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空住持花白的眉毛抖了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开了门,见是太子,便道:“太子殿下可是来喝茶的,又得了荷上露珠,正是烹茶的好材料。”
萧景辰行了个礼,扫了眼桌案上由生辰八字合出的卦象,袖中双手慢慢捏紧。
上吉。
怎么就是上吉。
净空见他不说话,只盯着卦象,心道怪哉。
接着,太子殿下便从袖口掏出一沓银票,“住持,这是孤今岁给贵寺捐的香油钱。”
净空一惊,相国寺虽不乏贵胄捐赠香火钱,但每年修缮殿宇,重塑佛像也要花不少银钱,这么大方的施主,还是头一次。
他接过那银票,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萧景辰微微一笑,“孤还有件事求住持。今日请住持合八字的两位,还请住持同他们说,是大凶之相,最好一个月之后再下定。”
净空听着,便要将那银票退回,却见对面少年太子面上含笑,一双眼眸却已含了君威,席卷着风暴。
倘若说今上是明眼人瞧得出的杀伐果断,那太子殿下便是春风含笑下隐藏着的杀刀。
萧景辰只道:“假如真是上吉,哪怕晚一个月下定又如何。不是上吉,即便此刻成婚,日后也有风波,说明住持算的不准。”
净空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叹息着点了点头。
萧景辰回到东宫,立刻便进宫求见母后。
宜锦见往日万事不惊的儿子如此急匆匆赶来,还以为出了天大的事情,“什么事这样着急?不能歇一会再说?”
萧景辰额上微微出汗,他却来不及管,跪下道:“母后,儿臣年纪大了,想要迎娶太子妃,还请母后宴请选妃。”
宜锦听了,轻轻笑了一声,“母后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过来,这是燕京六品以上官员闺秀的画像,你瞧瞧可有中意的。”
萧景辰快走两步,跪坐在紫檀木书案前,飞速翻看着名册,等到了魏家,他放慢了速度,但翻到最后一页,也不见魏甜的画像。
他身子僵了僵,看向自家母后,想要直接问出口,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宜锦故作不知,也只是笑道:“怎么?是没有中意的吗?”
萧景辰垂下眼帘,他虽足够少年老成,但是又怎么能逃过宜锦的眼睛。
景辰一生下来就是嫡子,周岁宴上封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没有他努力得不到的东西。
他身上的傲气时常会刺伤人,在感情上更是如此。
宜锦知道他的心思,却没有出手相助。
萧景辰紧紧抿唇,想到白日里魏甜和谢霁相处的一幕幕,只觉得肺腑之中荡起酸涩的味道。
他握紧了拳头,看向他亲爱的母后,“母后,魏家适龄女儿似乎少了一人。”
宜锦扬起眉头,“哦,你说的是魏甜吧?邹氏前几日入宫,同我说定了清远伯家的谢霁,只等着下定了,所以母后便将她从名册中挪出去了。”
萧景辰见母后也知道这事,以母后的性子,断断做不出为了自己儿子毁他人姻缘的事。
他叩首,起身告退:“母后,儿臣忽然想起东宫还有要事,选妃之事还要从长计议,改日再说吧。”
宜锦笑了笑,也没再强留他。
芰荷给她捏着肩,笑着问道:“娘娘明明知道殿下心意,怎么不帮着,反而要殿下自己着急。”
宜锦拍了拍芰荷的手,意味深长道:“萧家的男人,有想要的,只有自己去争取。更何况……”
儿子随爹。
萧景辰出了皇极殿,脑子就飞快运转,母后不会帮他,父皇更不会。
他若想求娶魏甜,只剩一个法子了。
*
却说邹氏得了女儿与谢霁八字不合的消息,郁闷了好几日,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还是听从了净空住持的建议,等到一个月以后再下定。
魏甜也不着急,只是有备无患,提前准备嫁衣,每日在自己院子里绣花逗猫,日子过得快如流水。
这日她出门去相国寺上香,却听府门口一个小乞儿唱道:“魏家女,添福气,凤栖梧,命带贵……”
她眉头一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这首藏头诗如此张扬,几乎将她架在火上烤。
凤命?谁才能称得上凤命?普天之下,除了皇后娘娘,便只有太子妃才够得上边。
她蹙眉,吩咐人去打听谁传出来的谣言。
但派出去的人还没消息,另一件震惊燕京的事却来了。
相国寺后山被视作祥瑞的仙鹤,竟纷纷飞下后山,绕着魏府飞了整整一日。
这几乎坐实了魏家女有凤命的传言。
没过几日,魏甜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谢霁上门退亲了。
退亲那日,谢霁红了眼眶,送回定亲信物的手颤抖着,温润如玉的人,竟只能看出狼狈和颓废,眼下一片青黑,想来是几日不成眠。
他对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却要说出违背自己心意的话,只觉心如刀绞,“魏姑娘,是……是我谢家有错在先,这些聘礼都留作给姑娘的补偿,亲事……就此作罢。”
他出身贫苦,是从北境流民堆里被义父谢清则捡回来的,义父不惑之年仍未娶妻,且将衣钵传承给他,于情于理,他都要守着清平伯府,发扬义父的医道。
可魏甜凤命的流言愈演愈烈,他派人查过,自然知道是天家的手笔。
如何能争得过。
他不能那么自私,将义父置于尴尬境地。
魏甜也只觉难过,人非草木,她本已经接受了嫁到谢家的命运,可是眼下,一首童谣将一切毁得彻彻底底。
她嗓音沉郁,低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谢霁,不是你的错。亲事就到此为止吧。日后婚嫁,各不相干。至于聘礼,没有给魏家的道理,还是请人带回去。”
她没再说话,回了房间,背着门,眼眶酸酸的,渐渐落下泪来。
这样的手笔,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
第100章 番外八(全文完)
谢霁退婚, 魏甜将自己关在屋中,邹氏忧心,带着女使到魏甜门前, 她敲了敲门,小心翼翼道:“甜甜, 母亲给你送膳食来了。天大的事, 也不能饿着肚子。”
屋内, 魏甜将紫檀木箱奁中的物件全部倒在桌案上。
鹿皮的拨浪鼓, 镶着宝石的小胡刀,各色的皮影人, 有机关的木鸟……, 连带着那支压箱底的凤钗。
她轻轻摩挲着凤钗的纹路, 上面早有岁月的痕迹, 那是小太子抓周宴上送给她的。
她将这些收起来,就是切断过往, 让自己不再乱想, 可是今天……
一抹愁思, 渐渐爬上她的眉头。
门外邹氏见无人回应, 更加忧心, 敲门的声音更重了些。
魏甜仿佛才回了神。
母亲近日为了她的亲事操劳太多, 她不能再叫她担心, 于是忙将案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收到箱奁中,去开了门。
邹氏见女儿玉白的脸颊泛着粉色的淡淡泪痕, 心疼不已,她牵着女儿的手到内室坐下, “甜甜,不要难过。咱们同魏家, 终究少了点缘分。”
再多安慰的话语,邹氏也说不出口,她抱着女儿,眼底满是忧愁。
既是天命歌谣,又有仙鹤在后,现下满燕京都知道魏甜有凤命,哪家娶了,便说明有不臣之心,如今谁还敢与甜甜议亲?
天家,实在是太霸道了些。
魏家的小女使忽然气喘吁吁闯了进来,向邹氏说道:“夫人……,宫里来人了。太子殿下……携淮南王来府中提亲了,聘礼从御街一直到府门前……”
邹氏眼皮一跳,忙起身去前迎,脚步匆匆,又回头嘱咐魏甜道:“甜甜,你待在屋中,哪都不要去。”
魏甜被小女使带来的消息惊了惊,几乎说不出话来。
邹氏也顾不上更衣,匆忙往前厅去了,对上的却是皇室宗亲,年纪比她爹都还大的淮南王。
淮南王笑呵呵道:“魏夫人治家有方,教女有训,美名在外,今日本王奉陛下之命,来将军府为太子议亲。”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淮南王是皇室之中最年长的长辈,就连先帝在时,也要对这个老王爷礼敬三分。
邹氏心里有疙瘩,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叫人备茶备膳,好酒好菜招待着。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流水般的聘礼进了将军府,上百个虎贲甲士人人手提肩扛都还不利索。
萧景辰跟在淮南王身后,他知道自己使了这样的手段,未来岳母不会高兴,但时间紧迫,只有这样的法子,才能叫谢家和其他人断了念想。
在外人面前,邹氏还是顾及储君的颜面,但等二人在正厅时,邹氏却装不出好颜色了。
她心中有气,但对方是天潢贵胄,她得罪不起,“太子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即便是皇家议亲,魏家是否也该知情?”
萧景辰跪下,邹氏吓得心惊肉跳,却听眼前男子道:“魏夫人,那流言,确实是景辰放出,仙鹤,也是用了手段才从相国寺引下。甜甜议亲,若不用这等手段,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与旁人。”
“我们相识十几载,是童年玩伴,更是青梅竹马。先前我一心放在朝政上,未想过立妃之事,但若是立妃,我心底也只有一人是我甘愿迎娶,那便是甜甜。”
他垂首道:“请魏夫人原谅我的不择手段。但无论如何,魏甜,我娶定了。”
赐婚圣旨已下,对方给自己来了个先斩后奏,邹氏无可奈何,却仍旧问道:“殿下天潢贵胄,富有四海,设下这样的局,可有想过,若是殿下不能娶她,日后她该怎么办?出家做姑子,还是去死?”
“不瞒殿下,选中谢霁,是因我们两家家世相当,即便甜甜受了委屈,我们娘家人也能替她撑腰。且谢霁也向我们保证过,绝不纳妾。”
萧景辰抬首道:“将来之事,不敢空言。东宫名下田契以及我私人商铺印信皆在此,魏夫人可随时派人查证。我也已向父皇请旨昭告,东宫只有太子妃,再无其他侍妾。”
邹氏震惊不已。
她捏紧手中的帕子,几乎找不到反驳之词。
田契印信,皆是过了官府,即便是太子也抵赖不得。东宫不纳妾,若是昭告天下,便意味着要受百姓监督,若是储君违背誓言,将来即便登上皇位,也是要受流言所指的。
太子为了娶甜甜,几乎将自己的后路都堵死了。
她们魏家既不是勋爵人家,又不是大权在握,魏燎镇守边关,年岁也渐渐上涨,迟早是要退下来回京的。
她想不出,魏家有什么值得当朝太子算计的。
那就只能证明,太子确实是对甜甜情真意切。
否则,大可不必做到这等程度。
邹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
太子立妃,事关国体,礼部刚筹措完衡阳公主的亲事,紧接着便来了太子的,各个忙得马不停蹄,只因为一个旧礼,就吵得不可开交。
但也有一个好处。
朝臣们不再盯着当今皇帝的后宫了。
这么多年,萧北冥压根油盐不进,朝臣们也累了。
他们决定转移目标。
萧景辰虽然表面上温和可亲,看着像个讲理的,但有人上折子让他同时迎娶良娣,他还是用了他爹的办法,谁建议,就给谁送心机美人,搅得人家家宅不宁。
刺头叫苦不迭,有了前车之鉴,朝臣们总算知道爹不好惹,儿子更不好惹,彻底消停了。
燕京里最热闹的一桩事,无非是衡阳公主成亲。
清晨一早,衡阳公主的仪仗便从南熏门出来,街道司的士兵前前后后几十人,每人都拿着洒扫工具和镶金的水器在仪仗队伍前清扫路面并且洒水,谓之“水路”。
仪仗前后都用红罗销金掌扇遮蔽,簇拥着,在后的是衡阳公主乘坐的镶金裹铜的檐子。轿顶盖着剪花的棕榈装饰,梁脊是正红色,轿子四周都挂着刺绣横额的珠帘。
虎贲将士列队两侧共五十六人,负责守卫公主,同时运送公主的陪嫁。
萧絮絮坐在轿中,明明穿着云锦织就的喜服,凤冠霞帔,比她所有的衣衫都要好看,周围也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热闹,可她还是掉了眼泪。
她想起送他出宫时,萧景辰第一次那样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说若是陆琸欺负她了,他给她撑腰。
不得不说,萧景辰总算做了一次人。
她吸了吸鼻子,透过珠帘往广德楼的方向看。
广德楼上一对帝后也着朝服,在看着女儿出嫁的仪仗。
风声阵阵,萧北冥的玄衣阔袖被吹得鼓起来,宜锦在他身侧,衣衫只是微微起伏——萧北冥替她挡住了所有的风。
宜锦看着那仪仗队伍越走越远,眼中也有些酸涩,一滴泪滚落,“絮絮一出嫁,宫里实在太安静了。”
萧北冥将她揽在怀中,一言不发,心里也有些感慨,却安慰她道:“陆家离宫里近,她若想回来,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
宜锦没想到,自己的话还是说早了。
三日后萧絮絮回门,又跟萧景辰掐起来了。
“哼,萧景辰,要是没有皇姐帮你,你媳妇都是别人的了。”
“哦。当初姐夫要议亲,也不知道是谁没出息偷偷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