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本就许久没吃过正经饭,今日在皇帝面前挣扎时又耗费了许多力气,此刻力竭又虚弱,昏昏沉沉就晕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太子不愿接受这个惨淡到令旁人发笑的现实,可他实在太累了,累得没有精神再去挣扎,连生怒的力气都没有。
可太子还是没有死,他再次睁眼时不光看到了一顿还算不错的好饭,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夫。
太子被扶了起来,闻着面前虽然已经凉了但肉菜都有的饭,竟难受得红了眼睛,拿起筷子,闷着头大口吃了起来。
“慢点吃,别呛着了,体弱之人不能吃这么急。”大夫“诶”了声,看着这人不听劝,很是无奈。
他本不应在此地,可上头发了话,这人必须要熬到七日之后,在菜市口当众斩首,绝不能提前死了。
假冒皇室是杀头的大罪,这疯子既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事,就绝不能悄无声息地死了。
等一粒米不剩地吃完,太子看着大夫将熬好的药递到他手边,示意他喝下去,他闻到浓重的参味,也没犹豫,一口闷了。
太子喝完药,感觉身子热了些,看着大夫开口想说什么,却猛然发现喉咙像是被粘连住了,火辣辣泛着剧痛,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太子“啪”地摔碎了手边的药丸,倏地捏着自己的脖子,挣扎着却只能发出“啊啊”的气声,如被剪断了最后一缕生机,目眦欲裂,痛不欲生,朝缓缓走到门口的大夫看过去。
他没那么傻,知道这是被下了哑药,想冲过去杀了他,却猛地被脚铐扯在原地,动弹不得,挣扎也只能凭空在他四肢上平添伤口。
“要死的人就听话点。”大夫叹了口气,用平淡到凉薄的眼神看着太子,“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如今也该懂了。”
一个敢造谣自己是当今太子,皇帝身侧的太子是假冒之人,都不敢想他还能说出什么胡话。
他只需要活到斩首那日,可不能在斩首那日还在刑台上瞎说话。
大夫像是没指望一个疯子能听懂,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只留太子痛哭流涕,无比绝望地留在监牢之中,挣扎着却连嚎啕大哭都做不到。
而这昏天黑地、漫长又短暂的等待,足足有七日。
这七日里,不安的人也不止有太子。
皇后宫中。
“这几日是怎么了。”
皇后脸色苍白,凉天里发汗,看向床边悉心照顾着她的宋姑姑用帕子一点点给她沾着汗,眼皮直跳。
“本宫这心止不住地跳。”她呼吸发颤,“可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了?”
“一切安好,娘娘。”宋姑姑摇了摇头,担忧地望着皇后,似乎想宽她的心,“还有两三日,陛下和太子殿下便回来了,您好生养着病,太子殿下回来时才能放心。”
提到“太子”二字,皇后恍惚了下,脸上撑起一个万般勉强的笑容,只敷衍地说了句:“是啊。”
她以为宋姑姑不知道眼前这个太子是假的。
是昔日皇后最鄙夷的、可以随意践踏揉搓的孽障。
皇后的亲子如今在外仍毫无风声,也不知活得好不好,皇后最初倒还好,想着只要她当上太后,日子还是照样能过。
可是皇后病得久了,越是虚弱,越是想念她的太子。
再如何顽劣,终究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也快一年了,竟连半封信都没有。
是好是坏,是急是凶,皇后这心就没放下过。
眼见这替身一日比一日更像皇帝眼中的优良太子,皇后心中越是忐忑不安。
皇后既怕崔夷玉露馅,崔家有灭顶之灾,又怕他太完美像个真正的“太子”。
眼瞎真太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他不回来,崔夷玉就是如假包换的太子。
替身是会噬主的。
皇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如魑魅,一点点贪得无厌地吞噬着她的玠儿的模样,甚至比她的玠儿做得更好,更合皇帝心意,她却半点不敢指摘。
现在崔夷玉身上肩负的已不是他一个人的命了,而是因皇后的行径不知不觉加上的崔家上上下下无数人的性命。
“她来报复我了。”皇后定定地盯着床帏,眼神迷惘而疲倦。
“娘娘?”宋姑姑问,却没再听到皇后说话。
皇后缓缓闭上了眼,面堂竟有些发青,不愿再提起过去的旧事,只昏昏沉沉,也不知是又睡了过去,还是又昏了过去。
白驹过隙,转眼便到了皇帝归京之日。
也就是问斩之日。
虽方向上南辕北辙,也并非是同一条道,但为避免惊扰圣驾,斩首的时辰定在皇帝尊驾回到皇宫的两个时辰后。
菜市口有不少来来往往的百姓,爱凑热闹的人看着狱卒们扯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颤颤巍巍地走上了刑台。
穿着囚服的男子似还不愿接受现实,手脚上都挂着沉重的链子,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天,不断有血顺着脸滑下来,张着嘴想发声,却也只咽了一嘴的血。
旁边的判官拿着纸,大声念着他当众假冒皇室,触怒天子……等等一系列罪名,念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
字里行间是他死有余辜,罪无可恕,同时警告着旁人。
下面的百姓对着上面丑陋肮脏的囚犯直摇头。
“真是人疯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
“就是,前些日子才瞅见过太子殿下尊荣,可是个唇红齿白的模样。”
“竟然发疯发到陛下面前,也是天要他死了。”
“我好像知道他,听旁人说,周围的人按都按不住他呢!”
男子张着嘴,艰难地呼吸,充斥着血丝的眼睛瞪着下面,将路过的小孩子吓了一跳,大声哭了起来。
来往的人更不待见他,随手拿起不要的菜叶子往他身上砸:“不要脸的玩意儿,还不信邪!”
男子被砸的一哆嗦,如应激般刚要动弹,就被狱卒粗鲁地按到铡刀下,头一晕。
他模糊的视线里看着远处的天,近处无数指指点点的嫌恶眼神,肝肠寸断,入坠黄泉。
男子耗尽了心神力气,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得到的确实还不如死在外面的结果。
可他实在不甘心,不甘心啊!
“我是太子,我才是太子……!”他张着嘴,嘴唇不断地重复,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阳光刺眼,这七日里习惯了昏暗的眼睛不由得被刺激得流出眼泪,水光之下,他却如有神般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茶楼处坐着两个人。
少年少女谈笑间朝他看过来,手中端着茶杯,如同看一场将要落幕的戏剧般,静静地等着他的死期。
那个长着与他从前一模一样脸的少年看着他,好像读懂了他口中的话,牵起了林元瑾的手,就看到林元瑾疑惑地回头,好似天真不解。
少年接着缓缓启唇,无声地说:“太子?她嫁的是太子。”
他笑容浅淡,过去总是寡淡无味的神色如今却透着意味深长。
“如今,我才是太子。”
啊……
男子猛地睁大了眼,颤抖着如同骤然意识到了什么,可一切都太迟太迟了,还没能再多想一秒,连暴怒和恨意都没来得及升起,只是徒然朝他们的方向挣扎着伸出手。
下一刹。
刀光划开了空气。
血色弥漫在地上。
只余一道钝声坠落在地上,便再无声响。
路边的百姓撇着嘴挪开了视线,如往日般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来去匆匆。
有的人渺小得像是他过往再瞧不起的虫豸,狼狈地死大庭广众之下,却仿佛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第91章 中风
“娘娘。”
宋姑姑匆匆走进殿内,面上含笑连忙与卧病在床的皇后说。
“殿下他们回来了。”
皇后缓缓地睁开眼,听到“回来”二字时眸中还亮着,在看到宋姑姑身后缓步走进来的两人,光芒倏地黯淡了下去。
是他们啊。
更令皇后难受的是,崔夷玉眉眼澄明如月,身形细挑,竟依稀透出些故人模样,搅得她心中愈发不宁。
“母后近来可好些了?”林元瑾语气关怀,问起宋姑姑。
她看了看奄奄的皇后,似乎连起身都难,只是疲倦地侧目看着他们,像是无话可说。
“这几日娘娘总是夜里多梦,心神不宁。”宋姑姑“唉”了声,“安神香熏得久了也不顶用了。”
“太医可说了些什么?”
“太医说娘娘郁结于心,身子骨虚弱,需得静养。”
左不过是些没什么用的套话。
皇后自打卧病之后,对声音格外敏感,本就不宁的心神禁不得半点风吹草动,看谁都觉得可能要害她,平日里休息都屏退了旁人。
如今殿外守着不少人,殿里却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们四人。
“秋日风凉,母后要格外小心些。”林元瑾坐在床边,认真地提点着,见宋姑姑含笑点头,对上皇后昏沉的视线,“如今祭祀礼成,儿臣是来向您报喜的。”
“一路上事事顺利。”林元瑾声音轻快,考虑到皇后精神不振,简略地说了说祭礼的事。
等说得差不多,皇后紧蹙着眉头,似想随口将他们打发走的时候,林元瑾才仿佛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来,开口补充。
“倒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恼人得很。”林元瑾用埋怨的语气说,“随父皇出京的路上,遇到了个乞儿模样的疯子,竟自称是太子,想冲到父皇面前,指认夫君是假太子。”
她清恬的声音透出苦恼,像是觉得这件事荒谬得很,说出去都惹人发笑,却实实在在地恶心了人。
皇后却猛地睁开了眼,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对上了林元瑾意外的目光。
“母后?”林元瑾偏了偏头,仿佛完全没想到皇后会因为这件事而有反应,只困惑地笑道,“怎么啦?”
“那人……”
皇后张了张嘴,想直接问出口,却实在不敢在宋姑姑和林元瑾的面前说。
不过林元瑾马上心领神会,扬起明媚的笑容,体贴地说道:“您说那人啊。”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了疯症,竟想假冒皇室,触怒天颜,陛下早就将他下了狱,就在几个时辰前于菜市口斩首了。”
“疯便疯了,白日起做起梦来,居然还闹到了父皇面前,成何体统。”林元瑾饶有道理地摇了摇头,唉了一声。
皇后听到“斩首”两字,脑子“轰隆”一响,如受彻骨之寒,浑身控制不住地抖了抖。
她脸色铁青,撑着所有精神,濒临崩溃、绝望又透着半丝希冀,艰难地看向站在林元瑾身后安静不语的崔夷玉。
妄图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不是他,不是他,不要是她的符仪……
皇后的眼里充斥着血丝,直直地盯着崔夷玉,任谁在此都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但她已经没有伪装的气力了。
却见崔夷玉垂眸静静地望着皇后,淡漠的漆瞳里映照出了她狼狈的样子,缓缓地眨了下眼,似无声的肯定。
皇后想将手伸出被子,却身子单薄的如同一张被浸透了的宣纸,一扯即碎,看着崔夷玉的眼神发直。
看着那张让她又爱又恨的,原本属于她亲子的脸庞,好像再看不到其他的存在。
死了……?
她的符仪,她养育多年耗尽心血的亲子,居然就这么荒唐地死在了他的亲父手中?
皇后按捺不住咳嗽,如要将胸口为数不多的气都尽数吐出来,如索命的厉鬼般恶狠狠地盯着崔夷玉,万念俱灰之下,恨意仿佛能凝成实质。
过于强烈的悲伤直冲而上,愤怒与绝望疯狂地挤压了她的精神,怒急攻心。
皇后脖子一梗,像是不受控制,嘴巴也随之一歪。
“娘娘?娘娘?!”
宋姑姑慌忙地冲上去摇晃着明显是中风之症的皇后,却见她浑身僵住,目眦欲裂之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有涎液顺着嘴角滑出来。
林元瑾一愣,惊讶地用袖子遮住唇角,好似无措。
“太医!奴婢去寻太医!”宋姑姑慌忙地往外跑,却在背过身的瞬间冷下眼神,只扯了扯嘴角,仿佛她也有今日。
殿内只剩下了三人。
死寂弥漫开来,凝滞的压抑感充斥在这座空旷的殿宇之中,如浓云压盖,久久不散。
林元瑾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望着皇后的目光从担忧、无辜,最后转变为了浅浅的笑意。
她眼眸弯似月牙,笑意盈盈,明媚似三月春光,清亮中透着无害。
却恐怖的让皇后惊骇颤抖,若看到了幽魂。
皇后看着林元瑾,不得不想起昔年被她一手策划害死的嫡妹。
她那妹妹其实也没犯什么错,只是聪慧又听话,被崔家选中成为未来的皇后而已,只可惜对她没什么防心。
再来一次,皇后依然会做相同的事。
皇后早便不喜林元瑾,只是如今看着林元瑾,却仿佛看到厉鬼附身,面容都模糊成了故人的模样。
宛如过去害死的人以另一种形式归来,要置她于死地。
同样是姊妹,林元瑾杀死了她的长姊活了下来。
如今,林元瑾又来杀她了。
她不是病,她是被林元瑾派人毒害了!
皇后疯魔地想要逃避,却只能不断地颤抖,“呃啊”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声响,歪斜地脸时不时抽搐着,眼泪不自觉地顺着流淌下来,狼狈得不成样子。
杀了她的孩子,还想来杀她!
“母后。”林元瑾轻轻地说着,声音透着安心与信赖,好似松了一大口气,“儿臣甚是欢欣。”
皇后看着她的眼神越是恨与恐惧,林元瑾就越是感觉到如释重负。
“最后一个对夷玉有威胁的人终于也要消失了。”她贴心地解释道,“您真是帮了大忙,若不是因为太子遇刺,您杀了宋姑姑的故人,想必我还要多费好一段时日。”
林元瑾越说,皇后越是发抖,眼里已经不再是难以置信,只是越来越绝望,如坠深渊,再挣扎不得。
殿外的阳光普照,却完全落不尽门窗紧闭的殿内。
空落的殿里只剩挣扎与呼吸声。
皇后害死了无数人,终其一生都在为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与尊位而努力,今日却只能空空地望着这透不过气的屋顶,像是躺在了囚笼之中,不得解脱。
宋姑姑并没有去寻太医。
皇后中风的事被她毫不犹豫地瞒下来了。
有冒名顶替的疯子刚于菜市口处斩,杀鸡儆猴,皇后便在太子夫妻回来之时中风,哪怕皇帝毫不怀疑,也难免因此多想。
多亏了之前皇后的草木皆兵,近身侍奉的只有宋姑姑一人。
皇帝最初还隔几日来探望一下皇后,之后皇后病得久了,难免控制不住脾性,太医都治不好的毛病,皇帝来了更没用,便再来得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