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锡说:“自然是好奇世子……和谢子羲的死因了。”
他紧紧盯着尸体上的花纹,嘴角溢出一抹冷笑,“谢若玄下令禁止一切有关厌胜之术的活动,乱政误国,如今遭报应了吧,连着两位帝王都死于厌胜之术。”
语气凉薄至极。
游望之闻言皱眉,“宣帝下令禁止厌胜之术乃利国利民之益事,何来乱政误国之说,望闵中书慎言。”
闵锡冷哼一声,“你可知我闵家是如何被灭……罢了,游丞相贵人多忘事,你能忘记灭族之恨,我却忘不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游望之,转身离开。
一时间,冰室里只剩下游望之和凌谦两人。凌谦下意识看向了游望之,只见后者闭上眼,显然不愿多说。
世人皆知游家被灭族的原因就是私养巫蛊,咒杀君上。处斩那日,游家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一岁婴儿,无一幸免。炎兴帝为了“威慑”四方,下令将游家人的尸体悬于城楼上,曝晒三月,据传路过的百姓都能听到亡魂哀嚎。
说起来,游家灭族,倒有一部分谢若玄禁止厌胜之术的原因。
凌谦看着游望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丞相,逝者已逝,还请节哀。”
游望之神色平静,语气却极轻极凉,“我知道,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我早已释怀,不必担忧我。”
凌谦一顿,转移了话题,“既然知道了谢嘉佑死于断心术,那我们……”
游望之说:“不,谢嘉佑的死并不完全因为断心术。”
凌谦疑惑,“不完全是?”
游望之一指尸体上的伤口,“谢嘉佑死时,断心术尚未伤及心脏,这一剑加快了断心术发作。”
凌谦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说,如果没有这一剑,谢嘉佑就不会死,甚至还有可能多活一段时间?”
游望之说:“没错。倘若及时发现,祛除断心术也是可以的。”
凌谦默然。
显然谢嘉佑中断心术有一段时间了,说明那幕后主使一早便开始设计要他的命。
“既然谢嘉佑中了断心术,那谢子羲……”
游望之表情冷凝,“上次御医怎么说?”
凌谦说:“御医说谢子羲身体并无任何不妥。”
游望之说:“让御医再诊断一次。”
那幕后主使既能不动声色给谢嘉佑下断心术,早晚也能给谢子羲下。这一世,绝不能让事情再次超出掌控,更不能让那幕后主使坐收渔翁之利。
凌谦说:“好。”
冰室内安静下来,游望之继续验尸,他神色极其专注,犹如在伏案处理公务。
凌谦目光落在尸体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怀疑此事与叛军头领谢明时有关。”
上一世谢嘉佑死后,泔州突然冒出一支叛军,为首者自称元封帝之后,手持谢若玄的传位昭书,带兵攻入了京城。大渊就此亡国,然后时光回溯。
无人知道这个叛军头领谢明时到底是谁,宗室玉牒上亦没有相关记载,众人只当他是某个贵族,扯了元封帝的名号谋反。不过现在看来,谢明时极有可能真的是某个宗室子弟。毕竟谢氏皇族荒淫无道,偶尔冒出个私生子,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
除了他,凌谦想不出第二人有谋杀帝王的作案动机。
游望之脸上没什么表情,“暗中派人去泔州打探消息,谢明时能指挥兵马攻入京城,说明他私下养了府兵。养府兵耗费颇多,他不可能藏得天衣无缝。”
“是。”
……
另一边,谢若玄再次被一群御医团团围住了。那群御医轮流给谢若玄把脉,表情严肃,一副天塌了的样子,仿佛谢若玄时日无多了。
谢若玄:“……”
“诸位御医给朕把脉,用不着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吧。”
为首的老御医捋了捋胡子,轻叹一声,“皇上稍安勿躁,给皇上请平安脉是丞相的意思,丞相特意嘱咐臣这么做,想必一定有他的深意。”
谢若玄面色微寒,游望之不愧是一手遮天的大权臣,皇城内外,无人不听他的话。
不过谢若玄并没有计较。
他猜测,游望之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才让御医来检查他的身体。
“朕身体如何?”
老御医道:“皇上圣体一切安好。”
谢若玄垂眸,收回了手。看来这个时候,谢子羲还没有中厌胜之术。不知道为什么,谢若玄有些失望。
就在这个时候,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一道冷漠威严的声音响起,“皇上的身体如何?”
门口,游望之身着一袭绀色朝服走了进来,他逆着光,脸上表情模糊不清。众人看见他,连忙起身行礼,“丞相。”
游望之略微抬手,众人站直了身体。
老御医恭敬地说:“回丞相的话,皇上圣体一切安好,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游望之点点头,“你们下去吧。”
那群御医连忙告退,“是。”
干元殿内蓦地空了下来,谢若玄坐在软榻上,游望之站在不远处,剩下一众宫人远远杵在角落,呼吸声几不可闻。
谢若玄抬眼看他,“丞相找朕有何事?”
游望之说:“皇上可知一个名叫谢明时的人?”
谢若玄微挑起一边的眉,“那是谁?”
游望之沉默,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谢若玄,似乎在观察谢若玄有没有说谎。但谢若玄真的不知道谢明时是谁,谢氏皇族那么多,他不可能人人都知道。
游望之揉了揉眉心,“上一世就是此人攻破了京城,以致大渊亡国。这一世,臣怀疑庆王世子的死与他有关。”
谢若玄点点头,“那卿务必查清此事,一旦发现蛛丝马迹,速来报朕。若发现暗中操弄厌胜之术者,格杀勿论。”
说这话时,他眉眼间冷意几乎凝结成霜。
游望之闻言,再次深深地看了谢若玄一眼。
谢子羲真的变了,这种变化不是受刺激后性情大变,而是像换了一个人,从细小习惯到言行举止,都与上一世大相迳庭。人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改变得这么彻底,除非……眼前这人不是谢子羲。
游望之面上不动声色,抬手一揖,“臣遵旨。”
谢若玄继续道:“等等,召庆王以及所有从三品以上的大臣进宫见朕,朕有事要说。”
游望之:“?”
他下意识皱眉,大概是谢子羲的荒谬人设太深入人心,他直觉谢子羲又要搞么蛾子了,“皇上召庆王和三品以上的官员做什么?”
谢若玄随意道:“你去下诏吧,等下你就知道了。”
游望之:“……”
第6章
御书房。
庆王和一众从三品以上的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谢若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门外,一声尖细的“皇上驾到——”响起,众人回头看去,只见谢若玄在众人簇拥下隆重现身。他身上穿着繁复隆重的朝服,行走时环佩轻鸣,泠泠悦耳。十二旒后,那张脸精致昳丽,神色却冷漠至极,仿佛万事万物不入心,整个人威仪赫赫。
众人一惊,反应过来后,连忙俯身行礼。
谢若玄淡声道:“免。”
“谢皇上。”
待众人坐下,谢若玄云淡风轻地抛出一个晴天霹雳,炸得众人外焦里嫩,“朕召诸位爱卿前来,是有一事相告,庆王次子谢嘉行布德优远,休征嘉应,当立为储君。”
这一句可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瞬间将众人炸懵了。
“什么?!”
“你要立嘉行为储君?!”
后一句是庆王失声喊的,不止是众臣,连庆王都震惊了,万万没想到,谢子羲竟然要主动立谢嘉行为储君!
他原以为上次被谢若玄堵回去,就没有提议立谢嘉行为储君的机会了,没想到峰回路转,谢子羲竟自己提起来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不,不对,谢子羲行事一向荒唐,突然搞这一出也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只是他不明白,谢子羲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要立谢嘉行为储君?
难道这是谢若玄做的局?
不敢动。
孟阔颤颤巍巍地开口问:“皇上,您刚刚……说什么?”
谢若玄微笑,好心的重复了一遍,“朕说,朕要立庆王次子谢嘉行为储君,众卿以为如何?”
众臣:“……”
庆王:“……”
这沉默震耳欲聋。
众臣忍不住怀疑,难道庆王攻占京城了?
不可能啊,庆王带来的三万兵马还驻扎在城外,没见有什么动静啊。
皇上,你被庆王威胁了就眨眨眼,臣会想办法的。
但这话不能明说,他们只能看着谢若玄,脸色憋得涨红。
谢若玄叹息一声,装模作样……哦不,情真意切地说:“庆王身为国之肱骨,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哦不,肝脑涂地,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实乃千古忠臣啊。可朕身为君主,却不能做到事事明鉴,遵宣帝旨意毁尽厌胜之术,以致于世子仓皇离世,是朕之过啊。现悲剧发生,朕心甚痛,寝食难安,虽人死不能复生,但朕仍想补偿庆王一二,痛定思痛……哦不,朕深思熟虑后,唯有储君之位方能弥补王叔的丧子之痛,庆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上一世这群人争皇位争到亡国,这一世倒懂得韬光养晦了,默契地装聋作哑。表面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好像对皇位不感兴趣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都佛了呢。
谢若玄表示很不满。
观望什么观望,直接撸起袖子加油干。
别以为杀了谢嘉佑就行了,那么多狼子野心之辈,总不能都等着别人出手,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那样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亡国?
不如让他再添把火。
谢嘉佑没了,没关系,反正还有谢嘉行,把谢嘉行扶持上去不就行了。
多完美的靶子……哦不,人选。
背靠庆王,手中还有数十万带甲精兵,雄踞一方,简直是反贼的标准配置。最后登不登基无所谓,只要能狠狠刺激一下那些狼子野心的竖子,看他们破防,谢若玄就满意了。
工具人要有工具人的觉悟。
先前分析过局势了,想要亡国,需要多方努力才行。眼下这群乱臣贼子不给力,舍本逐末把谢嘉佑干掉了,都不干掉他,没办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庆王身上,幸好庆王是个有野心、能打的,不然,亡国序幕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拉开。
目前立谢嘉行当储君是最优解,激励一下庆王的同时,还能刺激一下这群乱臣贼子,让他们感受到紧迫感,赶紧起来争权。不然,若是继续放任他们自由发展,万一狼子野心被磨没了怎么办?
谢若玄断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众臣:“……”
庆王身处风口浪尖,更是开启头脑风暴,疯狂猜测谢若玄到底什么意思,不可能真就天上掉馅饼,砸到他了吧。
这是陷阱吧。
这一定是陷阱吧。
游望之面无表情,心下竟不觉得意外。
果然,谢子羲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他眼瞎了才会觉得谢子羲变了。
“皇上,立储一事关乎国本,还请您三思啊。”
庆王忽然无比恭敬地说道,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与之前判若两人。
若不是一直盯着,谢若玄差点怀疑他被当场夺舍了。
庆王低头咬牙,虽然他对储君之位很心动,但一想到长子谢嘉佑不明不白的死了,便好似冰水淋头,冻得他什么野心都没有了。
皇位虽好,但也要有命坐上去。京城事事复杂,谢若玄立谢嘉行为储君,无异于让谢嘉行成为众矢之的,吸引狼子野心之人的火力。
恐怕,谢嘉佑之死,就是那些人布的一场局吧。
庆王不想让次子步长子的后尘,眼下情况不明,他只能暂时蛰伏。
谢若玄闻言有些不悦。
这庆王不是狼子野心、比较能打吗?怎么现在出师未捷先认怂了?总不能传闻中庆王觊觎皇位的消息是假的,实际上是庆王在虚张声势吧。
谢若玄失望地看着庆王。
庆王怀疑人生。
“皇、皇上……皇上明鉴,吾儿嘉行不堪大用,难配储君之位啊。”
谢若玄却摆摆手,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听闻庆王次子文武双全贤良淑德……哦不,德才兼备,想必一定是位优秀的储君,庆王莫要推辞。”
庆王:“……”
大概是眼下这一幕实在太过荒唐,连游望之都看不下去了,他站出来说道:“皇上,立储一事兹事体大,需慎重决定。庆王次子虽有才名,却未有功绩,恐难服众。”
孟阔也劝:“皇上年纪轻轻,早晚会有自己的子嗣,不必这么早立储。”
现在谢子羲十九岁,登基还不到一年,后宫空悬,有的是时间培育下一代……上一世谢子羲没有子嗣,这一世应该会有吧。
唉,真是太让人操心了。
谢若玄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正是因为朕年纪轻轻,所以才要从现在开始培养谢嘉行。别看谢嘉行现在没功绩,培养几年不就有了吗?以他的资质,想必过几年必能功高震主……哦不,名垂青史了,到时谁还能说他不配当储君?反正不管怎么样,朕说他行他就行,更何况庆王也教导有方,相信有庆王在,谢嘉行一定会成为优秀储君的!”
话音掷地有声。
庆王:“……”
“………………”
众臣嘴角抽搐,这一幕的荒谬程度完全超出了认知,他们半晌无言以对。
最后,谢若玄一锤定音,颇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洒脱,“朕已知晓众卿家的顾虑,但朕心意已决,各位卿家不必再劝了!”
众人:“………………”
第7章
于是,立谢嘉行为储君一事就这样尘埃落定,只待谢嘉行进京后举行册封仪式。
谁也没想到,原本不应该发生的事,只因众臣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竟真的发生了。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给谢若玄服下。
半个月后,谢嘉行终于到了京城,谢若玄在伏幽殿召见了他。
伏幽殿内外挂满了丧幡,长明灯火光摇曳,拉出数道森森鬼影。谢若玄一袭素服,站在台阶上,黄昏稀薄,暖光落在他身上,依旧融化不了那双冰冷眉眼。
谢嘉行身着白色丧服,跪在下面,俯身行礼,“臣谢嘉行拜见皇上。”
谢若玄淡声道:“免。”
谢嘉行站起身,大概是日夜兼程的缘故,他踉跄了一下,头上的白布歪了歪。他不动声色,随即整好仪容,站直了身体,他看着谢若玄,悲伤道:“王兄意外惨死,臣多谢皇上下令让三司彻查此案,还王兄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