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王府没有长辈需要晨昏定省, 但她也不能如此懈怠,昨日约了商铺的几个掌柜交账,眼下这时候,恐怕掌柜们都来过一趟了。
她起了身,一股凉嗖嗖的感觉令她一惊,垂首瞧了一眼,小衣早已被褪下,隐约现出红痕,昨夜的酥麻与战栗似乎仍旧残存,她忙用锦被盖上。
宜锦翻找出那件小衣,濡湿的触感让昨夜的记忆又涌入脑海,炙热的喘息声与那一声又一声知知让她的脸烧得通红,她动了动酸痛的手腕,像是触电般将那件小衣丢在一旁。
小衣显然是不能再穿了。
她欲起身去柜子里拿干净衣裳,却瞧见外头天光大亮,一时有些羞囧,便低声唤了芰荷。
芰荷取了干净的衣衫,眼睛不经意间扫到自家姑娘雪白香肩上的印痕,忙低下了头。
宜锦换了衣衫,净面上妆,梳了发髻,面如红霞,春光拂面,一双杏眼水光盈盈,芰荷瞧着愣了好一会儿。
宜锦见状,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哪出了差错?”
芰荷摇了摇头,“姑娘同从前不太一样了。更……更漂亮了。”
宜锦看她一眼,抿唇笑道:“什么时候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她捏了捏芰荷软乎乎的脸蛋,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蔡嬷嬷那里安顿好了吗?”
芰荷微微一愣,想起同宋大人的谈话,心中也有些犯愁,她道:“都安顿好了,只是蔡嬷嬷每日仍闭门不出,连宋大人都不肯见。”
宜锦叹了口气,“她心中有结,这是难免的。殿下虽然未曾发话处置,可是府里上下的冷刀子,也已叫她吃尽了苦头。但她毕竟是殿下的乳母,殿下没发话,旁人不可擅作主张。”
她知道蔡嬷嬷其实心性不坏,只是关心则乱,当初蔡嬷嬷好不容易从太后那里得到亲生骨肉的消息,一时走了弯路做下错事,自废一目,令人唏嘘,前世今生,她虽怨她做了错事,却对这个老妇人恨不起来。
这个老妇人,曾经也真心待过萧北冥,即使后来神志不清,她也能记得他幼时的每一桩小事,记得他曾被人夺走的爱宠小鹰,以至于在严寒的冬日,她也要护住那只嗷嗷待哺的幼鹰。
想到这,她垂眸道:“往后你若闲了,时常去瞧瞧她。”
这一世,若芰荷能与宋骁圆满,蔡嬷嬷的传家玉佩,也许便能亲手交给他们了。
一阵觳觫的风透过窗棂吹进来,青瓷花瓶里的栀子轻轻晃了晃,宜锦收起妆奁,道:“也该到用膳的时候了,咱们去正堂吧。”
到了前厅,骆宝忙叫后厨上了午膳,宜锦落座,瞧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膳食,出口问道:“殿下和邬公公呢?”
骆宝垂首道:“回王妃,殿下用过早膳了,同邬公公去了书房,说是有事商议。”
宜锦哦了一声,色香味俱全的膳食忽然也不香了,她没什么胃口,随意用了几口,便叫人撤下去了。
用过早膳后,外间几个掌柜的又派二门上小厮递了口信来,宜锦便在前厅接待,命人上了茶水糕点。
前后共进来十来号掌柜,皆着锦衣,年纪最轻的也已过而立之年,一行人给宜锦行礼请安,举止虽挑不出错来,但心中却对这个王妃并无多少敬畏,一来小王妃年纪轻,瞧着也不像是会管家的样子;二来王妃出自没落侯府,生母早逝,恐怕也没学会掌管中馈的门道,这样一想,这几个掌柜没一个将新入门的王妃放在眼里。
但几个掌柜在商言商,都是商场上的人精,深知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因此多多少少都随了礼,皆是店中售卖的上等货,任谁也挑不出错。
宜锦瞧着堆成小山的礼品,眼底的笑意却渐渐淡了,她知道这些人没将她放入眼中,但她并不着急,只是开口道:“诸位都是替王爷做事的人,这些年来都辛苦了,今日见诸位掌柜,不过是想谈谈心,都落座品茶,不必拘谨。”
掌柜们见王妃如此客气,心中便更加拿定主意,为首留着美髯,一身灰色蜀锦袍的李掌柜落了座,其余掌柜便也都不再客气,一一落了座。
宜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人,便也能窥出一二分来,虽都是掌柜,品级职务并无差别,但诸位掌柜却都隐隐有些尊李掌柜为首的意思,宜锦想起账簿中记载的流水,王府私账上的流水几乎有四分之一都是从这位李掌柜手上过的,且李掌柜资历最老,手下经营的更是旱涝保收的营生。
她开口道:“听闻李掌柜祖籍徽州,徽州出名茶,恰巧我这里得了些新进的猴魁,便赠给李掌柜尝一尝。各位掌柜也都有一份。”
芰荷闻言,便将先前备好的礼分发下去。
众掌柜面上含笑,都起身谢过。
宜锦见了底下这群人的反应,也实属意料之中,这些掌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又怎么会稀罕猴魁茶叶,但她今日本就不是为了送礼,先礼后兵,才是兵家之道。
等寒暄过后,宜锦便指了指桌上几摞厚厚的账簿,笑道:“王爷前些日子才将这中馈之事交给本宫,也是体谅本宫初入王府,今日才大费周折请各位过来帮本宫理一理账目。这些账目,本宫都瞧过了,除了旧年的账目有些不对,其他倒是挑不出错来。”
话到此处,为首的李掌柜脸色终于变了变,他拱手道:“不知娘娘说的是哪一年的账?”
宜锦似笑非笑,翻开账簿,低声道:“不往远了说,就从去岁的账上,李掌柜掌管的八家铺子,有绸缎、酒楼、车马等,其中有五家铺子都在亏损,可本宫对过店中的出货记录,即便按照世面上最低盈利来算,多少也该有些进项的。”
宜锦知晓,之前这些账目虽然萧北冥极少过问,但有蒲志林把关,定然不会出错,这些掌柜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阳奉阴违,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些掌柜并不将她一介妇人放在眼中,想糊弄她罢了。
李掌柜拱手,面上镇定没有慌张之色,他只将那些天衣无缝的账面交给了王妃,料想一个深闺妇人,又怎会懂商铺经营之道,但他没想到,王妃竟能想到绕过流水账簿去查出货记录。
账面可以做的滴水不漏,可燕京水路发达,由汴河出货皆要向朝廷报备,两边一经对比,实际出货多少,该盈利多少,都一清二楚。
李掌柜心中一惊,便也明白,这位王妃虽年纪轻,可却不是好糊弄的主,他思虑一番,便道:“可否一观王妃手中的账簿?”
宜锦欣然应允,芰荷将账簿递过去,李掌柜翻阅了一会儿,便拱手致歉:“回王妃,应是看管账簿的先生将旧年的账簿弄混了,还请王妃恕罪,稍后属下会亲自将账簿送来。”
宜锦一早也料准了他的说辞,但也没有为难,毕竟这是殿下用了好些年的老人,他们信不过她这个新入门的王妃,也是自然,她不咸不淡地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本宫知道自己年纪轻,才入府,你们心有疑虑也是人之常情,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若阖府上下都这样互相猜忌,如何能够替王爷办好事?”
李掌柜一干人等又都请罪,宜锦只是挥了挥手,“今日就议到这里,等你们送来了新的账簿再说。”
李掌柜忙应下,乌泱泱一群人退下去,出了府门,几个小掌柜才问道:“王妃只说出货对不上,却没有十足的证据,为何李兄便俯首认错了?咱们来时不是说好了要一致对外的吗?”
李掌柜抚了抚美髯,摇了摇头叹道:“你们果真愚钝,几家铺子的出货记录皆是蒲大人掌管,若无王爷首肯,蒲大人又怎敢将这些机密要件给王妃娘娘过目?王爷都发了话,你们还要叫什么劲?今日王妃娘娘不计较,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往后再如此怠慢,恐怕就不是今日这等局面了。”
底下几个小掌柜方如醍醐灌顶,一时间汗流浃背,王爷治下甚严,从不容情,若今日是王爷碰上他们耍小聪明,这掌柜也就做到头了。
芰荷送完客,回到宜锦身侧,不解问道:“姑娘,这些掌柜耍花招,如此不敬,为何姑娘不曾向王爷提起?”
宜锦看着她,摇头笑了笑,“告诉王爷,他们碍于王爷的威严,表面上或许会顺从,可心中却会更加低看我。”话罢,她合上手中的账簿,低声道:“更何况,他已经足够辛苦了,夫妻一体,我又怎么能万事仰仗他。”
她知道,这些时日他看似在王府休养,可心里并没有放下那场失败的战事,也没有放下曾陪他一起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兄弟,反而那些痛苦,都如无声的雨点砸在他心上,不可与人说。
芰荷从自家姑娘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了无限心疼,她的心也忍不住纠在一处。
宜锦没有再多说,恰巧快要到月底,府中要清账,要给下人们发月例,她将手中的账簿递给芰荷,“你对一下这个月的账,瞧瞧可有疏漏之处。”
芰荷有些不解,她记得月中的时候姑娘就已经将账算好了,为何还叫她再算一遍?
似是看透她的不解,宜锦点了点她的小脑袋,“你真的甘心只做我身边的女使?”
芰荷瞪大眼睛,听出宜锦话中的意思,但她的头却摇得像个拨浪鼓,“芰荷就想一辈子在姑娘身边。”
那账本在她手里仿佛烫手山芋,宜锦却按住了她的手,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格外温柔,“方才你也瞧见了,十几个掌柜都是男子,他们打心底里不信女子也能算账,也能管好铺子。女子在这世上本就活得艰难,多学一门技艺并不是坏事,况且我心底深信,你能做好这件事。日后你学成了,也可以替我管铺子,不是吗?”
芰荷听着这话,想起方才那些掌柜轻视的模样,也不禁咬住唇,她收下账本,暗下决心,她会好好学,成为姑娘的左膀右臂,叫那些人再也不敢看轻女子。
宜锦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想起前世她走后芰荷整日郁郁寡欢的模样,心中有些感慨。
上辈子,芰荷活得太辛苦了,她记得所有人的喜悲,却唯独忘了自己。
*
书房内,蒲志林看着冷冷清清,仿佛要成仙似的的主子,不禁叹了口气,似乎只有在王妃身边,主子才能像个人。
半晌,萧北冥才道:“外头那群掌柜有傲气,恐怕不会轻易服人,王妃年纪轻,性子软,还需要你从旁协助。”
蒲志林听出他话中的袒护,笑道:“殿下不必忧心,王妃娘娘冰雪聪明,区区几个掌柜,应付得来。前些日子,娘娘吩咐芰荷姑娘向属下取了出货文书,想来早已想到几个掌柜会刁难,也有了应对之策。”
宋骁在一旁听见芰荷二字,板正的身姿几不可查地动了动,但他照惯例禀报道:“殿下之前叫属下留心的游医,近日常出没于大内皇极殿,章皇后将其荐给了陛下,陛下痛风之症一直未愈,经这游医诊治竟好了大半,现已受封太医院院判。”
萧北冥闻言,手中的古籍翻了一页,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事实上,宫中的一切,他都丝毫不放在心上。
眼下,他不过是隆昌皇帝和章皇后眼中的弃子,也无人会在意弃子的想法。
谋士段桢摇了摇手中羽扇,观察着自家殿下的神情,自从北境乾马关一役被暗算后,殿下已对陛下和皇后娘娘再无一丝期望,虽然未曾在言语上直抒,但他能察觉到殿下的痛苦与挣扎。
这痛苦与挣扎不仅来源于天家的血缘,更来自于不良于行的双腿,这种痛苦在王妃入府后变得更加隐秘。
但段长安是何许人也,他当初既然选择出山追随眼前之人,便不会轻易放弃。
他有无数次机会劝殿下振作起来,可是他都没有开口,直到眼下这个时候,他觉得是个好时机。
他轻摇羽扇,低声道:“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还请屏退左右。”
蒲志林瞧了眼段桢,又瞧了眼没什么表情的宋骁,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在萧北冥示意后,他与宋骁便顺从地退出内室,边走还不忘嘟囔两句,“段兄也真是,神神秘秘,有什么是咱们听不得的?”
室内只余二人,几乎可闻针尖落地声,段桢将羽扇搁置在书案上,自宽袖中取出一纸书信,经火舌炙热后,露出熟悉的字迹,他将信纸递给萧北冥,“殿下,北境来信了。”
只短短几个字,萧北冥便抬首,露出那双深邃的凤目,他接过信纸,心境不似先前平稳。
泛黄的纸张似乎仍带着北境的沙尘气息,写信之人的执枪弯弓的手写出的字也格外遒劲,格外熟悉,他一字不落地读完,神情依旧淡漠,但握住信纸的力道却忍不住增了几分。
段桢道:“殿下离开北境也不过月余,可转眼之间,局势已更迭。当日我军被困乾马关,朝廷援军粮草迟迟不至,掌管粮草羁押之人是章琦门生,在战马上做手脚的人是受皇后示意,而陛下心如明镜,却只作未闻。殿下听从皇命卸了帅印,可北境的局面却更加糟糕。”
“魏燎将军冒险将信送至燕王府,唯今破局之计,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段桢没有明言,可萧北冥却从魏燎信中明白了眼前人未曾明说的话。
只要隆昌皇帝还在位,章皇后仍位主中宫,北境之战便无转机,那些曾陪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也白白在北境磋磨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