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久失修的大门被拉开时还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撕拉声,一位骨瘦嶙峋的婆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您二位是……”
季菡不动声色的打量过她带着满身补丁的衣服和节俭的头饰,和善笑道:“您可是刁妈妈?咱们是听猪肉铺上的梁大哥说,您要转让摊位?”
刁妈妈迷茫的眼神马上便清明了过来,立刻喜笑颜开:“原来是贵人上门了!诶哟,快请进,请进。”
走进刁妈妈家的狭小宅院,季菡觉着这地不过也只比裴家好上那么一点点。
就连刁妈妈上来待客的热茶,也不过是茶末星子泡出来的,上头还有浮灰。
【这刁妈妈家的亲戚得是升了多大的官啊……居然连这么穷的亲戚也能提拔着去京城里住。】
裴淮敛了敛眉,也有疑虑。
寻常百姓遇上亲戚升官的,大多都是沾了近缘的血亲,这刁妈妈一家若是和那官员血缘颇深,那早应该离那官员住得近了才是,如今这样更像是被一朝提携到高位,这才连着远亲也鸡犬升天。
“昨日听梁大说了,有位季娘子看上了咱们家的摊,这几日要上门来说说话,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刁妈妈为人爽赖,一边说着话,一边掏上了早就备好的转租契约,递到了季菡面前。
“季娘子好生看看,咱这摊位还剩上一年的时间,当初租的时候本也是交一年十五两的银子,咱家要走得急,就免了您五两银子,只要十两银子。”
裴淮目光一条条扫过,倒确实毫无漏洞,条例都写得明白清楚。
这摊位费是二人早就知道的,季菡今日也带足了银子,双方成交的都很顺心爽利。
按了画押,再将十两银子亲手交到刁妈妈手上,转让租契到手,季菡便算是真正拥有了自己第一份正经营生。
她捏着那张薄纸,心中实在是喜悦。
这张纸寄托着对人生未来的美好期盼,她离躺在摇椅,被帅哥们簇拥喂着吃水果的路又近了一步。
裴淮的声音在耳畔突然冒起,他似是不经意间对刁妈妈提起:“您在芦洲镇住着应该也挺久了吧,瞧您身子骨也还硬朗,可毕竟上了年纪,平日还是要多注意的。”
刁妈妈惊奇的眨了眨眼,全然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
方才一番观察,瞧这两人郎才女貌的样,应当是一对夫妻,这季娘子自是不用多说,是位娇滴滴的美娘子。
可她身边这位,却是个更吸人的。她都这个岁数了,瞧见这位风姿勃发的俊年,还是忍不住把他的话听进心里,觉得甜滋滋的。
刁妈妈点着头:“诶诶诶,是,是要注意身子。”
裴淮话锋一转:“要我说,您一家到故乡度过晚年,不比去那陌生的京城要来得自在?”
季菡皱了皱眉头,有些摸不准他说这些话的意思。
刁妈妈被他看得害羞,挥了挥手:“我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家老头子偏说我蠢,说那亲戚当了个什么厉害的官,咱们一家若是搬去了京城,两个孙儿今后可是能进最好的书院呢。”
裴淮面上好像被勾起了兴趣:“京城的书院?想必您那位亲戚应当也是顶厉害的人物了。”
刁妈妈颇为自夸的扬了扬下巴:“那是,听我家老头子说,好像是……是什么三品的大官呢!听闻他以前还在地方上做事,进不了京城,是什么王爷提拔,这才连带着咱们这些穷亲戚都沾了光。”
裴淮脸色一变,眼神晦暗不明。
季菡也听出了他这是在探人家的话,虽心中也有疑虑,但还是给他当下明显出神的反应给打着掩护。
“刁妈妈,您一看就是个有福的,咱也承您的福气,好好在您这摊位上做红火营生。”
刁妈妈被喜庆话奉承的高兴,便也没发觉裴淮的不对劲,与季菡客套互相恭贺了几句,便热情的将人给送走了。
路上,裴淮眉间忧愁不减,看得季菡愈发好奇。
刁妈妈那番话,到底是有什么不对?
似乎是看出了自己的疑惑,裴淮徐徐道:“我们被流放至此地,还不过三月。”
裴淮手指攥了攥。
“可现如今,雍王过去安插的党羽,都已经被提拔进了朝堂里。”
简短两句话,季菡便也发觉了事情的严重性,心中略有些不安。
“朝廷要开始乱了,这天下……”
他紧缩眉头:“也快要乱了。”
第23章
吴家大院内,个个都是愁容。
自旬家的豆花出来后,吴家酒楼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本以为只要将价格压低就能力挽狂澜,却没想到食客们不但不买账,反而还骂吴家黑心。
想起这事,钱氏就气得发狠,那些刺耳的话在脑中一遍遍萦绕。
“人旬家酒楼,豆花不仅比你们的好吃,就连店里的小厮们也个个和善,哪比你们吴家酒楼,去吃个饭还得看眼色,傻子才去活受罪!”
“还想和旬家打价格战呢,也不瞧瞧你们家那豆花和人家相比,那是能入口的东西吗。”
“就是,先前买个豆花还得花上至少五十文,就算旬家酒楼要贵上二十文,咱也不去这样的黑心店花钱。”
钱氏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发闷的厉害。
吴大虎脸色也不好,酒楼是他开的,半数家财都在里面,只是没想到这钱还没赚几天,生意就直接如此惨淡了。
他还好奇过,为何人人都说旬家酒楼的豆花要更好吃,为此他还专门偷偷让人买来一碗尝尝。
这入了口才知道,旬家的豆花近乎和原版的一模一样。
旬家掌柜那个人他是知道的,奇技淫巧比不上他,也不可能真就让他这么好运,找到了完整复刻豆花的厨子。
唯一的可能,也就是裴家那原本的方子了。
钱氏狠狠啐了一口:“那天杀的一家子,早知道就该找几个地痞流氓把他们打得下不来床的,看他们还有没有力气作妖!”
吴大虎烦躁得很:“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村里人早就都知道这件事了,要是咱们真找人打他们了,那是真没脸往王土村住下去了。”
气得口干舌燥,吴大虎瞪了一眼边上侍候的妻子:“你干站着做什么?没瞧见我和娘都口渴了吗,上茶去!”
朱月娥低着头,不敢忤逆,赶忙应了声。
钱氏本就心情不好,瞧她这幅缩头缩尾的样就来气,嘀咕道:“不会下蛋的母鸡,家里还得多分她一张嘴,要我说,大虎啊,你就把她给休了,再娶个好生养的!”
钱氏嗓门本就大,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故意藏着,便都一字不落的进了朱月娥的耳朵里。
自己的丈夫自己最清楚,向来是个愚孝的,绝不会为了自己和他娘斗嘴,再说,吴大虎早也嫌了她。
果不其然,朱月娥只听身后的吴大虎风轻云淡道:“听娘的吧。”
朱月娥咬了咬唇,闭上眼睛,袖袍下的手都有些颤。
成婚十年,谨小慎微,讨来的是非打即骂,如今婆婆还挑唆丈夫休掉自己。
她不敢想,若是回到娘家,那吃人的爹娘又会把她用几两银子卖给哪家人。
虽面上还是和寻常般胆怯,可朱月娥心中已在慢慢萌生旁的活路。
倒了新鲜的茶水来,朱月娥便继续退到一旁,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任何情绪。
到底是相处了十年的婆媳,钱氏觉得大儿媳不过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罢了,这样刺耳吓人的话早就说许多年,也不怕朱月娥心生异意,于是往下说的话也没再顾忌她。
“大虎,二虎,咱家就你两个读过书的,你爹又死的早,能拿主意的也只有你俩了,事情如今发展成这样,可还有什么法子啊?”
吴大虎愁眉苦脸,能想的法子他是都想了,让店里小厮们态度好些,可先前已经得罪了许多人,挽回不了。压价格也没用,人人还都反过来骂他一嘴。
他是真没办法了。
吴二虎每日跟着夫子读书,听着自家娘说出这样恳切的话,心里也软得不行,绞尽了脑汁想出出主意。
可夫子说的话,十句有八句他是听不懂的,若说还记得的……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钱氏和吴大虎的目光瞬间落在了他身上。
“二虎,你刚刚说的啥?”
吴二虎刚才也不过是强行逼着自己想出些书上的话,眼下见大哥哥和娘都用期盼的目光望着自己,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想了个阴损的法子。
“娘,咱们连季娘子家的豆花都能钻研出来,凭啥就钻研不出他们旬家的了,派个人去旬家酒楼里偷学不就成了!”
吴大虎和钱氏对视一眼。
是啊。
派个面生的,去旬家厨房里待几天,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等到把方子学好了,再捣鼓些利人的活动,怎么说也能把一半人给拉回来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每日都在亏损啊。
吴大虎稀奇的拍了拍二虎的脑袋:“行啊二虎,咱家花这么多钱把先生请到家里来,这钱还没白花呢。”
钱氏也笑得合不拢嘴:“二虎是个聪明的,过几天娘就给你娶个漂亮媳妇,让你好好备考科举。”
吴二虎破天荒被兄长和娘亲夸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娘,儿子这么聪明,以后定能考上状元的。”
*
裴家院里,季菡正用着笔墨,在纸上仔细涂画。
这笔墨纸都是老太太从别家那借来的,说来也怪,老太太明明一辈子都养在京城里,按理来说是看不上这些乡野村妇的。
可她却不像京城里的贵妇那般端持,这也不行,那也骄纵。她同上了年纪的妇人们很是亲热,这么相处着,有时还会突然有妇人上门送些果蔬来。
这笔墨纸便是老太太一开话,别人二话不说就肯借来的。
按老太太的话说,她在深宅大院里装了一辈子,临到快入土了才知道有这么快活的日子。
季菡扬着唇,浅浅笑着,待勾画完最后一步,将纸张铺展在众人面前。
“烤箱画好了。”
裴家人都有些好奇的凑上去看。
这张纸上,画得是一方呈椭圆状的围炉,四周都标注了用铁皮片围起来,里头中间绕了一圈细栏,似乎是可以用来挂东西的,此外,还置了个炭盆在炉子里头。
他们只听说过风箱和烤炉,还未听说过这烤箱。
“嫂嫂,这烤箱是你想出来的?”,裴语嫣捏着那方设计图,觉着怎么瞧都新奇,季菡的字虽写得歪歪扭扭,甚至有几个写错的,可能把这么个大物件的设计图清晰画出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裴淮也仔细瞧着设计图,对她又生出了几分意外。
季菡自然不想显得太过特立独行,便找了个借口:“这烤箱是我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
听见不是季菡亲自想出来的,大家这才少了些惊奇。
老太太盯着面前聪慧水灵的小姑娘,愈发觉得她头脑神奇,哪哪都挑不出毛病。
这若是自己的孙媳妇,那该多……
刚冒出这样的念头,老太太就忍不住暗骂了自己一嘴。
哪能什么好事都让她们裴家人给碰上了呢,季菡这样的丫头,有养活自己的本事,若说今后要成亲,哪也得找个能让她毫无顾虑的夫家。
再说了,菡丫头若是不想成婚,凭她满脑袋的古灵精怪,生活得富足也是早晚的事。
“对了,嫂嫂,你待会若是要出门,可得带上大哥哥。今早我还看见吴家那傻二虎贼头贼脑的,在田上盯着咱们家这边偷看呢。”
吴二虎偷窥裴家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季菡也捉摸不出来这是他的意思,还是吴家人的意思。
老太太听了也皱了皱眉:“这吴家人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若下次见到他们,直接把咱家大门给关了,别惹那些个坏心眼的。”
裴淮冷了脸,想着过几日在屋子边上放些夹鼠的板子,好给吴家人长些记性。
正说着,门口就响起了扣门的声音。
素日并不常有人来拜访,若是有的,也是相熟的邻居婆子们,门一推就大咧咧闯进来了,没有会如此谨慎敲门的。
“谁呀?霖哥儿,看看去。”
霖哥儿跑得飞快,一打开门,便瞧见一张陌生的脸。
这妇人眨了眨眼,见是个小娃娃开的门,略放松了下来,神情依旧有些紧张,嘴唇嗫嚅道:“我……我是吴家的大媳妇,季娘子可在家吗?”
霖哥儿思索片刻,猛然想起方才祖母说过的话。
见到吴家人,直接把大门关了!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当老太太瞧见孤身回来的孙儿,正有些奇怪:“霖哥儿,是谁在外头敲门,你怎么不放人进来呢。”
霖哥儿严肃道:“她说她是吴家的大媳妇,祖母,霖儿听话,祖母说不让吴家人进来,我就绝不让他们进来!”
季菡嘴角一抽。
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实诚了。
老太太笑道:“让她进来吧,咱家人多,她也不能怎么样,瞧她要说些什么。”
不多时,霖哥儿便领着个身材瘦小的妇人进门了。
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心中不免惊吓。
这妇人瘦得实在是有些可怕了,一张脸尖得可怕,那手腕细得都怕她一动就碎掉。
那吴家不是有钱人吗?怎么会把好生生的姑娘家养成这样?
季菡瞧见朱月娥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一定在吴家过得不好。
朱月娥见满屋人都盯着自己,有些胆怯,目光慌乱的四处游荡,最后定格在季菡的脸上。
“您……您就是季娘子吧?”
她嗓音小,局促不安,季菡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吓着了她。
“我是,娘子如何称呼?”
兴许是没想到会有人问她的名讳,朱月娥那双凹陷进去的眼睛瞪了瞪,接着僵硬的露出一个笑:“我、我叫朱月娥,是老吴家的大儿媳。”
季菡贴心的递上一杯水,拿了条凳子给她:“朱娘子请坐。”
朱月娥有些受宠若惊,红着脸坐下了。
“你们吴家人来有啥好事?不是又想来偷咱们家的方子吧。”
裴语嫣向来脾气爆,口无遮拦,心里想到什么就恨不得赶紧说出来,季菡拦也拦不住。
朱月娥一听她这带刺的话,立马就白了脸,很是无措道:“不、不是,我没想来偷……”
裴淮睨了一眼嫣姐儿:“慎言。”
裴语嫣撇了撇嘴,嘀咕道:“本来就是,要不是他们,咱们现在还好生做着那豆花的营生呢。”
朱月娥的脸更白了。
季菡正了神色:“嫣姐儿,祸从口出,你要改改急躁的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