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冥斜睨了一眼章琦,“章大人这废话许多,想来今日是要在王府住一夜,明日再动身了?”
章琦被这对夫妻气得肺疼,他不肯再多看这个人一眼,“走!”
萧北冥不咸不淡道:“本王一个人推不动,劳烦章大人派个人替本王推一推。”
章琦忍到极致,斯文面孔有些龟裂,朝着一旁的小兵吼道:“还不快去?”
那小兵忙从令。
宜锦见状,心底那股担忧与沉闷也消散了些,论折磨人,萧阿鲲从不手软。
她目送他上了马车,章琦带来的人马仍旧有一半留在王府外时刻监视,她们这些女眷也被限制进出,便只能送到门口。
潇潇秋雨带着阵阵凉意,透过衣襟直直往脖颈处钻,宜锦缩了缩肩膀,直到那马车渐行渐远,她心里仿佛被人挖空了一块。
于私心里,她想要与他一同入宫,可是她却必须留在府中稳定人心。
上一世,他恐怕也是以这样的罪名被人带入宫中,可他在那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却非她所能知晓。
索性这一世,她能与他并肩作战。
当夜,禁卫军看管严格,即便是出府采买的下人也不放行,府中的粮食可以坚持许久,但蔬果之类的却不是长久之计。
蒲志林前日才随船队去往兖州,按照萧阿鲲的性子,不会无故叫蒲志林送一封书信给兖州知州陈谅,兖州水路距离燕京教程不过一日,且因兖州沿海,城防几乎是最坚固的,仅凭这些消息,她便模糊猜出萧阿鲲的计划了。
她迫切地想要等到蒲志林的消息。
可是眼下被困府中,哪怕是宋骁,也难以毫无遮掩地出府,蒲志林若是回京,又该怎样将消息传递宫中?
用过晚膳,天色将暗,雨渐渐停了,空气中有着潮湿的寒意,泥土的气息与沉水香的气息混在一处,清新冷冽。
芰荷服侍她卸了钗环,但见自家姑娘秀美紧锁,她也只有劝道:“不早了,姑娘别想这么多,殿下定然有自己的安排。”
宜锦不想让这个傻姑娘担心,她应了句好,人坐上床榻,剪了床头的灯烛,躺下后闭上眼,却都是白日的场景囫囵个的在脑海里翻腾。
罗汉床很大,被褥也最够两人盖着,可是旁侧却空空如也。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习惯了他在她身侧。
她忍不住想,此刻到了宫中,章皇后与靖王又会如何对待他。
这样翻来覆去地躺着,终究也没有睡着。
芰荷就在外头守着,听着床帐里的动静,便知道姑娘睡得不安稳,她探头,将灯笼搁置在灯架上,掀开床幔问道:“姑娘可是睡不着?”
宜锦索性起身,拉住芰荷的手,“芰荷,我还是想他。蒲先生和段先生那边若是有什么消息,按眼下这个情况,恐怕也难以传进府中,我们过于被动了。”
芰荷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道:“宋骁同我说,殿下在入宫前便嘱咐他守好王府,护好姑娘,想来殿下自己是有主意的,姑娘保重好自己最重要。”
宜锦点了点头,白日的事浮影般掠过,她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抓住芰荷的手,眼睛亮得如同寒夜的星,吓了芰荷一跳,“芰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芰荷看着自家姑娘惊喜的样子,也跟着笑了笑,“姑娘若有什么主意,需要奴婢做什么,同我说就是了。”
宜锦眉眼弯弯,“陆路出不去,我们还有水路。既然当初的荷塘有活水进来,那便意味着,我们也可以沿着活水找出口!”
第72章 龌龊
雨后空气湿冷, 宫道上仍湿漉漉,车辙划过,留下淡淡的水纹。
兵士推着轮椅上的人, 心底却纳闷,不知为何,尽管眼前人坐在轮椅上不能行走,但却丝毫不影响旁人对这位燕王殿下的恐惧。
任谁都不会忘记, 当年正是眼前之人单枪匹马直入忽兰,生擒忽兰王, 大胜而归,破除了割让北境的魔咒。
但世事弄人,丧失的北境十三州尚且没有夺回,燕王殿下便成了这般模样。
他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对这位昔日的英雄,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敬重。
很快就到了皇极殿, 文武大臣依旧排列两旁, 萧北捷就静静地坐在正中的龙椅上, 长剑触地, 剑身仍有血迹。
章皇后坐在一旁,衣衫整齐,瞧不出丝毫悲色,只有在萧北冥入内殿时,她的眼神才波动了几分。
在她眼中, 萧北冥俨然是砧板上的鱼肉, 任人宰割, 她对鱼肉,本不该有过多的情感, 但想起她生辰宴那日,先帝谁都没有召见,唯独见了萧北冥,没过几日就驾崩了。
皇极殿后那道遗旨,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先帝的偏心与可笑。
她俯视着阶下坐在轮椅上的人,冷声道:“燕王萧北冥伙同王齐篡改遗诏,罪不容诛,即日起夺去亲王爵位,入宗人狱,无诏令不得出。”
没有任何审判,也没有任何问询,直接就定了罪。
章皇后不是不想要萧北冥的性命,只是如今北境忽兰王眈眈相向,她还需要燕王的名头稳住北境。
即便知道这一切都是荒谬,但朝臣却无一敢站出来。
章家势大,哪怕先帝在时,也难以撼动,章琦又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而燕王抛却往日的神勇,如今也不过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废人。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也不想做刀下亡魂。
萧北冥垂首,没有说话,他的衣摆处沾了深秋的雨水,显得色泽更加深沉,廊檐下雨水滴落的声音更衬出殿内的寂静。
即便他一句话也没说,周围的兵士也无人敢主动押他下去。
萧北捷凝视着他这个庶出的兄长,多少年以来,论才能、武力、谋划,萧北冥皆在他之上,但是今日,他终于胜过他一次。
他的目光不肯再放在这个废人身上,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太后娘娘的旨意,谁敢违抗?”
章琦手下的将士如梦初醒,才上去押人,说是押人,但动作丝毫不敢粗鲁。
等出了殿门,高个子,身形魁梧的将士才低头道:“殿下,冒犯了。这里都打点好了,全凭殿下吩咐。”
暂歇的住处行关押之实,简陋的正殿,一张方桌,好在有人已提前打扫过。
那个高个子兵士道:“这里已经打扫过,但终究不能与王府相比,殿下若是缺什么,找属下就成了。”
萧北冥抬眼看着这个年轻的军士,并不是熟悉的面孔,“你是谁?为何帮我?”
那青年一愣,微笑道:“属下高凛,曾在魏燎将军麾下。受殿下恩惠,如今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高凛,萧北冥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却没有印象,青年个子高壮,肤色黝黑,确实与皇城之中养尊处优的禁卫军不同。
萧北冥只道了句多谢。
他没有什么别的需求,也不好再麻烦这个姓高的小将士,章琦显然是不放心他,门外又派了两队人马轮流值守,高凛时不时朝正殿看上几眼。
萧北冥计算着蒲志林回京的时间,倘若一切顺利的话,今日蒲志林便能归京。
倘若不顺利,那也只有放手一搏。
到了此刻,其实他没有特别的情绪,唯独在想到知知时,会有片刻的沉郁。
秋雨湿润过的宫城灰暗如阴云,阵风吹过,樟树叶尖上的雨滴晶莹滑落,落在宫道的水坑里,荡起小小的涟漪。
萧北冥盯着那道涟漪,忽然想起王府里知知种下的瓜藤,秋雨过后,花也该落了。
到了黄昏时分,大内的天暗淡下来,深秋的季节,已经只剩下寒凉。
下朝之后,朝臣们对皇极殿中的事闭口不提,走出皇极殿时,大臣们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萧北捷居高,看着那些朝臣散去,心底一块大石落地,他已宣布登基事宜,舅舅掌五军,萧北冥再不可能同他抢。
他身边跟着的小内侍叫德生,最是会看眼色,他本在章皇后身边伺候,是章家的家生子,后被送到靖王身边伺候,颇得宠信。
他知道,原本下月章家大小姐章漪是要与靖王完婚的,但谁想到陛下驾崩,遇到丧事,恐怕又要等三年。
太后娘娘特意吩咐了,最好多给大小姐章漪与殿下多制造些机会,免得亲事生变。
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低声道:“殿下,今日章姑娘入宫拜见太后,恰好在后宫,殿下要不要一同用晚膳?”
萧北捷想起章漪骄矜的做派,心里很是不喜,想也没想就回绝道:“不必了。”
不知怎么的,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的身影。
在这之前,他本不信这世上有真感情,可薛宜锦却偏偏叫他刮目相看,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残废,如今,不知她可后悔?
想到这,他似是无意问道:“燕王府如何?可有异动?”
德生的眼睛闪了闪,道:“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断水断粮,不许里头的人进出,如今王府只靠燕王妃撑着,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人心不齐了。”
萧北捷摩挲了下手中的玉石,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本王倒是很期待。”
期待,薛氏会不会来求他。
*
燕王府。
酉时,王府外围的守军忽然要进府搜查燕王罪证,最终什么都没搜出来。
宜锦冷冷地在一旁看着,却没有阻拦。
这道搜查令,应当不是太后所下,如今宫里有权力调动禁卫军的,便也只有靖王。
萧北捷不过是想折腾王府,想叫人心涣散,这反而证实,他暂时动不了萧阿鲲,只能拿府里的人撒气。
宋骁紧了紧佩剑,压低声音道:“王妃,若是您下令,属下有把握他们不能迈入王府分毫。”
宜锦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了。他们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自然就会离开。”
这话暗藏玄机,宋骁心中有疑问,却没有问出口。
芰荷在一旁,看着门口巡逻的卫兵,心口像是压了一片阴云,“姑娘,这些人不许咱们出府,府里上下这么多人,蔬果肉禽一类的撑不了多久。”
宜锦握着她的手道:“不会太久的。没有那些,便做些主食,院中还有些菜,辛苦后厨的人了,这月府中所有下人例银多发两个月的。”
王府上下遭围堵,大家人心惶惶也是常事,难免有人心思活动,她又嘱咐道:“宋骁,殿下的书房多派些人手,若是有可疑的人,带回来交给我审问。”
宋骁应下。
到了晚膳时分,后厨的人便按照还剩下的食材随意做了几道,宜锦不挑,随意用了些,便跟芰荷去院中消食。
蔡嬷嬷跟着,听说宜锦要找王府水源的出口,便附耳道:“当初殿下虽然填了那荷花池,兴许就是为了掩藏出口。”
宜锦踏着雨后松软的土石,到了当初的荷花池,这里的土壤比别处更湿软,她命宋骁拿了工具,挖下去,一个时辰后,往日的池子初见端倪。
根据水汇集的方向继续挖,很快便出现了一口深潭,出水口的水量平稳缓慢,后头应当有控制水流速度的机关。
这洞口的宽度,也唯独只有一个人能爬过去。
骆宝看了一眼宜锦,又看了眼潭口,没说话,抻了抻胳膊,便下了潭。
少年身量不高,潭水几乎没过肩膀,令人担心他会遇到危险,但到了潭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打挺穿过潭口,灵活得像一尾鱼。
一刻钟过去了,潭口的水流依旧,但却不见人上来。
宜锦心提到嗓子眼,就在宋骁想要下去查探的时候,一个人头忽然从潭口冒出来,少年的发被水沾湿,散落在肩头,但是脸上却带着笑容,牙齿雪白。
骆宝很荣幸,他给王妃带回了好消息,“王妃,潭中有水道,距离金水极近,再往前就是汴河。”
芰荷忙拿了干净的衣物与毛巾,忙叫骆宝换上。
宜锦大概猜出为何当初萧北冥要封住这荷花池,大旱之后,这水道便掩盖不住,王府初建时,应当是想要造一条逃生之路,眼前恰好派上用场。
她当机立断,“骆宝,你歇一歇,晚些时候带些金银,从水道出去后接应蒲先生,他若是有东西交给你,你只需带回王府就好。”
少年沉默着点了点头,殿下吩咐过,一切听王妃安排。
后半夜府外的守军都放松了警惕,骆宝再次潜入潭水中,顺着旧路出去。
宜锦几乎一夜未眠,等到天快亮时见到骆宝,宜锦才放下一颗心,让人烧了热水,备了膳食,叫骆宝下去换衣裳。
她接过骆宝手中的匣子,上面仍带着水迹,打开之后,半枚虎符正静悄悄地躺在匣子里,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所以上一世,传言中萧阿鲲弑父杀弟皆是谣言,倘若不是隆昌帝相托,萧阿鲲不会知道剩下的半枚虎符在兖州知州陈谅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