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家家户户都差不多要用朝食的时候,木桶里只剩下了最后三勺的功夫。
季菡抬头看了看仍旧围得满满的农户们,有些歉意一笑:“实在是对不住了,没成想这豆花卖的如此好,看这样子只剩下三勺了。”
这话一出,大家的反应更加激烈了。
“不成啊!季娘子,我可是等了快半个时辰了,这豆花必须全卖给我!”
“季娘子,昨日我家孙儿吃了这豆花,好不容易半夜没啼哭睡了个好觉,您可一定要卖给我呀!”
“季娘子……”
季菡没想到今日不仅卖空的速度提升了,连需求量也提升了!
正当她有些为难时,只听得后方传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声响——
“都给老娘让开!”
这声音中气十足,带着风霜磨砺后的厉害,震得推车边上所有人都回过头去,不自觉的让出一条道来。
季菡一眼放去,来人膀大腰圆,瞧着那银盘脸,似是有些熟悉。
下一刻,季菡瞪大了眼。
这不是裴家的田主钱妈妈吗?
她可记得上回,嫣姐儿把钱妈妈和她那个猥琐下流的儿子怒骂了个遍,将人气得放出狠话的样子。
季菡立马有些警惕起来。钱氏今天来,莫不是来寻麻烦的?
她稍稍后退了几步,害怕钱氏突然做出些报复性的举动。
谁知钱氏只是睥睨了她一眼,便从腰间的钱囊里掏出了一手心的铜钱,用力拍在了推车上。
“剩下多少,全给我了!”
季菡往那堆铜钱扫了几眼,估摸着是有至少五十文的,买三勺豆花那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钱氏这副做派,立马便惹了众怒。
“凭啥全给你?咱们可是在这等了许久了,钱婆子,别以为你有钱就了不起,这谁先来谁是后季娘子心里明镜似的。”
“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横行霸道,真当没王法了不成!”
钱氏听见这些话,也不生气,只是嗤笑了一声,又从钱囊里掏出了一把铜钱。
这一把,估摸着又有个五十文了。
钱氏跟天女散花似的,把这些铜钱往天上这么一扔,这满天的铜币立马四散掉落开来。
瞧着尚还迷茫着的众人,钱氏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愣着干什么?捡啊!”
这下方才还义正言辞的村民们才如梦初醒,赶忙低下腰捡着到处掉落的铜币。
这豪横的模样,看得季菡是一愣一愣的。
钱氏往那群人里随手拿了几个碗,递给季菡:“有多少就给我盛多少。”
季菡:……
虽说过去两家人有过节,可是……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季菡把桶里最后几块豆花都给了钱氏,今日便要收车回家了。
临行前,她回头望了望钱氏。
和别人不同,钱氏吃得很是小心,每吃一口还要用勺子挑起来瞧瞧小料的模样。
那样子不像是专程来品味美食的。
倒像是……
想要弄清楚是如何做出来的……
第17章
日子又过去了些。
裴家卖这豆花的生意,日益红火,邻里乡亲之间也与裴家人熟络不少,知道他们是京城来的,还会邀着老太太来自家院里坐坐说说话。
老太太虽这一生都是金枝玉叶养出来的,可并不因为成了贫民百姓便怨天尤人,到了这个岁数,她也看淡了许多,旁人去寻她说话反倒是解闷,她也乐得说一说京城里的趣事。
这样来往了许多日子,王土村的妇人们便都知道裴家老太太宽厚好说话,虽说具体不知道这家人过去在京城里犯了什么事才来这,可听说老太太两个孙子都念过书,便立马觉着裴家人是受了冤枉才来的。
毕竟读过书的人,那可都是忠义正直的好人家,像他们这样的寻常百姓,想要送娃娃去上学,那可是难着呢。
裴家小院内,两三个婆子自己带了板凳,围在老太太身旁,听她说京城里的夜市有多么发达,当听见京城的夜市一直到三更天才打样,都瞪大了眼睛。
老太太说起京城的事,并不会得意洋洋,以此来标榜自身过去有多辉煌,更多只是像旁观者,诉说京城里繁华的场面。
这些婆子们也喜欢她说这些,她们只觉得老太太和钱氏那样的人完全不同,既不拿乔,也能同她们说些乡下人的粗俗笑话,很好相处。
“裴老太太,听说你们家季娘子又要搞新鲜玩意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啊?”
“是啊是啊,前几日就听季娘子说要做道便宜的下酒菜来卖,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咱们的嘴巴可都馋了呢。”
老太太笑而不语,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们可就都知道了。”
*
裴家厨房里。
季菡将鲜亮绿油的莴笋切成丝放在陶碗中,取了一小碗洗净的蚂蚁蛋倒进其中。
洗好的蚂蚁蛋没有尘土,饱满白亮,只是此时依旧没有让人食用的欲望。
季菡素手纤纤,往那用来凉拌的大碗中加入五六勺盐,又倒入用葱姜蒜和食茱萸捣成汁水的蘸水,开始奋力搅拌,尽量让调料沾满所有食材。
末了,季菡还放了一勺自己熬出来的猪油。
霖哥儿在边上看得起劲,他从来没有见过蚂蚁的卵还能用来吃,眼神里满满都是好奇。
季菡夹住一筷子莴笋拌蛋,朝他笑了笑:“霖哥儿,你敢不敢吃?”
小孩心中既有些害怕,又有些激动,虽然这蚂蚁卵从未上过贵胄们的桌席,可看着在季菡一顿起死回生的操作下,渐渐闻到的辛辣鲜香,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嫂嫂,我敢。”
霖哥儿紧紧闭着眼,任凭季菡将那蚂蚁蛋放进自己的嘴里。
他鼓起勇气,嚼下第一口。
很奇妙,没有想象中的可怖,刚一入口便尝到咸辣味,那蚂蚁蛋咬开,居然带着点淡淡的甜味,细细品尝,又化成了杏仁、核桃味的奶香。
配上爽口的莴笋丝,二者味道交织,咸辣过后,刚好适合来上一杯小酒。
霖哥儿惊喜一笑:“嫂嫂,好吃!”
见他似乎还意犹未尽,季菡笑了笑,将筷子递给他,任他去吃了。
这蚂蚁蛋里营养很是丰富,霖哥儿吃了正好补补身子。
她计划着让霖哥儿在晡食的时候去卖这道小吃,只是刚开始定然没多少人敢吃这蚂蚁蛋,毕竟这东西吃得人少,大家都害怕吃了后有毒。
急是不能急的,季菡打算先每天拿出些少量做好的,卖豆花的时候免费添给客人,若是得到的反馈不错,再正式作为一个小买卖也不迟。
瞧着外头,太阳已经要落下来,季菡预计裴淮也要回来了。
古时说春耕夏耘,这春耕是极为重要的,将直接影响秋收时的产量。翻耕便是一项大活了,往后还有施肥、挑日子浇灌、巡田、除草等等。
这些日子,裴淮早出晚归,几乎包揽了地里所有的活,若不是他爱干净,回来必须煮水梳洗,定然是沾了枕头就会睡着。
为了以防家中唯一的壮丁出事,季菡变着法的做些油荤的食物。
因着裴家人是从京城而来,这口味难免偏向北方,季菡便炒了笋肉浇头,配上蒸好的老面馒头做馅儿。她刀工甚好,笋丝切得极细,和腌制过的肉渣炒在一块,很是开食欲,黄渍红亮的油水浸透了馒头盖,一咬下去就油香味十足。
此外还配了两个小菜,鸡蛋羹和蚂蚁蛋。
裴淮一进院门时,就闻到了满满的炒菜香味,那是一股子大火翻炒肉后的油香,勾得人肚里饥饿。
“淮哥儿回来了,洗过手后用饭吧。”
季菡这饭备得刚巧,一做完人就回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裴淮专在外头等着她做好呢。
望见那桌上冒着香气的菜式时,裴淮只觉得满身的疲倦在此刻烟消云散,勾了勾唇,眼角泛出从未有过的暖意。他敛了眉,忽然瞧见桌上一道食材陌生的菜。
那晶绿的是笋没错,可那白花花颗粒状的……
裴淮有些好奇,他好像从未见过还有这等吃食。
“那是什么?”
季菡正洗着手呢,飞快抬了头瞧上一眼,淡淡道:“蚂蚁蛋。”
没瞧着这话一说完,裴淮的脸色迅速变白了起来。
“蚂、蚂蚁蛋?”
季菡听着他这声音,似乎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努了努嘴,招呼其他人来上桌吃饭。
“嫂嫂,这笋肉馒头也太好吃了些!”
霖哥儿和嫣姐儿两人,吃得腮帮子满满的,嘴唇片都沾了油。
二人一口笋肉馒头,一口凉拌蚂蚁蛋,吃得很是开心,就连老太太,也连连夸了好几句这凉拌蚂蚁蛋爽口开胃。
季菡盯了裴淮许久,面前这男人垂头吃那馒头半天了,筷子却不见往那蚂蚁蛋去。
【难不成他还害怕吃这蚂蚁蛋?】
裴淮手上一僵,不动声色的看了季菡一眼。
须臾,裴淮咬了咬牙,捡起筷子,慢慢往那碟凉拌蚂蚁蛋探去。
季菡也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裴淮抬了眼皮,便瞧见小姑娘正牢牢望着自己伸向蚂蚁蛋的手,脸色更难看了,筷子在蚂蚁蛋上方微微一顿。
季菡满含希冀的看了他一眼。
【夹呀,这蚂蚁蛋很好吃的!】
裴淮眼神复杂,抿了抿嘴,最终只飞快的夹起一根没有沾上蚂蚁蛋的素笋丝,强冷着脸,放入口中。
季菡看了半天,只看见男人最后吃了一根笋丝,不免有些失望。
【真是没品,这玩意还能滋阴壮阳呢……】
裴淮浑身一颤,又恍如雷击。
简、简直恬不知耻!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裴淮耳根红了一顿晡食的时辰,在洗碗的时候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拯救季菡那满脑子黄色颜料的法子。
趁着还未入夜,裴淮找到了正在屋里头数钱的季菡。
“……你说什么?”
季菡对着那张禁欲的俊脸眨了眨眼,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要教我读书?”
裴淮面容严肃正经:“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先读书,而且……”
裴淮似有幽怨的看她一眼:“读书可以清心明志,不会让你整天胡思乱想。”
季菡:……
她也不明白裴淮突然要教她读书的想法是从哪冒出来的,只是无论她如何反抗,裴淮还真就动起真格来了,家中没有纸墨笔砚,他便用烧焦的炭火,在地上教起季菡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大乾的文字和现代相比还是相差许多的,许多字季菡只能看着形状猜。
这学字倒还是挺有必要的。
刚开始,季菡的确是收了心好好学的。
可是到后面,裴淮那冷清的嗓音,不平不淡的语调,让季菡脑袋晕晕沉沉的。面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季菡一律选择转移注意力,水课程。
于是裴淮听到的东西愈发不对劲起来——
【他的肩膀好像肌肉还挺结实的。】
【腿也好长啊,感觉比我的命都长。】
【嘴巴好像也……】
裴淮怒而斥骂:“不要脸!”
望着夺门而去的裴淮,季菡再次怀疑人生。
裴淮估摸着是真的有病。
明天不给他吃肉了。
*
日子过得飞快,季菡当前攒下的银两已经有了十两了,这去镇上做买卖的计划,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然而还没等去芦洲镇里打探摊位,裴家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家人望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苏花儿,一时间纠结得很。这热情迎接吧也不是,人家正虎视眈眈盯着裴淮的脸瞧呢,完全将他名义上的妻子季菡视为无物。这赶出去吧也不是,毕竟苏花儿手上正拿着一碗阿嬷老豆花呢,怎么说也是客人。
季菡算是知道了梁屠户被街坊们当面议论的原由了。
这苏花儿全然不顾自己已经嫁给旁人,一双眼睛风情万种的盯着裴淮看,直把裴淮那张死人脸看成了阴郁脸。
为了把两人是正牌夫妻的戏码演得更像些,季菡清了清嗓子:“苏娘子,不知您是有何事?”
苏花儿这才不情不愿的瞪了季菡一眼。
她扭了扭腰,将那碗豆花放在了桌上,自己寻了个位坐下来,丰满的唇瓣勾了勾,望着季菡道:“季娘子,你可知道这碗豆花,我是从何买来的。”
季菡皱皱眉,不理解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裴语嫣当即大声呵斥道:“这还要问吗?这豆花是我嫂嫂做出来的,你显摆个什么劲。”
苏花儿嗤笑一声,并不生气,只抬起自己一只手瞧了瞧:“是吗?可据我所知,这豆花并不是从季娘子这买来的呢。”
季菡一愣,目光与裴淮的对视上。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豆花呀,吴家酒楼三日前便开始卖了,现如今,芦洲镇人人都去它那买。”
第18章
裴家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怔怔看着苏花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花儿扶了扶发髻,一双眼调了蜜似得,望向裴淮那张俊朗的脸。
“郎君还不知道吧,吴家酒楼是咱们村钱妈妈的大儿子开的,她儿子吴大虎,早已把这道吃食添进了酒楼菜单里。”
裴淮蹙了蹙眉,略有怀疑:“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罢,苏花儿不自然的别过脸去,眨了眨眼:“这碗豆花,是我那便宜夫君从镇上带过来的。季娘子做的豆花我也买过,这一吃就吃出了不对劲,问了一嘴才知道,原来是从吴家酒楼买来的。”
季菡目光看向桌上那碗与自己做的相差无几的豆花。
瞧着外观,确实是有七成像,芋圆、西米、红豆这三样小料也都有。
听村里人说过,梁屠户每月都会进村给苏花儿送银两来,有时还会带最时新的布料和钗环,想尽了办法讨她欢心。
这么一想,苏花儿说的倒有几分可信了。
只是,季菡不明白,她和苏花儿虽说不上水火不容,可也没到能雪中送炭的地步,为什么她会特意来提醒自己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季菡还是警惕的问道:“苏娘子好心来告诉我们这事,恐怕是另有所求吧?”
苏花儿绽开一个明艳的笑,眼神又落在了裴淮身上,语气轻佻暧昧:“所求倒算不上……我只是想知道……裴郎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这话一出,季菡与裴家其余人面面相觑,没成想苏花儿如此大胆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