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禄见他有些魔怔,将芽芽挡在身后,皱着眉头朝萧北捷道:“王爷。”
萧北捷仿佛如梦初醒,低声笑了笑,笑声却有些空洞,他站起身来,任由手中的红丝带坠落在地,“天晚了,吕将军带芽芽回去歇息吧。”
他背过身,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投下黑漆漆的影子。
芽芽见他走远了,才噘着嘴道:“爹爹,芽芽不喜欢这个王爷,忽兰人杀了那么多大燕人,这个王爷还跟他们走得那么近。”
吕禄眉头如山峰聚起,按住芽芽的肩膀,“大人的事,芽芽不要乱说。日后再遇到靖王殿下,少说话。”
芽芽懵懂无知,见爹爹这样严肃,也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萧北捷回了书房,他拎着手中的酒坛,斜坐在书桌上,望着那轮缺月,视线渐渐又移回那幅画上。
泛黄的宣纸只能勉强描绘出她的容颜,却画不出她的神韵。
明明两辈子加起来,她从未心甘情愿地同他相处过一日,可脑海中关于她的印象却是那样的清晰。
他记得她在地下通道里高烧不止却倔强不肯求他的模样,记得她在芽芽面前的温柔可亲,百求百应,更记得矩州城池前她面对着忽兰王军时无所畏惧的模样。
明明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可以安于后宅,躲在男人的羽翼之后,可她却没有。
萧北捷饮了一口酒,望着那轮缺月,举着酒坛敬了一杯酒,就仿佛那轮缺月里也显现出了她的模样。
可即便是在如此虚幻的月光中,他似乎也只能听见那一句“萧北捷,你不如他万一”。
酒坛应声而碎裂,炸成星星点点的碎片。
*
忽兰王一声令下,元将军赛斯与几个部族的副将兵分三路,直接驻扎在范水河畔。
修文与息烽两县的用水几乎全靠范水这条河流,但因忽兰军队驻扎在此地,附近的百姓不敢出来取水,家家闭门不出,大人能忍住,可孩童忍不了饥渴,趁着家人不在,便三五成群到河畔打水。
赛斯命人抓住这几个孩子枭首示众,血水顺着河流往下冲刷,一眨眼便不见了踪迹,这副做派,就连普通的忽兰士兵都有些于心不忍。
可赛斯看着那血水,却不甚满意,冷声道:“等了许久,都没见一艘船来,这群贱民包藏燕军,死不足惜。”
对忽兰王命令的不满令他想要找个地方发泄怒气,他勒马看了看四周,不远处的村庄里烟囱升起袅袅炊烟,他仿佛找到了什么乐趣,调转马头,嘴角扯起一抹笑,“走,咱们去会会那群贱民。”
忽兰王军着甲胄,持弓箭,骑快马,哪里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所能抵抗的,很快整个村落便笼罩起一层血雾。
赛斯唯独留了两个县官的性命,命他们向陆寒宵奏报所谓“战况”。
修文和息烽两地县官不敢隐瞒,先报给知州府,陆寒宵接到两位知县的奏报时,一股血气几乎冲上头脑,无法冷静思考。
修文息烽两县只因为离范水近便遭了无妄之灾,屠村这样的事,自大燕建朝以来,便再未发生过。
在他治下发生这样的事,作为父母官,他只有羞耻,除了上书陈情,他能做的,便只有勤加练兵,将矩州城守得水泄不通。
他只希望这一城百姓能安稳生活,可这样卑微的愿望,随着战争的逼近,也成了泡影。
善冲得知此事,目眦尽裂,尽管魏燎再三劝说,但善冲还是将兵两万,与乾马关与赛斯等人厮杀开来。
但赛斯早就提前布下机关阵法,乾马关山势极高,滚石机关杀伤力极大,且赛斯有萧北捷相助,料到善冲怒极定然会追穷寇入巷,便故意佯装败走,引他深入,善冲所率两万人马死伤惨重。
八百里加急传奏报入燕京,萧北冥只欲啖忽兰血肉。
但他没有像善冲那般冲动,权衡利弊之后,他做下了一个决定。
宜锦看过战报,纤纤玉指将那几张纸捏得极紧,她心有不忍,闭上双目。
明明已经提前告知魏燎,可前世的事情依旧发生了,可见有些劫难,并不是提前预知就能躲过去的。
他伟岸的背影隐入黑暗中,几乎与燕京的夜色融为一体。
宜锦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却知道他此刻的心情。
这个人,惯于将责任归到自己身上。
她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身,冰凉的触感令她紧了紧动作,她阖上双目,柔声道:“萧阿鲲,若是不做帝王,你更愿做将军,是不是?”
萧北冥握住她的手,眼睑低垂,他冷峻的面庞在烛火下若隐若现,明知她会担心,他却仍然开口,晦涩道:“知知,我要去北境。”
宜锦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眼底氤氲着热泪,“嗯,我知道了。”
第88章 破阵
矩州城门外, 忽兰铁骑的马蹄声似是平地而起的惊雷,炸醒了整座城池。
矩州城家家户户的百姓几乎无法安眠,修文与息烽两县百姓的遭遇如同耻辱的烙印, 使得每一个燕人都觉满腔愤懑无处发泄。
这已不是忽兰王军同燕军的战争,而是两国百姓之间无法化解的仇恨。
虎贲甲士擂响战鼓,自不远处的天际,一轮火红的朝阳冉冉升起, 烟尘与雾气混沌一体蔓延开来,忽兰将士们的甲胄在朝阳下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前线剑拔弩张, 矩州城池内只剩下老幼妇孺,尽管如此,她们也各司其职,丝毫不见慌乱。
忙碌的人群中,有幼童被城门外的兵戈声吓得忽然哭出声来,年轻的母亲轻轻拍着孩子的脊背, 哄道:“水生不怕, 等燕王的龙骁军来了, 那些忽兰慢兵就会被赶跑了。”
水生打了个嗝, 脸上挂着泪珠,“娘,燕王真有这么厉害吗?他怎么还不来?”
女子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神情陷入回忆,“燕王曾单枪匹马深入敌营, 生擒老忽兰王, 忽兰蛮兵到了城下, 却被逼得连退三舍,那时候, 满城的北境百姓都在他凯旋而归的路上投掷瓜果,那一年,他也才十八岁。”
水生听着,愈发对燕王感到好奇,他忘记了哭泣,支着下巴问道;“后来呢?”
女子不肯再说,只叫阿昆安静,可是一位长者却接过话茬,“后来,朝廷粮草供应不足,龙骁军打了败仗,燕王也有了腿疾。”
水生稚嫩的脸颊上现出疑惑,“胜败乃兵家常事,忽兰也打过败仗的,不是吗?”
那老者望着燕京的方向,眼神之中只剩苍茫,“胜败是常事,但倘若将军成了帝王,战争便不再是必经之路了。”
水生却摇了摇头,坚定道:“如果真的想要做将军,哪怕是个乞丐,也能做成将军。”
那老者拍了拍水生圆滚滚的脑袋,边摇头边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声。
这段对话很快便被号角的声音打断,那是忽兰即将攻城的讯号,所有人都满脸肃穆,看着瞭望台的方向。
宜兰从后院出来,水生见了她飞奔过去,喊道:“夫人。”
这些日子,知州夫人与她们同吃同睡,没有一丝娇气,妇人有难处,她也肯竭力相助,连带着孩子们也认识这位和善的夫人,每每她一从衙邸出来,便有一群孩子围过来,水生常常是那群孩子中的领头羊。
尽管宜兰心中也焦灼,对于这场战争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是只要一看见矩州百姓充满信任的眼神,她就不知觉地有了信心,如今她做了母亲,就算是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她也浑身是充满了力量。
“今日苦战,前线的事情交给将士们,后院的炊事还要靠我们女眷,水生,你随阿母去砍柴……”
每个人都领了差事,有事可做,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惊慌。
一直到了月上碧空,忽兰王军仍未攻下矩州城,只有退出一舍之地就近驻扎,赛斯不甘心,准备夜间突袭,可却被萧北捷拦下。
“将军,今夜西北风,若是夜间突袭火攻,反倒会烧了自己的营寨,不可取。”
赛斯将行军帐里矮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怒火中烧,“这不行,那不行,你倒是告诉本将军该怎么做!你可不要忘记,是你在大王面前夸下海口,若是矩州城攻不下来,你去跟王上请罪!”
萧北捷见他发怒,只是理了理袖口,不见丝毫慌乱,只是冷笑道:“将军用了我的计策,不是已经重创善冲?善冲与魏燎是两员虎将,如今已经折去一个,你还有什么好着急?”
赛斯压抑着怒气,冷笑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今夜,我这支军队就交给你,如果事成,我不会沾你半分功劳,如果事情不成,你自己向王上请罪!”
话罢,他掀了王帐,大步走出去,唯独留下几个副将在原地面面相觑。
萧北捷看了一眼那几个副将,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夜色中的矩州城,“今夜听我号令。”
那群副将嘴上答应,心里却在衡量赛斯将军所说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倘若他们就这样任靖王差遣,以赛斯将军的脾气,难免不会秋后算账。
萧北捷没管他们的小心思,只是按部就班令人安放机关,布置军械。
夜半时分,偌大的矩州城陷入黑暗之中,除了看守城门的瞭望塔燃着星点灯火,其余的事物一概看不清,骤风疾起,席卷起北境的沙尘,一声刺破空寂的号角令灯塔一盏接一盏点亮,似是盘旋在山地上的一条巨龙。
陆寒宵着铁甲,高冠束发,猎猎寒风扬起他的衣袂,他清楚地知道,白日的对峙不过是清粥小菜,真正的战争,从今夜才开始。
忽兰骑兵并未像之前那般一字排开,反而摆了阵法,每一个骑兵左右两侧翼皆配备两位步兵,一手持长弓,一手盾,这样的阵法,极大地增强了骑兵的防护性,若从城墙之上射箭,杀伤力远不如之前。
魏燎开口道:“这样的阵法,不像是忽兰那群人能想出来的,倒是燕军之前常用这样的战术。”
陆寒宵握紧拳头,“这军师来历着实古怪。”
魏燎深深看了他一眼,“今夜苦战,我猜那军师此刻必定在暗中观察,迟早会见到的。”
城池之下,乌云盖月,冷风卷起泥沙,赛斯单骑飞驰向前,到城池下叫骂,但魏燎与陆寒宵却岿然不动。
赛斯便回马,怒吼一声,紧接着忽兰王军变阵,攻城的横木由数百军士手持肩扛,沉重的撞击声似是心脏的跳动声,每一声都牵动着矩州百姓的心魂。
魏燎挥臂拔剑,冷声道:“换火铳!”
萧北冥在时,龙骁军训练严苛,装备的军械也是最新的,往往内造局才看了图纸,萧北冥便已经寻工匠将东西打出来了,即便如此,军中会使用火铳的士兵也只是少数,但眼下正需要给忽兰震撼一击,用火铳再好不过。
忽兰军士还是第一次见火铳,瞪着眼睛朝它看,下一秒就被打中了眼睛,鲜血横流。
随后的兵士见状,再不敢向前,人堆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会冒火的怪物”,这称号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人人都道燕国士兵手中有一种会喷火的怪物,被烧的人是这是触犯了萨满的灵魂。
萨满是忽兰一族的信仰,也是他们认为的天上的神仙,忽兰资源匮乏,萨满于他们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神明,更是心底对生命的期望。
这样一来,忽兰王军自乱阵脚,便不足为虑。
萧北捷千算万算,没算到忽兰这群土老帽连火铳都没见过,忽兰士兵被吓破了胆,此时再进攻,只会助长对方的气焰。
他思虑再三,还是兵分两路,一路守住水路关隘,防止外援向矩州城输送粮草,一路跟随他在主战场作战。
这样僵持的局面维持了半个月,矩州城的粮草宣布告急。
宜兰已尽力让每一位军士都能吃饱,同时又节俭粮食消耗,后山才长出来的小笋并野兔野鸡都让人打了充牙祭,可还是到了山穷水尽的这一步。
她劳心劳力,再加上孕吐,人竟比孕前更瘦了,若不仔细看腹部,根本瞧不出她是个怀胎四月的孕妇。
陆寒宵心疼她,叫她去后院歇着,宜兰却不肯,只问道:“燕京那头可有消息?”
陆寒宵无奈地摇了摇头,“忽兰蛮军将矩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即便想要派信使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夫妻二人对视,眼中只有担忧,却没有忐忑,他们相信新帝不会弃矩州城于不顾,可却不知道矩州城的援军究竟哪一日才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