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聊天到半夜,只有屋里火盆的声音。
窗外,吃到的大雪终于下来。
随着一场罕见的大雪,一九九一年到了。
第070章
小河村, 元家。
赵换娣从早上起床就开始唠叨。
“天阴呼呼的,到底是下还是不下……”
“元芹这死丫头,大年三十还在外头浪。”
“元柳!元柳!”
没得到回应, 元柳也出去了, 赵换娣腾的一下就来了气。
“养丫头片子有什么用, 到事上一个都指望不住!”
“就应该生下来都给扔猪圈里,一个个都不是东西, 王八蛋子……”
赵换娣嘴里一连串的刻毒嘀咕。
过去几年的折腾下, 她的身体更坏了, 以前还能勉强养个鸡鸭喂个猪, 现在连拌猪食的力气都没了。
丈夫得病,天气一冷, 身体越发不好,总是咳嗽。医院不敢去, 只能开点中药吃。一包药喝三天, 喝的药都没了色把药渣倒了,再去开一包。
元柳在家里干活, 里里外外的农活让她疲惫万分。闲下来的时候还要出门去摆摊子卖扣子补贴家用。
元芹虽然说是在地毯厂上班,但现在厂子效益不好,原本一个月能拿五六十, 现在只有三十多。
三十多块钱够干啥?
元栋进了高三之后每个月十五块都打不住,学校总是要钱印页子,这周三块下周两块的。不交不行, 一家人陷在烂泥地里, 唯一的希望就是元栋能考上。这个钱省不了。
元德发的药钱不多, 一个月三五块,赵换娣也不敢断。孩子们还没支撑起门户, 当家的要是没了,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如今家里一个病人两个学生,全靠着元柳元芹。
一个月三十块用干用净,也不见得宽松,总要三五不时找人支借。
不过现在元家借钱还是好借的,毕竟有元栋这个高三生在,村里人都知道元栋学习成绩好,赵换娣夫妻两个总在外面说自己这个大儿子肯定是个大学生。
大学生啊,全村从恢复高考到现在也没几个。
所以纵然对日渐刻薄的赵换娣有意见,大多数人都还是愿意的,想着结个善缘,万一将来元栋出息了。
元家东家西家五块十块的借了不少,日子总算是过下来。
欠钱多了,赵换娣心态也有了变化。
她身体不好,看健康的人总是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火气。借钱也同样,借的多了,她脸皮也厚起来。
觉得凭什么别家日子过的好,自己两口子比别人差什么了?
不就是没摊上好闺女吗?
赵换娣现在是看谁都不顺眼。
看天骂天,看地骂地。
赵换娣把家里的活干个七七八八,中午一家子都凑不齐。元德发带着元栋元梁去给老的上坟,顺带在他大哥家吃一顿。元柳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元芹则是说在县城有事。
赵换娣自己端了一碗清水白面条,上面夹点咸菜丝,吃完她就出去串门子。以前家里干不完的活,她倒是不怎么串门子,现在她身体坏下来,串门子就成了每天的正事。
今年是大年三十,串门的人不多,一群人在其中一家院子的窝棚里烤火说话。
赵换娣找相熟的妇女围一堆,东家长西家短,说到自家身上。
赵换娣跟人抱怨:“我家就是大的不懂事,要是元棠能顶上,你看我家里日子可不会过成这样。”
有人附和:“可不是,你家这个小的其实岁数差的刚刚好,老大还是个闺女,这多好。”
赵换娣拍着腿跟人说:“是吧,我生那会儿就说了,老大是闺女好。等下面小的长起来,刚好能帮扶上。谁知道我运气不好,摊上个白眼狼……”
要是元棠能指上,她的日子得多顺。
栋子也不用这么难,下面元柳元芹少说也能混个初中毕业。
栋子岁数大,她们三姐妹还能供不上一个栋子?
等到大儿子考上,一家子日子就过顺当了。
谁知道这死丫头迷了心障,非要去念书。
念念念,念个屁!
丫头片子能念个什么鬼东西出来。
坐在一边纳鞋底的妇女好事的问赵换娣:“这都两年多了,你家那大丫头就真没回来过?现在是还在念书,还是出去了?”
赵换娣气咻咻的:“还赖在学校呢。”
对方啧啧两声:“够犟的。”
“不过,元家的,你不打算去看看你闺女学的咋样?要是你闺女也能混个大学上,你家今年可是两个大学生了!”
赵换娣哈了一声:“她能考上,我头割下来给她!她学习就不行,丫头片子还非要学理,我听栋子说了,理科都是男娃学的,她能学个屁出来!”
“到头也就是浪费三年钱。”
有人杠她:“那也不一定,最后你家大丫头要是考上了,你亏不亏?养个姑娘十几年,最后啥也落不着。”
赵换娣翻个白眼:“她考不上!再说我也不指着她能有多出息。一个人都不孝敬父母,天打雷劈都是轻的。她有本事就别回来,回来我也不认她。”
“嚯,那她考上大学你也不认?”
“别说她考上大学了,就是考上清北我也不认她。一个白眼狼,考上什么都白瞎。”
赵换娣想起大女儿,那是恨不得她现在赶紧现世现报,到时候栋子考上大学,他们一家子和乐美满,看她孤鬼一个有没有脸面。
赵换娣说的多了,周围的人也都知道了元家的想法,也都盯着两只眼睛等着看元栋今年考成什么样。
他妈给他都吹出去了,这不考个大学,元家只怕脸兜不住。
这其中有真盼着好的,自然也有盼着赵换娣栽个大跟头的。
赵换娣总在外头显摆她儿子多好多好,好像别家没上成学的都不如她家似的。不管谁开个头说孩子学习,赵换娣就非把话题扯到自己儿子身上,夸得那叫一个好。好像自己生的是玉皇大帝,再世文曲。
有人扭过头撇嘴,意思是等到七月见真章。
赵换娣还未察觉这些恶意,她现在要什么没什么,就元栋还算过得去的成绩,是她的精神支柱,也是她的未来依靠。
有人看好戏,故意捧着她。
“那将来栋子当了官可别忘了乡亲们。”
“是呀是呀,哎,你们说,要是栋子考个状元,会不会有报社来采访啊。”
“肯定有啊,我亲戚说,市里县里的前几名都有采访。”
“哎呦,元家的,到时候你要上报纸了。”
“说不准还上电视呢!”
……
赵换娣美的冒泡,仿佛自己真成了状元的妈,上了电视报纸。
她干瘪枯黄的手一挥:“那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真有那么一天,我摆席面,大家都来!”
旁边的人嘻嘻哈哈的笑,没人打岔说难听话。
赵换娣坐了半晌,回到家终于等到人齐。
元芹在屋里躺着,元栋在屋里背书,元德发窝在火盆边上,苍白的脸色映着火光显得更加诡异。
赵换娣屋里屋外找元柳。
“这死丫头,话也不说一句,大年三十的上哪儿去了。”
元德发咳咳咳,咳完说道:“你出去找找。”
还没等去找,元柳就已经回来了。
赵换娣上去就要揪她耳朵:“你是死人啊,家里哪儿能离了人?猪也不喂,东西也不收拾,对子还是你哥回来贴的!”
元柳自从退学之后话少了很多,以前还能说一句活泼,现在却不爱说话了。
赵换娣骨子里带着一股欺软怕硬,挣钱的元芹她不敢骂的狠,对着元柳这个忙里忙外的,她就刻薄许多。
再加上两个女儿之间,她一向不喜欢元柳,平日更是呼来喝去的,成了习惯。
元柳咬着嘴唇没说话。
她今天去赶集了,忙了一年,她给自己买了个红头绳,就放在兜里。
她回来路上还看到了今年回家过年的陈珠。
陈珠拎着一个小包,不知道干什么去。
元柳有心想年后出门打工,家里日子难熬是一方面,最让人难受的是她妈那张嘴。
跟刀片一样。
元柳心不在焉的包着饺子,把赵换娣的话左耳朵进右耳多出。
她太想离开了,甭管厂子里多辛苦,只要不在家就好。
*****
另一边,离家两年多的陈珠这年终于回来过年。
她妈王盼儿四处吹嘘,说闺女回来给她起房子。
陈家要了一块宅基地,离现在的旧房子远远的,年前地冻上了,所以要等到年后破土动工。
王盼儿最近高兴疯了,到处显眼。陈珠回来一趟,小年那天才到家,王盼儿就拉着她走亲戚。
每到一个亲戚家,王盼儿都要介绍:“我女儿,可孝顺了,这次回来给我盖房子的。”
“对对,说了一家,之前就办了一次,等房子盖了再说。”
略坐一坐,中午吃顿饭,王盼儿就戳戳女儿。
陈珠从兜里拿出来一块两块钱,各家的孩子,各支的老辈……
王盼儿盯着女儿拿钱,脸都激动的红红的。
她这辈子什么时候这么风光过,就连日常不怎么来往的亲戚,王盼儿都带着女儿走了一趟。
她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现在的好日子。
她,王盼儿,要有新房子了!
今天王盼儿难得没带陈珠走亲戚,她早上五点就喊陈珠。
“今个过年,出门子的姑娘不能待在娘家。你赶紧的,下午带着几件衣裳去王家。”
陈珠僵了脸色,她今年回来,家里压根没她住的地方,所以就在堂屋中间用板子拼了个床,陈珠就睡在这上面。
她一动,板子也吱呀吱呀的。
陈珠脸色十分痛苦。
“妈,我都跟你说了,
我跟他过不下去了。”
她今年回来也是这个原因,她跟王家的小儿子出门去打工,那人出了门还娇生惯养的,打工一受气就不干。刚开始去的时候搭上的亲戚关系是一个皮革厂,结果没到俩月就跟拉长起冲突,叫人开了。
“妈,这两年他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啥活都干不过仨月。这半年他都是光打牌不上工,都是我养着他。”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不想跟他过了。”
陈珠撸起棉袄袖子:“他还动手。”
胳膊上的伤痕一看就是旧的,陈珠说是这半年自己给钱,男人才少动手了。
“妈,你啥时候去找他们家说啊,我真是不想过了。”
两年半时间,她累的腰都要折了。
这边家里要钱,那边男人要钱。
她才十八九,活像是结了十年婚,疲惫憔悴的厉害。
陈珠这么说,王盼儿一巴掌拍她手臂上。
“多大点事,丫头,男人动手正常的呀,谁让你进门都几年了还没生娃,你要给他生个男娃,他还能动手?”
陈珠眼泪流到嘴里:“妈,我咋生?厂里不上工了?我不挣钱了?从怀到生一年多,我不干就全家都喝西北风?”
王盼儿不自然的抚了一下床单:“妈也没说让你现在生,过两年呗……”
“你就是心太实,男人都是顺毛驴,你顺着他点不就好了?”
陈珠眼睛里盛满了绝望:“妈,我……我真是一点都不想跟他过。”
本来人就不是她喜欢的,结婚之后更加讨厌。
日子过一天又一天,她觉得就是在熬时间。
一想到要熬几十年,她都想喝药干脆一了百了。
王盼儿叫女儿吓了一哆嗦,自从赵换娣当着她面喝药之后,她算是对喝药俩字有阴影了。一看女儿执意不过了,她也不敢再说非让俩人在一处。
仔细一想,反正没领证,不过就不过吧,等回头再说一家,还能再拿一份彩礼呢。
不过当务之急……
王盼儿:“成,妈知道了,年后妈就去找王家说清楚。”
“不过你今个还是先回去,出门子了,待娘家不行。”
陈珠急了:“妈!”
王盼儿眉毛竖起:“咋?我的话你都不听了?说了不能待就是不能待,你要是不愿意去王家,随便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总之不能在娘家!”
陈珠没办法,只能带着两件衣服出门。
王家不能去,之前上学时候的同学也多数没了联系,算起来,她从小到大,能称得上一句朋友的,只有隔壁的元棠。
陈珠倒是想找元棠,可她也不知道元棠在哪儿啊。
于是大年三十这天,陈珠彻底没了地方去。
眼看着风雪就要来了,她冻得手脚都冰凉,只能想着去县城里住一晚。
招待所过年总营业吧?
她掏掏兜,这次回家带的钱都被她妈拿走了,只有三十块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