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语嫣想起这事,便没了吃豆花的心思,嘟囔起嘴:“那个雍王,连官家也不放在眼里!仗着官家是少年天子,把持朝政,若不是大哥哥,恐怕现如今这小小的王土村,赋税都要高的饿死人!”
季菡心中一惊。
她没想到,裴淮居然还对百姓有如此造福。
只是如今裴淮被贬,其同僚自然不得不折去锋芒,从今以后大乾能不能过上太平日子也难说了。
*
昏暗的屋子内,裴淮咬着牙,将身后贴着伤口的单衣缓缓揭下来。
都快过了一个月了,这伤口还是好了坏。
取来干净的水,把背上的血腥擦拭干净,裴淮攥了一把小蓬草,这草随处可见,将它弄成糊状再放在伤口上,可以消炎止血。
他紧蹙着眉,额头泛出一层冷汗。
这法子是过去在乡野时学会的,有时受了伤又身处萧瑟之地不便寻医,便只能用些草药来疗伤。
如今一家人骤然被贬,又都是稚童和女眷,虽有季菡帮衬着,可毕竟不能让所有事都压在她一人身上。所以就算每日伤口疼痛,也顾不上这些了。
屋里没有灯油,裴淮的面容在阴影中晦暗不明,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只剩一声无奈的长叹。
这辈子,怕是再也不能回京了。
重新换上干净的衣物,裴淮等着脸色好上一些了才推门出去,这才刚一开门,便听见院里传来嬉笑热闹。
这笑声……倒是许久不曾听过了。
裴淮走到院中,望见眼前画面时,还是怔了怔身子。
那小小一方桌,一条腿还歪歪扭扭着,稍不慎就要倒塌,偏生上面还错落有致的摆了好几个碗筷。
霖哥儿也从蚂蚁洞回来了,瞧见大哥哥在门口,赶忙奶声奶气招呼道:“大哥哥!快来呀,嫂嫂做了好多吃食呢!”
裴语嫣也扬了扬手:“大哥哥,嫂嫂做了肉臊面,还有小葱炒蛋!可香了。”
裴淮有些失神,目光落在那简单又飘着热气的菜肴上。
一碗温热的乳白豆花突然冒了出来。
季菡笑嘻嘻的将豆花递给他:“淮哥儿,快尝尝,明日一早我便要拿去村里卖的,你替我试试好不好吃。”
【看在你为百姓做过好事的份上,也给你一碗吧!】
裴淮对上那双晶亮的眼睛。
小姑娘笑得娇憨,鼻头和眼圈都被冻得红红的。
他接过豆花,尝了一小口,只觉得甜润到了心尖,胸口都暖暖的。
明明他向来是不喜欢吃甜的。
“谢谢。”
裴淮的嗓音有些干涩,季菡微微一愣。
【他不会感动到要哭了吧?】
【要是在床上哭……】
裴淮呛了一声,青筋突起,一把将豆花放回季菡手中。
“你……你……简直不要脸!”
季菡瞪着眼睛,不敢置信望着裴淮那堪称羞愤离去的背影。
不是,她怎么又被骂了?
裴淮有病吧!
第14章
翌日清晨,王土村偏僻一隅,破破烂烂的草屋已冒起徐徐升高的白雾,锅碗相撞,火星崩裂,热闹一片。
“那木桶外头用棉衣包严实咯,可不能还没卖出去,豆花便都凉了。”
“淮哥儿,把那木桶搬到推车上去吧。”
“嫣姐儿,快快快,把三份小料都用纱布盖好了,可别进了脏物。”
此时正是天彻底放亮的时候,大乾已从过去的一日二餐进化为了一日三餐,可一日三餐毕竟只有少数贵族才能享用的起,寻常百姓人家大多还维持着两餐的习惯,朝食设在早上八九点,晡食则放在下午四五点。
早上去出工的农户们不嫌吃得多,更何况是这般新奇的玩意,饮下一碗,刚好能慰藉饭后劳作的疲倦。
一桶新鲜豆花熬得正热乎,外头用裴淮的一件旧棉衣包裹着,男子身量大,用来保暖祛风最好不过。三样小料无需保温,便用盆装着,上头绑了层粗纱布,防止灰尘散进去。
这豆花光靠人力搬运自是不可能,幸而院中遗留了一架独轮木车,轻便小巧正适合女子不说,还刚巧能抬上一桶豆花的重量。
季菡上手试了试,刚开始还有些掌握不好平衡,木桶摇摇晃晃,差点倒下来。
“用木绳绑着吧。”
裴淮不知从哪捡了根粗绳来,将桶身和独轮车牢牢系在一起,这下季菡再去试着推,便觉着方便了不少,无论如何摇晃也不会将豆花洒出来。
季菡心中一喜,对着裴淮笑了笑。
“谢谢淮哥儿了。”
裴淮眼皮颤了颤,往那明媚的眼睛里瞥了一会,便默不作声的扛起锄头,又往地里去了。
老太太瞪了一眼孙子那闷葫芦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方才她可是瞧得清清楚楚,淮哥儿足足盯了菡丫头有好一会儿,往常他何时这样望过一个女子。
须臾,老太太又觉得惋惜。自己这孙儿她最清楚不过,就算有十分情,也恨不得只表现出一分,是个最能忍住心绪的刻板老迂腐。想来如今裴家这般光景,就算淮哥儿心中真有意,也绝不会让菡丫头知道,怕是委屈了别人,又怕惹人厌烦,便什么都在心里头憋着。
老太太眉间愁绪不断,将目光望向院中忙活的小辈们。
只愿这阿嬷老豆花,真能受人喜欢吧。
院里,裴语嫣正忙慌着给季菡收拾东西,略有忧心道:“嫂嫂,你真不让我陪你去啊?”
裴语嫣瞧着季菡这张俏生生的面孔,有些害怕她被那些厉害的婆子给为难。
季菡摇摇头,环顾了一番四周:“霖哥儿呢?”
霖哥儿?
说起自己这三弟弟,裴语嫣便翻了个白眼:“许是又在看蚂蚁窝呢。”
这霖哥儿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一早上睁了眼,便往那蚂蚁窝奔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蚂蚁窝里有黄金白银等着他去捡呢。
季菡笑了笑,略微有些神秘道:“嫣姐儿不必陪我一同去了,你和霖哥儿还要更要紧的任务呢。”
*
雾霭正慢慢散去,家家户户的壮丁们已经起了身,灶火也都燃了起来,正是用朝食的时间。
一方老旧的小推车在田埂间嘎嘎作响,穿着藏色粗布麻衣的小姑娘笑得明艳,推着单轮车驶进人户集中的道路中。
“阿嬷老豆花!京城老字号,阿嬷老豆花!”
小姑娘的声音清亮又嘹远,惊得鸡舍里的鸡都扑扇了两下翅膀,四散逃窜。
“又香又甜的阿嬷老豆花!小孩吃了长高八尺,老人吃了健步如飞,快来瞧一瞧看一看咯!”
王土村毕竟人户不多,平日里有一点什么新奇的消息,没出半刻就能传遍整个村子,更别说今日突兀出现的这吆喝声了。大早上的,家家户户都正在院里备着用朝食,一听见这喜庆夸张的广告词,赶忙都探出头瞧是怎么回事。
“阿嬷老豆花?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不知道,我可没听说过。”
“她说小孩吃了长高八尺?那可不成怪物了,真有这么厉害?”
一户户人家都从院里冒了出来,凑近了季菡,上下打量她那车上用棉衣紧紧包裹住的宝贝儿。
人群中有眼尖的,认出了季菡便是昨日替婆子们出了口恶气的小娘子,赶忙用手指了指她——
“这不是比苏花儿那狐媚子长得还要好看的小娘子吗!”
“那日就是她郎君,任凭苏花儿百般撩拨,无动于衷呀,闹得那苏花儿平生第一次觉着不要脸跑走了!”
“原来就是这位小娘子呀!”
季菡礼貌笑笑,并不与她们一齐说苏花儿的不是。
有婆子热心肠,便开始搭起话来:“小娘子,你这大早上推的是什么呀?方才我怎么听见你说是什么……阿嬷老豆花?”
季菡找准了机会,便顺着这位婆子的话,面向众人。
“各位乡亲们,小女子姓季,与夫家不幸遭奸人陷害才来了此地,如今家中光景萧条,家人们身子都不好,便想着谋个营生,好歹能让家人吃上一口热乎饭。”
边上村民们了然点点头,昨日她们可都是瞧见了这一家人,个个面黄肌瘦,这小娘子的郎君就不说了,虽生得俊美,可行路之间踉踉跄跄,脸色苍白,其余的,瞧上去便知道是没吃过饱饭的。
这庄稼人想要活命,得先顾好自家的田。可这小娘子家中一来壮丁甚少,二来都是些孱弱的,可不只能想别的法子赚钱活下去吗!
季菡咬了咬唇,眼圈泛红,吸了吸鼻子,解开那被棉衣包住的木桶。
“我也没有别的本事,唯独这做豆花的手艺,是从京城最大的糖水铺老字号里学来的,若是大家不信,尽管去京城打探一番,便知道小女子这话说得实不实在了。”
此地与京城相隔千里,自然不可能有人专程为了这去打听,旁人耳朵里只落得几个词——这是京城里来的东西。
要知道,莫说王土村的人了,就连他们祖上几辈,去过京城的也屈指可数啊。
这下,大家的眼神都热络了起来。
“诶哟哟,京城里的人吃的,这我可要试试。”
“你们说那地方卖的东西,怎么说都得要一两银吧,到底有多好吃呀?”
季菡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三个试吃碗,取出其中一个,先是用大勺舀了一勺豆花放进碗里。
王土村的人紧紧盯着她手中的东西,丝毫不敢眨眼,当望见那就是一碗普通的豆花后,不免面面相觑,都有些失望。
“这不就是一碗豆腐花吗!”
“京城里头的人也吃豆腐花?这么普通的东西?”
“这小娘子别是来诓我们的……”
季菡并不着急,她又解开了另三盆小料的纱布。
“那是何物!”
“红豆我倒是认识,另外两样,我从未见过啊!”
季菡笑着用手轻轻舀起一小勺的芋圆,放在豆花面上,给四周的人瞧过:“这是芋圆,用芋头和紫薯做的,吃上去软糯香甜。”
接着是泡过糖霜的蜜红豆。
红豆放的要多些,铺满一碗豆花的中心,晶莹亮泽,瞧着就觉得粉沙粘牙。
最后是两勺透明的西米,这个东西稀奇,王土村的人没见过,像是包了水的透明珍珠。
季菡目光望向方才第一个和她搭话的婆子,笑盈盈的朝她走去。
“这位妈妈,不知如何称呼。”
那婆子这是第一次见着京城里来的东西,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舌头有些打结,吞吞吐吐道:“你、你叫俺方妈妈就成。”
季菡立马亲热喊了声方妈妈,紧接着将这碗豆花递给了她:“方妈妈,季菡知道,我们一家人初来乍到,这做出来的东西到底如何,光凭我一张嘴自然说了不算,还得要您这样有阅历、有眼界的人,才可给出真正的反应。请妈妈先尝,您尝过后,若是觉得好,只需五文钱,便当买下这碗豆花,若是觉得不好,这碗豆花就当我送给方妈妈尝鲜的。”
方妈妈一听,眼睛立马亮了。
这可算是捡了便宜了,五文钱而已,寻常卖个鸡蛋的价格罢了,且不说这一碗豆花的份量可并不少,还有满满一碗配料,这什么芋圆、红豆、西米,光是瞧着就觉得值。
况且就算真的不好吃,大不了她就说了实话,这么多人瞧着呢,这季菡小娘子想必是不会变卦的。
这么一想,方妈妈当即就应下了,接过了那碗沉甸甸的豆花。
刚一凑近鼻腔,方妈妈就闻着一股奶香的豆奶味,这大早上的,闻着这味道甚是舒心。
“倒是挺香的。”
方妈妈拿起那勺子,先是舀了块豆花放进嘴里。
这豆花虽然比寻常的要软嫩,可到底也没个多新奇的味,方妈妈咽了一口,面色有些尴尬。
季菡并不着急,只轻轻一笑:“方妈妈,试着和小料一起吃。”
方妈妈有些羞涩,活这么久的岁数,她也还是第一次吃这京城的吃食,被这么一提醒,就知道自己吃错了方法。
于是方妈妈这回特意将三样小料叠着豆花,一股脑放进了嘴巴里。
刚嚼下去的瞬间,甜腻的红豆便软成了蜜沙,和弹滑的芋圆结合在一起,口感奇妙又上瘾,吸溜一块豆花也变得甜滋滋,借着豆花的热气,把胃里也暖和了起来。
那西米更是有意思,明明带了个米字,却不和他们吃的大米一般黏糊,软嫩爽口,满足的很。
方妈妈瞪大了眼睛,从未吃过这等吃食的她,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天爷啊,你们京城人每日吃的都是这般仙品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方妈妈只觉得这碗豆花榜上“京城”两个字,突然自己就也跟着精致了不少,季菡还在边上跟着解说这一样样小料制作有多不容易,还说京城人吃东西就喜欢挑剔,那寻常的东西他们都看不上眼。
这一碗豆花下去,方妈妈还破天荒的用衣袖按了按嘴角,不再像平日一般粗鲁的用大掌狠狠抹嘴唇了。
“季娘子,算上方才那碗,劳烦您再给我来两碗。”
方妈妈二话不说,直接从钱袋里掏出十五文铜钱,这爽快劲看得围观的人都张大了嘴。
“这方妈妈最是吝啬了,今天居然如此大方!”
“看来这东西是真好吃,要不咱也来一碗?”
有了方妈妈带头,旁人一呼而上,季菡小小的推车,逐渐被围满了人。
第15章
吴家大院内。
钱氏正悠闲吹散着鸡丝面上的热气,大儿媳毕恭毕敬的在后头站着,只等着钱氏有吩咐,便弯着腰上前服侍。
过去钱氏也是这般服侍婆婆的,吴家底蕴颇为丰厚,祖上留下不少田产,虽说到钱氏这一代缩水了大半,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婆婆一死,这吴家的田产收租便都落到了自己手上。
钱氏育有二子,大儿吴大虎,在芦洲镇上开酒楼,无需看管,请了掌柜,便同家人继续在老家住着。
二儿子吴二虎,有专程从镇上私塾请来的先生教导着,都用不着像别的贫苦读书儿郎奔赴万里,这院里就还有专门给先生住的寝房。
平日起居,有一个丫鬟不说,还有一个温顺听话的儿媳照料着,别说这小日子有多美了。
有了一个会看眼色的大儿媳,钱氏不禁又想给二儿子也早点讨个乖巧的儿媳回来。
一想起上回去签租契的那户人家,自己和儿子被那嘴臭的丫头骂了个狗血淋头,钱氏这吃饭的心思顿时就没了。
“贱丫头!等哪天寻了机会,看老娘不整死她!”
这等粗鄙污人耳朵的话,大儿媳平日都是听惯了的,她只咬了咬唇,肩膀一缩,往后退了几步,尽量放轻自己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