规则,她随意落下一子,黑子随之跟上。
渐渐的,几颗黑子悄悄围住了她落下的白子,她费尽脑汁,额上渐渐有汗冒出,却眼见着自己的白子越来越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萧北冥,对方模样淡然,毫无压力。
宜锦:……
她总觉得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陛下,陛下正拿她撒气,但她却没有证据。
萧北冥将她的白子吃得差不多了,见她模样沮丧,他轻咳一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初学,莫要放在心上。”
接下来几局,萧北冥果真耐心教导,宜锦并不蠢笨,渐渐探出些门道来,她学着走萧北冥的棋路,本以为他会被掣肘,但却发觉他其实棋风多变,不易揣摩,宜锦越觉得下棋比她想象中的有意思,越挫越勇。
五局过后,宜锦也勉强赢了一局,暗自欢喜,她以为自己藏得够好,殊不知萧北冥早已将她看穿。
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不那么谨守本分,不那么畏惧他。
他看着这场景,忽然有些怔住了。
这样和谐的氛围,轻松愉悦的心情,他生平少有。
他一出生便被生母张氏厌弃,即便后来成了章太后的养子,也无法像那些宗室子弟一样肆意行事,随意谈笑。太后的疼宠并非毫无条件,而要用足够的荣耀去换,因此只有比旁人更加努力研习功课,才能获得先帝的夸赞,让太后展露为数不多的笑颜。
但需要靠努力才能获得的疼爱,在天生的血缘亲情面前显得那样可笑,如过眼云烟,转瞬成空。
世间所有的情谊,都不可轻信。
萧北冥垂眸,渐渐冷静下来,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棋子,最终落在已成围剿之势的黑子阵营。
宜锦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萧北冥,她似乎天生对人的情绪极为敏感,尽管萧北冥神情如常,她却能感觉到他的低落。
她收回目光,望着自己被吃得一干二净的白子,便知先前赢的那局必定是他有意让她,一时语塞,良久才道:“奴婢的棋艺太差,恐怕让陛下扫兴了,这个时辰蟹黄酥恰到好处,还配了旧年酿的菊花酒,陛下要尝一尝吗?”
萧北冥见她贬损起自己毫不留情,含着波光的杏眼中满是希冀,璀璨夺目,又想起这些稀奇古怪的糕点是她亲手所做,也是费了苦心。
宜锦见他默许,立刻高高兴兴地起身去后殿取糕点和菊花酒。
在她心中,没有什么事情比吃更重要。吃饱喝足,人生的苦恼也就少了一半。
邬喜来在一旁伺候着,只觉今晚这皇极殿恐怕没有他发挥的余地了,但转念一想,陛下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怎么着都成。
却忽然听陛下道:“邬喜来,你说,怎样才能让人不那么畏惧朕?”
邬喜来懵了一瞬,思索道:“陛下,您君威厚重,宫人畏惧您也是情理之中,这样上下有别,才合规矩,这是好事。”
萧北冥看他一眼,默然不语,倘若是旁人畏惧他,他只觉得是人之常情,可为何薛宜锦畏惧他,他却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她还是像方才那样,才比较自在。
他的眼底,殿外廊下那个小小的,提着食盒,像蜗牛一样的人影缓缓移动着。
宜锦将蟹黄糕与菊花酒装在乌漆食盒里,从后殿小厨房踏雪而归,白净面颊因寒风吹拂露出两抹红。
她呼了两口气,才踏入殿内,将糕点与酒拿出来摆在食案上,却想起从前在侯府时,她也是这样做了糕点给阿珩尝,阿珩每次都要将第一块糕点塞到她嘴里,让她先吃。
因忆起旧事,她嘴角带着淡淡弧度,让人瞧了也忍不住跟着心情好起来,她轻声道:“陛下,这是才出锅的蟹黄酥,只可惜不是金秋时节,只能用蟹黄酱做,您尝尝味道如何?”
她闻着蟹黄酥的香气,肚子忍不住叫了几下,好在抬头瞧了眼,没人发现。
萧北冥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才出锅的蟹黄酥依旧散着热气,表面泛着金黄的光泽,浓烈的蟹黄与芝麻香气令人垂涎三尺,邬喜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正要按照往日的规矩试毒,却听陛下道:“不必试了。”
邬喜来抬起头,“陛下,这不合规矩。”
萧北冥看了眼在一旁神游的宜锦,道:“让她试。”
宜锦有些错愕,但她正饿着肚子,因此并未推辞。
拿起银筷夹了一个蟹黄酥,一口下去外酥里嫩,蟹黄的香气渐渐充斥味蕾,她便知这次的蟹黄酥做得极为成功,忍不住欣喜道:”陛下,这次的蟹黄酥外焦里嫩,很是可口,您一定会喜欢的。”
萧北冥却没回应,他沉沉的目光落在她充斥喜意的面颊上,只道:“低头。”
宜锦杏眼微微睁圆,不明白他的意思,脑袋却已然下意识地歪了歪。
萧北冥注视着她微微歪着的脑袋,目光渐渐向下移动,她的杏眼秋水无尘,又亮又温柔,眼尾的泪痣平添几分娇憨,却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初次见她时,这双眼睛是他留下她的原因之一。
他扫了一眼她嘴角零星的残渣,默然递出一块手帕,宜锦下意识接着,回过神时对面的人却面无表情,似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宜锦呆愣地站在原地。
萧北冥极为淡定地拿起糕点尝一口,果然又酥又软,蟹黄香气十足,且是咸口,他如实说道:“你的厨艺倒比棋艺高出不少。”
宜锦尴尬道:“多谢陛下夸奖。”
若非糕点的醇香还留在口中,她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方才萧北冥的动作真的让她吓了一跳。
但想起之前他的举止,她却又觉得合理,像萧北冥这样有洁癖的人,自然见不得身边有人吃个糕点嘴角还留有残渣。
萧北冥没有再看她,道:“你回去歇着吧。”话罢,他又想起什么来,别过脸道:“既然输了,也该遵守赌约。”
宜锦仰头看他,问道:“陛下想要什么?”
萧北冥忽然沉默半晌,低声道:“就做件寝衣吧。”
宜锦本怕他狮子大开口,但一听只是要一件寝衣,立刻嘴快应下,生怕萧北冥反悔。
她使劲摇了摇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的女红虽然不错,但宫中技艺比她高超的绣娘多如过江之鲫,陛下怎么会稀罕她做的东西?
殿内邬喜来憋了半天,等人走了才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尚衣监光这月就送来十二套寝衣……”
萧北冥抬眸看他一眼,只淡淡道:“不够换。”
邬喜来默了默,再也没出声。
第7章 两难
隔日,雪终于下得缓了些,如月宫桂树上落下的玉叶,晃悠悠的,不紧不慢。
做寝衣的事推拖不得,偏偏萧北冥的寝衣向来只用真丝这种昂贵的料子,皇极殿并无储备,宜锦只能去尚衣监领。
尚衣监的掌印孙公公见宜锦是个生面孔,便多问了句,“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从前没见过?”
宜锦便回道:“奴婢原先在仁寿宫当差,近日才到皇极殿伺候,公公没见过也不足为怪。陛下需要一些真丝做衣裳,奴婢今日特地来取。”
孙公公连忙扯起笑脸,道:“请姑娘恕老奴愚钝,竟不知您是皇极殿的人,下次若再要什么料子,派人来通禀一声,老奴亲自给您送去,何苦劳烦姑娘辛苦跑一遭。”
宜锦行了礼,笑道:“公公客气了。”
宜锦去库房领了料子,便要趁着陛下还没下朝回皇极殿,却在尚衣监门前碰见了老熟人。
那人虽刻意撑着伞挡住了脸,装扮也与之前不同,但宜锦却仍旧一眼认出。
瑞栀披风上已经浅浅落了一层雪,显然在外等了有一段时间,宜锦只以为她是来替太后娘娘领料子,正欲退避换条路走,却被她拦住了退路。
瑞栀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宜锦领的料子,道:“看来薛姑娘如今在皇极殿深得信任,这真丝的料子难得,平常各宫也只有做寝衣才用。”
宜锦一早上右眼皮直跳,原来是应在这了,她随意寒暄几句,便道:“瑞栀姑姑,奴婢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改日再与您闲谈。”
瑞栀望着宜锦精致小巧的面孔,笑容渐渐淡了,压低声音道:“薛姑娘别忘了自己是谁的人。若我没记错,芰荷还在仁寿宫当差呢,如果薛姑娘有良心,就不该罔顾姐妹性命。你只需将此物掺入陛下的饮食中即可,放心,并不是什么毒药。”
话罢,她悄悄将一包药粉塞入宜锦袖中。
宜锦如接过烫手山芋,“陛下用膳向来由邬公公在旁查验,此法根本不可行。”
瑞栀却毫不担心,“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只需将东西放入吃食中即可,别让娘娘失望。”
宜锦与芰荷在宫中卑微谋生,只求平稳度日,可如今,太后却用芰荷威胁她,偏偏她不敢拿芰荷的性命作赌。
她逼迫自己冷静,提出条件:“姑姑要我做事,可以,但必须让我先见芰荷一面。确保她如今安康无虞,否则我定不会配合。”
瑞栀见她目光坚定,到底怕坏了太后娘娘的事,便妥协道:“你随我走一趟便是了。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仁寿宫距离尚衣监并不远,到了地方,宜锦在殿门前等了一会儿,便见芰荷快步朝她走来。
芰荷原本圆乎乎的脸蛋瘦削了几分,气色也不大好,想要如往常一样抱住她,到半途却停下了动作,转而握住了她的手,抿唇凑出一个笑,“姑娘清瘦了许多。”
宜锦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不知怎么忽然一阵心酸,从侯府到王府,再到入宫,只有芰荷像从前在家里一样,唤她姑娘,从未变过。
宜锦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捏了捏她的脸蛋,怕她担心,也笑道:“我那里一切都好。你别担心。听说你换了新差事,在仁寿宫当差还顺利吗?可有人欺负你?”
芰荷使劲摇摇头,“姑娘,太后娘娘待我极好,以前我在外围做洒扫的差事,如今只管奉茶,清闲了许多。姑娘如今在皇极殿当差,需要打点,之前留给我的金银珠钗,我一样都没动,姑娘带回去用吧。”说着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宜锦。
宜锦没接,她看见芰荷穿着半旧的衣衫,手上也有冻伤,鼻子又一酸,却不忍心责备:“傻瓜。银子赚来就是要用的,你拿那些银子做套暖和的新衣裳,买些冻疮膏,不该省的银子别省。”
她做的背褡,存的冻疮膏,都备了芰荷那一份,可今日见面匆忙,却来不及给了。
芰荷想让自家姑娘宽心,自然一一应下,但话还没说几句,一炷香便过了,宜锦嗓子有些堵,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叮嘱,也只化作一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