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旦下定决心,便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这条路是要以鲜血为代价,只能胜,不能败。
他没有说话,隐在背光处的面庞因火烛而扑朔迷离,只是静静注视着信纸在火盆中渐渐化为灰烬。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段桢没有再劝,他知道殿下自己会考量,因此,他只轻声说道:“前些天,王妃曾召见属下,即将入夏,北境瘴毒是将士们心头大患,可预防瘴毒的药草却迟迟不到,王妃知晓殿下忧心,因此已将陪嫁的田庄田地等折合成金银,托属下与蒲先生购买草药。”
得知殿下这门婚事,他们这些门人虽嘴上不说,但都觉得是长信侯府高攀,可只这短短几日,却颠覆了段桢对于女子的认知,能得薛氏女为王妃,是王府之幸,殿下之幸。
萧北冥眉头微锁,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他用手抚了抚太阳穴,低声道:“今日之事,本王会考量,你先回去。”
知知心细如发,他担忧的事情瞒不过她,可这些事,她没有开口跟他说,只是默默变卖自己赖以倚靠的陪嫁,替他解忧。
他做了他尚在犹豫的事。
如今燕王府一举一动,皆在大内眼皮子底下,他明明为北境战况忧心如焚,却不敢有丝毫表现,只怕弄巧成拙。
隆昌皇帝忌惮他,哪怕他出资替北境将士采买药材,父皇也只会觉得他收买人心,意图不轨。
可是知知却替他做了。
她不是不知道此事的风险,只是在她眼中,这件事值得去做。
萧北冥阖上眼眸,他的手放在毫无知觉的腿上,外间忽然传来邬喜来的通报,说是王妃来了。
他睁开双目,怔愣的瞬间,只见知知着一身夏装,提着食盒,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这是宜锦第一次在白日里来书房,她的目光无意落到那张床榻上,却忽然想起了新婚夜的场景。
她忙移开目光,将食盒放在书案上,“我做了红枣银耳羹,便想着给几位先生也送一些,没有打扰你们议事吧?”
萧北冥不喜欢甜食,但接过宜锦手中的碗,他却给足了面子,一饮而尽。
萧北冥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姑娘,一身浅绿的夏装穿在她身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他的嗓音莫名低沉,“没有打扰,都议完了。”
宜锦在他身侧跽坐而下,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只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但下一刻,男人宽大的臂膀却忽然将她揽了过去,她的心跳得有些快,那微凉的唇顺着她的唇渐渐向下,逐渐沾染了一丝热意。
他的俊脸就在她眼前,近到能看见肌肤的纹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沉香气息,她一只手攥住他的臂膀,好使自己不至于狼狈地挂在他身上,但萧北冥似乎乐于见到她狼狈的模样。
他沿着雪颈一路向下,浅绿的夏装质地轻薄,领口开得也大些,他的鼻尖几乎触到她漂亮的锁骨,唇与鼻息都带上了灼热的温度,令人几乎酥麻。
宜锦仍有残存的理智,她还没忘记邬喜来与几位先生还在书房外候着,她若是时间久了不出去,傻子都知道书房里发生了什么。
她下次还是要体体面面见几位先生的。
宜锦抱住萧北冥的腰身,借势躲在他怀里,像是一只藏在树洞的小松鼠,只是没人瞧见,她白皙的面庞红得像熟透了的果子。
萧北冥的胸膛起伏着,但他没有再继续,只是默默抱着她,大手抚着她柔顺的乌发,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知知。”
感激的话语藏在心底,却尽在不言中。
宜锦仰首看他,他的眼睫似是低垂的蝶翼,又长又翘,倘若让宜锦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会勾人的男妖精。
她受他蛊惑,在他眼睑上轻轻落下一吻,不知怎得就说出了口:“小妖精……”
萧北冥的目光变了又变,等宜锦察觉到不对劲,却已经晚了。
第64章 唯一
萧北冥上身靠在官帽椅上, 宜锦攀着他的臂膊,衣衫有些凌乱,半窝在他怀中, 他的下颚抵在她额头,温热的鼻息并不平稳,他蹭了蹭她的脑袋,“谢谢你, 知知。”
少年时,他受身份所累, 从无一刻安稳,但就在眼下这个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安心。
哪怕此时他心潮难平,但只这样静静地抱着她,便已能压下炙热的情|欲。
良久,他的手抚过她白皙的肩, 眼睫颤了颤, 最终却什么都没做, 只是替她正了正衣衫, “采买草药一事,我已同蒲先生商议妥当,你别担心。王府私库仍丰,不需要动用你的嫁妆。”
只有无用的男人才会动用妻子的陪嫁。
宜锦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怔了怔, 她做这些, 其实只是不想他如前世一般陷入两难, 若没有那场疫病,他便不必再背上前世坑杀降兵的罪名。
这一世, 她只想他平平安安,清清白白。
萧北冥透过她那双澄澈的眼看出了担忧,以及一种莫名的伤心——这种伤心,第一次长街相遇时,便已藏在她眼中。
寻常的闺阁女儿,怎会懂北境瘴毒,可蒲志林说,此事是知知先提起的,她像是预判了什么,并提前做出防范。
若北境瘴毒成势,守边驻军必定自乱阵脚,最可怕的是,病症相互传播,届时不仅军中危险,边境百姓也难逃厄运。
预防瘴毒,是极其重要,先前却被人忽视的事情。
她浑身上下充满了疑点,可是只有一件是他确信的事:她待他至诚。
只这一件事就够了。
自书房出来后,宜锦便再不敢白日里去探望自家夫君,芰荷最是心细,瞧见自家姑娘从书房里出来时发髻不是初时的模样,连湘裙都多了几分褶皱,心底明镜似的,跟着也红了脸。
好在她在书房里待的时辰并不算长,蒲志林与段桢等人倒未发现什么异常,只面色如常地朝她行了一礼。
若说从前段桢待这位新入门的王妃是表面敬重,那么在他得知王妃竟然愿意以私库银两购药后,他打心底里生出了敬佩。
宜锦待这两位先生也极为尊重,她免了礼,道:“瘴毒之事,还劳烦两位先生,若有所需,可随时开口。”
段桢摇了摇羽扇,听王妃说话这样客气,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躬身道:“王妃言重,我等身为下属,自当为殿下分忧。”
两人又寒暄几句,宜锦知道他们拜见,定然有要事相商,她也不欲打扰,便自行告退。
离了书房,前头又有小厮来报,说是几位掌柜亲自送了账簿来请王妃核对,宜锦没有见人,只是叫人将账本接了过来,回荣昆堂看账本。
正值盛夏,荣昆堂的改造也算竣工,庭院中间通了水道,引入一处活水,临水建了一处水阁,再远一些,是榆木建的花廊,新移栽的花木还未盛放,但地锦早已爬满了花架,日光穿过浓绿的荫蔽,投下清透的绿影。
宜锦与芰荷翻阅账簿,不经意看见窗外的风景,她手下的动作停滞了几分,不久前,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场大雪和寒冷的冬季,眼下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倘若往后的日子就这样平静下去也极好,可是燕京真的会这样平静下去吗?
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变,真相到底是怎样呢?
芰荷见自家姑娘发起了呆,贴心道:“姑娘若是累了,便去歇一会儿,剩下的账簿也没多少了,奴婢来看。”
宜锦回神,目光落在眼前这个姑娘身上,只要是她希望芰荷做的,这个傻丫头必定会全力以赴,从不懈怠,如今她只要有机会,便会主动看账。
宜锦微微一笑,“方才那些账簿,你瞧出什么来了?”
芰荷一副苦思状,道:“这次掌柜们送来的账簿一半真一半假,无论是绸缎庄还是酒楼,货品进价总会随时局变化,就譬如有一年江南水害,蚕农损失严重,那一年的丝绸进价就会偏高,可是掌柜们呈交的账本货价却都稳定的高……”
宜锦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账簿,又问道:“那该怎么办呢?”
芰荷对上自家姑娘含笑的眼眸,在对方的鼓励下终于开了口,“必然是掌柜中饱私囊,奴婢觉得,应当查清当年的物价,严惩中饱私囊之人。”
宜锦没有否定她的答案,她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芰荷已比先前成长了不少,但因年纪还小,经历的事还少,处事还不够周全,可是假以时日,芰荷能够独当一面的。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倘若一件事无利可图,那么做它的人就不见得上心,容易出岔子。掌柜们谋些私利也是人之常情,若只一味惩戒,并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芰荷闻言,想起姑娘管府中的下人,往往蝇头小利也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只要触及了底线,也是严惩不贷,她顿悟,轻声道:“姑娘的意思,应当恩威并施,只要他们做的不过分,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管事人要心中有数,一旦越界,要及时惩戒。”
宜锦见她终于明白,微微点了点头,“从今日起,我把城南的茶坊交给你练练手,可好?”
芰荷手心有些冒汗,她怯懦道:“姑娘,我不敢,我怕让铺子亏银子。”
宜锦点了点她的额头,眸光温柔,“傻丫头,这铺子本就是亏的。交给你练手,不过一试,倘若失败了,不过是继续亏着。怕什么?”
芰荷终于还是点了头。
除了姑娘,没人这样信赖她,她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的事,姑娘却笃定她一定能做到。
她从荣昆堂出来,宋骁正佩剑巡府,他身长八尺,长着一张玉面书生的脸,可那双眼却冷冽而令人生畏,人群中是那样显眼。
宋骁抱拳行礼,他敛眸,见她手中抱着厚厚一摞账簿,颇有些吃力,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默默地接过她手中的账簿,道:“恰好顺路。”
这句话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芰荷除了道谢,便只有拘谨地跟在他身后。
宋骁却道:“是我该谢芰荷姑娘才对,这些日子,多亏你时常探望阿娘。”
两人沉默着走完这段路,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申时,炙热的日头下山了,被骄阳晒蔫的地锦又精神抖擞地爬满了花架。
膳房的人照常例来请示晚间用什么膳,宜锦挑了几样清淡爽口的,吩咐后厨做去了。
恰在此时,前头忽然急匆匆来了个小厮,说是宫里来了人,正在前厅求见。
宜锦神色凝重,见了来人,才知是章皇后宫中的瑞栀姑姑。
瑞栀面上带笑,茶也未用,只客客气气地说道:“天气热了,皇后娘娘嫌闷,便想着到皇觉寺纳凉祈福,顺路过王府,特意邀王妃娘娘一同作伴,还请王妃不要推辞。”
宜锦见她言语虽客气,但目光之中却没有商量的余地,便知这趟鸿门宴,她是躲不得了,当下便道:“既然是皇后娘娘相邀,儿媳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请姑姑容我更衣赴约。”
瑞栀颔首,“这是自然。”
宜锦又命人好好招待,自己回了荣昆堂,遇见宋骁,便叫他去报书房。
宋骁见她身边只带了一个芰荷,到底有些不安心,道:“王妃不必着急,还是等我回了殿下,再去不迟。”
宜锦冷静道:“皇后此次出宫并未大张旗鼓,想来是临时起意,不会在宫外久留,她召见我,无非是想套话,试探王府虚实,并无性命之忧,你照常回禀殿下,我带些侍卫同往便是。”
距章皇后上一次召见,也过去了小半月,这半个月里,内宫毫无动作,这不合常理。
章皇后既想从她这里打探消息,那么相应的,她定也能从章皇后口中打探内宫的消息。
宋骁只好应下,快速向王爷报信。
宜锦则在芰荷的服侍下不紧不慢地更衣梳妆,等她再与瑞栀见面时,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从上一世的经验来看,章皇后的手段也算不上光明磊落,宜锦有防备之心,她没有与瑞栀同乘一辆马车,反而乘了王府的马车,车夫并守卫都是王府之人,足以信得过。
瑞栀脸色不大好,但却无从反驳,毕竟皇后娘娘只说将人接到,却没吩咐一定要燕王妃坐她们的马车。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到了皇觉寺门下,令人意外的是,章皇后只作寻常夫人装扮,身后带了几个宫女,于山门前等候。
见宜锦到了,章皇后上下打量一番,轻摇手中香扇,道:“燕王妃瞧着气色不错,并不苦夏,想来是王府的风水好。”
宜锦稍稍落后两步,跟着上了石阶,她品着皇后话中的意思,若是一个答的不好,便容易僭越,若论风水,谁家风水能比得过大内?
宜锦含笑不答,章皇后瞥她一眼,见她不上道,便又道:“前些日子本宫派了太医去府上,为何燕王不肯诊治?”
宜锦愁眉紧锁,叹了口气,“之前也瞧过不少医士,都说是治不好,久而久之,殿下也不愿再费心力,妾身竭力相劝,却也无可奈何,正因如此,妾身也抽不出身入宫探望,近日父皇与母后可还安泰?”
章皇后眼波流转,若有所思,见眼前人愁眉不展,不似作伪,她的疑心稍稍减弱了些,答道:“本宫与陛下都还安泰,你不必操心,好好服侍燕王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