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位按照皇室宗亲,番邦使节,文武大臣的品级排序,宜锦随萧北冥入座左侧第二桌,正对面的便是老熟人忽兰二皇子冶目,跟在冶目身后的浓眉大汉便是忽兰的先锋将军赛斯。
冶目身着兽皮衣,形容粗犷,一双蓝眼看人时便如同荒野的孤狼,带着浓烈的挑衅与不屑。
宜锦握紧了手中的茶盅,前世的种种开始在她眼前浮现,那是黄沙漫天的北境,是前世她临死前赛斯嗜血的面容,她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抖。
赛斯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那一瞬,举了举杯敬她,朝她挑衅一笑,眼神中更有狂妄之意。
萧北冥没有错过这一幕,他毫无退避,从宜锦手边接过酒盏,朝着冶目的方向扬了扬,连半个眼神都未留给赛斯。
燕朝最重礼数,赛斯自然明白燕王此举的含义,他脸色青黄交替,好不精彩。
冶目见他这样,怕他坏事,压低声音道:“父王只是叫咱们来打探消息,可不是让你来惹事的。”
赛斯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因为太急,酒水溅到唇边,更显出几分狼狈。
宜锦担心赛斯之后会发难,却乍然被萧北冥握住了手,他似乎读懂了她的情绪,浓墨般的瞳仁中只剩平静,“昔日的手下败将,不足为虑。”
这话由他说出口,丝毫不显狂妄,更似是一颗定心丸,这一刻,她仿佛又在朦胧中看见了那个在长街上得胜归来,被百姓夹道欢迎的少年将军。
宜锦回握住他带着茧子的手,粗粝的感觉却令人心生安稳。
大约过了也与一炷香的时间,章皇后才盛装而来,她本就是寿星,又恰逢各国使节前来贺寿,便打扮得更加隆重些,大髻乌黑,珠翠生辉,举止端庄威严。
靖王萧北捷今日亦出席,他与燕王夫妇同列,见他们举止亲密自然,不知怎得心里就堵了一口气。
似乎是从小到大,他没有一样能比得过萧北冥,哪怕他残了腿,却也能娶到一个真心相待的王妃。
薛氏虽然出身低了些,可容貌性情,京中闺秀多有不及。
他闷头饮了一口酒,直到听见章皇后身边的宫人喊了开宴,他才回过神来。
酒过三巡,歌舞也换了几场,趁着舞姬们换曲目的空当,使节们开始进献寿礼,从珍宝古玩到汗血宝马,令人眼花缭乱。
轮到忽兰献礼时,冶目命赛斯将宝箱呈上,赛斯站在正中,身躯庞大,一双鹰目似铆钉,俯视周围这群燕人,张狂笑道:“这是忽兰至宝,巫祝曾言,有帝王之相者,才能打开此箱。”
此话落地,众人的视线便都聚集到那装饰浮华的宝箱上,王公大臣们皆变换目光,各有深意。
章皇后虽然好奇宝箱中是何宝物,但信则有,不信则无,在人前,无论捷儿能不能打开这个宝箱,都对他毫无益处。
她朝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笑道:“陛下正忙于前朝政务,等得了空再开宝箱吧,忽兰有心了。”
那内侍垂首行至赛斯身旁,欲要接过那箱子,赛斯却移了移,笑道:“皇后娘娘大喜,该是当场开了这宝箱才算贺寿。”
此话一出,饶是坐在右下的章琦也冷了脸色,忽兰如此挑衅,便是不将大燕放在眼中,如此行事,倘若再不迎战,恐怕只会让忽兰看轻,此次忽兰来使,不过是打探大燕虚实,倘若大燕露怯,必会影响北境战局。
赛斯见无人敢应,更加得意,冷笑道:“原来燕朝也不过如此,连个有胆量的都挑不出来了。”
若论胆量,谁能比得过当日单枪匹马闯忽兰还生擒敌首的燕王?
众人意识朝着燕王看去,萧北冥却丝毫不在意此刻的局面,他夹了鱼脍,又细细挑出鱼刺,送到宜锦碗中,“早膳没用多少,鱼好,多吃。”
宜锦面颊浮上些许热意,她咳了一声,示意他收敛,也夹了一道水晶蒸饺塞给萧阿鲲,“你更应该补一补身子。”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更令人想入非非。
萧北冥的唇抿成淡淡的弧线,在她耳边加了一句,“王妃说的是。”
宜锦不知为何,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这短暂的插曲随着邹善德那一声长长的“陛下驾到……”而终结。
众人忙起身行礼,隆昌皇帝着衮服,戴朝冠,天子驾临,百官朝拜,隆昌帝落了座,看向场中行忽兰礼节的赛斯,手指用力拨了拨玉扳指,最终道:“平身吧。”
他在皇极殿听人来报, 便知忽兰贼心不死,有意挑衅,倘若不能让忽兰贼子知难而退,北境恐又生变。
他忍住肺腑之中那股血腥之气,又服了金丹,脸上总算有了些气色。
隆昌帝微微一笑,“听闻忽兰使节呈了宝物,要有帝王之气者才能打开,朕倒是颇为好奇,择日不如撞日,便呈上来给朕瞧瞧。”
赛斯终于肯将那宝盒交出,但神情却并无敬意。
隆昌帝并未触碰那宝盒,只是低声嘱咐了邹善德一句,很快匠人便拿来了工具,那宝盒以生铁铸就,饰以各色宝石,虽然坚硬,可普通匠人用蛮力竟也砸开了。
盒子中散落出大小不一的宝石,切面平滑,显然是人为放进去的。
隆昌皇帝朗笑出声,“小小匠人用蛮力便开了这盒子。看来忽兰的巫祝大人也有说错话的时候。”
章皇后见皇帝来救场,心里松了口气,接着话头说道:“这样成色的宝石,倒是不值得费这样的大力。忽兰王的心意,本宫收到了,这宝石,便叫宫人们撤下去吧。”
这清淡的语气,却像是给了赛斯等人一巴掌,他得到的消息,明明说隆昌皇帝病危,可现下看来,皇帝的气色竟比年轻人还要好。
难道是消息有误?
冶目适时站起身来,请罪道:“是赛斯将军考虑不周,我自罚三杯,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隆昌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冶目饮了三杯,并未阻拦,只道:“二王子果然爽快,本以为今日忽兰王会亲自赴宴,却不想是派了二王子来,不知忽兰王近日如何?”
冶目闻言,不动声色答道:“族中事务繁忙,父王不便前来,将朝见重任托付于晚辈,晚辈不敢怠慢。”
隆昌皇帝微微一笑,眼角余光瞧见燕王夫妇,眼神变换间,笑道:“算起来,朕的长子与你岁数一般,也已成家立室,二王子英勇善战,智谋过人,我朝尚有适龄的公主,不知二王子可有意?”
冶目拱手道:“谢过天子好意,只是父王一再教导先立业再成家,晚辈未曾建功,心中有愧,不敢想婚姻之事。”
大哥也先本就怀疑他有心篡位,时常在父王面前进谗言,倘若这次再与燕朝和亲,以父王的偏心,必不容他,届时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便都付之一炬了。
冶目的拒绝更使隆昌皇帝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他状似和善一笑,便将话头引开了。
双方的试探暂时落下帷幕。
夏日的末尾,御花园里花匠们精心侍弄的花草正繁盛,章皇后便提议游园,又设了几样助兴的消遣,设了不同的彩头。
宜锦出了大庆殿,才觉得心里开阔了一些,她推着轮椅,也不便往人多的地方去,便停在了投壶的场地。
负责这块场地的宫女眉目清秀,极有眼力见,道:“皇后娘娘设了一支九尾凤簪的彩头,王妃可要试一试?”
宜锦一听九尾凤簪,生怕僭越,便想出声拒绝,身后却偏偏传来一道粗犷之音。
“燕王殿下恐怕不能替王妃争这彩头,若是王妃肯求一求本将军,本将军倒是愿意代劳。”
赛斯看着昔日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对手成了废人,眼底的狂傲便不肯遮掩,从前萧北冥从不肯放他一码,如今风水轮流转,就别怪他不在燕王妃面前羞辱。
宜锦挡在萧北冥身前,直视眼前这个莽夫,忆起前世那颗带血的头颅,有些作呕。
萧北冥牵过她的手,摩挲几下,勾唇道:“既然你也想要,那就试一试吧。”
这话大气,赛斯却听出无声的嘲讽,他变了脸色,从内侍手中抽出十支箭,一气呵成,正中壶心。
那宫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看看燕王,又看看赛斯,没一个是她能劝得动的,彩头又只有一个,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
冶目站在一旁看戏,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赛斯大笑了几声,伸手便要去夺那支九尾凤钗。
萧北冥只命宫人接着再拿十支箭来,他淡然道:“本王还没出手呢,烦请阁下让一让。”
赛斯对彩头胜券在握,冷哼一声,站到一旁。
他不信燕王能赢。
萧北冥安心坐在轮椅上,凤眸微眯,对着那几个铜壶依次投过去,箭羽之间相互碰撞,不仅正入壶心,且恰好将赛斯所掷的箭都振出壶心。
这不仅考验力道角度,更考验耐心。
萧北冥微微朝着赛斯颔首,轻道一声“承让”。
饶是宜锦也吃了一惊,她依稀记得上一次这人为了替她出头与靖王比射箭,弄得自己两只胳膊都是伤口。
那支九尾凤钗落到她手里,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不知怎得,她忽然有些想哭。
赛斯悻悻而去,心里却也警铃作响,燕王恐怕并非表面上那样不问政务。
这场游园一直持续到申时,午后正是日晒重的时候,章皇后便散了宴席,派了内侍送使者们回驿站,不日这些异国使者便要启程归国,不得逗留。
散席之时,宜锦终于看见宜兰,因陆寒宵在翰林院的品级低,因此女眷席位便到了大庆殿外,但好在外头开阔,不比殿内拘束,宜兰倒是乐在其中。
姐妹俩叙了会儿话,便听邹善德走近了,唤燕王入皇极殿觐见。
宜锦欲同去,却被邹善德拦下,摇头道:“王妃,陛下只许燕王入内,还请王妃在外候着。”
萧北冥早有预料,他握住她的手,凤眸似有情绪闪过,却不可捉摸,“别担心。”
宜锦怎么可能不担心,但她也只能放手。
这一等,便等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
按照规矩,外命妇在宫门下钥前若无旨意必须离宫。
守门的内侍冷着脸催促道:“王妃若是再逗留此处,便只有请禁卫军了。”
宜兰忙赔笑道:“她不过是忧心王爷,我们这就走。”
出了宫门,陆寒宵正在外等着,宜兰与之对视,摇了摇头,扶着宜锦上了车,却见她神色空洞洞的。
宜锦双手冰凉,握住宜兰的手,泪光盈盈,她低声问道:“阿姐,出门前他便将府里上下都嘱咐好了,他是不是……”、
宜兰用帕子擦掉她的眼泪,叹了口气,“知知,你别担心,就算圣上要做些什么,也要等忽兰那些有异心的小国使节离开大燕境内。或许今日,陛下只是叫他谈心去了。”
宜锦渐渐冷静下来,是了,忽兰那群人还没离燕,就算圣上要动手,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是她关心则乱了。
马车晃晃悠悠转过御街,到了燕王府门前,宜锦下了马车,宜兰瞧她的样子,依旧有些不放心,便同陆寒宵商量:“夫君,知知瞧着模样不大好,我今夜便陪着她……”
陆寒宵还未点头,宜锦却先开了口,“阿姐不必为我忧心。如今王府之中少不得有眼线,咱们都要小心些。左右不过是等他回来,多久我都等得。”
宜兰只好作罢,又嘱咐了几句,才上了马车。
宜锦见了芰荷宋骁,便将宫里留人的事情告诉了二人,宋骁到底沉稳些,分析利弊,安抚人心,做完这些又去与段桢等人商议。
内室只剩下宜锦一个人时,灯火在夏风的吹拂下摇曳起来,她望着庭外那颤颤的瓜藤,忽然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许久,她才唤道:“芰荷,沐浴。”
沐浴完,她换上寝衣,睡在宽敞的罗汉床上,思绪仍旧有些过度清明。
到了后半夜,她终于眯了一会儿,但怎么都不算安稳,断断续续的梦境里,她一会儿看见北境漫天的黄沙卷起丝丝带着血腥味的气流,萧阿鲲踏着黄沙路,提着那颗人头,颤巍巍走到她身边;一会儿又梦见自己死后成了游魂,看着他年纪轻轻便早逝……
过于真实的悲切让她抽泣起来,蒙在锦被之中便会寻得一丝安稳,但因为空气的不流通,她开始呼吸不畅,犹如濒死之人。
有人轻轻翻窗进来,掀了锦被,她才如缺氧的鱼儿入了水,急促地呼吸起来,梦境的破碎却令她更加害怕,她迷迷糊糊地抓住来人的手,似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啜泣道:“萧阿鲲,别走。”
萧北冥见到她闪烁的泪眼,抚了抚她的泪痕,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沉默着替她擦去眼泪,低沉的声线与夜色融为一体,“好,我不走。”
宜锦愣了愣,渐渐从梦魇中醒过来,她抱了抱他,又摸了摸他高挺的鼻梁,才敢确定这是真的。
她明明酝酿了很多想问的话,但这一刻,却只是一声不吭,紧紧地抱住了他。
带着更深冷意的唇自她耳边划过,落入精致的锁骨,很快便染上了滚烫的热意,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手勾住他的脖颈,像是一叶小舟失了依托,只能任凭他搓圆捏扁,等衣衫半退之时,她却忽然想起什么,拦住他作乱的手,咬唇道:“你……行吗?兄长说……”
下一句话消散在他有些蛮横的唇畔。
第70章 风雨
“不行”两个字似是触碰了他的逆鳞, 接着便是狂风骤雨般的冲击,衣衫凌乱散布室内,但宜锦却没有精力再去管。
她纤纤素手攀着他麦色的肩膀, 似是迷失在海上的一叶扁舟,一会儿被风浪压着往下,一会儿又被浪花卷起抛入深空,破碎的吟呻堵在喉间, 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从床榻到桌案,他似乎毫无禁忌, 也不知疲倦,每当她心生退意,他总能及时洞察,两只臂膊托住她娇小的身体,由浅变重,似是被海浪拍打到岸上的鱼儿, 只剩不挣扎的震颤。
宜锦先受不住了, 她额前的发丝早已濡湿, 忍不住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