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宴偏头问秦嫣然,“嫣然,此次进京,成败在此一举,你可愿随我一起?”
秦嫣然说:“妾身自然愿意同王爷一起,妾身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
谢淮宴大笑,“好,若事成,我绝不会亏待嫣然。”
与此同时,另一边泔州盛安街。
到处是残垣断壁,入目皆是被大火烧过的痕迹,一片凄凉。
一辆马车在随从的护卫下慢悠悠驶进盛安街,不久后,在一栋残楼前停下。残楼前摆着数十具尸体,乍看之下,比义庄还阴森。随从上前掀开一具尸体上的白布,说道:“禀主上,圣莲教教首已死,尸体在这里,属下已经验过,就是本人。”
那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但手却好好的,手背上弯月形的疤痕触目惊心,不容错辨。
马车里的人似乎侧了一下,辨认尸体。
时间好似在此刻停滞。
过了片刻,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走吧。”
随即车帘被放下,马车再次慢悠悠上路,离开了盛安街。留下的十几名随从在楼里搜了搜,确认没有东西遗漏后,便也跟着离开了。
又过了许久,太阳西斜,残楼里,凌谦从阴影中走出来,手里捏着一片没烧完的纸片,上面写着“谢明时”三个字。
凌谦皱眉看了看纸片,又看了看尸体,他敢确认那具尸体不是谢明时,但不知道刚刚马车里那位是何方神圣。
犹豫数息,他动身往马车离开的方向走去。
第13章
年关将至,各地藩王陆续到达京城。
按照礼制,除夕当晚,谢若玄应在景德殿设宴宴请他们。
细雪轻轻飘落,天地皆白。廊檐挂满常满灯,华美精致,灯火通明。一群宫人来来回回忙碌,将景德殿布置得恍若仙境。
一众藩王已经到达,旁边侍立着文武百官,远远望去,两拨人如鸳鸯锅般泾渭分明。只不过那鸳鸯锅咕嘟嘟冒着泡,却是用零下一百九十六度的液氮制成的冷锅。一般人下到锅里,不被冻死也得被冻伤。
裴梦全连忙示意小太监唱名,“皇上驾到——”
原本冷寂如坟的景德殿刹那间更冷了几分,群臣跪拜,山呼“皇上万岁”。连一直瞧不起谢若玄的庆王也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俯身行礼。
至于他们为什么愿意乖乖地行礼,原因无他,在场都是觊觎皇位的野.心.家,你不行礼,总有人借题发挥说你谋反,然后把谢若玄噶了栽你头上,你便失去了争夺皇位的先机。
在场诸王谁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所以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他们暂时达成了某种共识,维持这虚假和平的表象。
谢若玄越过众人,坐到皇位上,才淡淡道:“免礼。”
景德殿宽阔宏伟,众王与诸臣按品级依次列席而坐,场面庄严肃穆,犹如上坟。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靖城王谢淮宴与王妃秦嫣然的席位赫然在最前列,谢若玄一眼便能看到。
众人隐晦的目光在谢淮宴秦嫣然谢若玄三人之间流转,暗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几乎将景德殿吞没。
没察觉到谢子羲换人的人,目光更是毫不掩饰,只差把三人盯出个洞了。这次谢子羲要死要活地召藩王进京,不就是为了秦嫣然吗?不然为什么要做这种自取灭亡的事。除了色令智昏,他们实在想不出谢子羲这么做的理由了。
其中,游望之孟阔乔温瑜来回打量着谢若玄和秦嫣然,似乎想从谢若玄脸上看出什么。
然而谢若玄面无表情,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什么也看不出来。
众人不由大失所望。
有点莫名。
同时心底那个猜测也几乎得到了证实——
谢若玄说自己失忆只是托词,恐怕失忆是假,为掩饰他不是谢子羲才是真。
不然不会面对秦嫣然时无动于衷。
上一世谢子羲对秦嫣然的疯狂众臣都看在眼里,这一世面对秦嫣然如此平静,性格大变也不是这么个变法,看来不知不觉间,谢子羲已经被人掉包了。
一片死寂的景德殿里暗流涌动。
御座上,九龙盘旋出华丽的背景,谢若玄眉眼弯弯,举着酒杯朗声道:“今除夕佳夜,诸位不远万里聚集于京,共度良宵,朕敬诸位一杯。”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倒置。
众臣也举起酒杯,如同提线木偶般,象征性的示意了几下,“皇上圣体康健,大渊千秋鼎盛。”然后食不知味地饮尽杯中烈酒。
在他们看来,这顿是最后的晚宴了。
谢若玄虽然坐在皇位上,但已经跟一只脚踏入皇陵的死人没什么区别。
然而实际上,谢若玄丝毫不关注一众爱卿的心意,他目光落在底下一众藩王身上,略微满意地点点头。
只见一个个野心勃勃,雄姿英发,是适合谋朝篡位的好苗子。
不过,里面有使用厌胜之术杀害谢嘉佑的真凶。
能指使大宛杀手、在民间组织起大规模的圣莲教、刺杀庆王世子谢嘉佑……势力绝不容小觑,他肯定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只要将他立为靶子,吸引庆王及一众藩王的仇恨,后面只用坐山观虎斗就行了。
毕竟什么计谋都没有借刀杀人好用。
至于这个幕后真凶是谁……
谢若玄看向靖城王谢淮宴,恰好谢淮宴再次端起酒杯,遥遥冲谢若玄示意了一下,笑道:“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臣祝皇上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谢若玄。
谢若玄也笑了笑,阳光开朗,丝毫看不出上一世为秦嫣然匡匡撞大墙的疯狂,“王叔客气了,王叔能亲自来京城参加祭祀,朕便已十分开心,不用在意那些虚礼。”
谢淮宴语气温和,“许久未见,皇上稳重了许多,令臣刮目相看。”
谢若玄说:“重生一世,难免想通了一些道理,以前倒是让王叔见笑了。”
两人言笑晏晏,貌似一对长慈幼孝的叔侄,不了解内情的众臣面面相觑,同时惊掉了下巴。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次谢子羲居然没有为难靖城王。
要知道上一世谢子羲可是隔三差五就写小作文辱骂靖城王啊!
高高的御座上,谢若玄随意坐着,姿态闲适。那张俊逸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世间最完美的雕塑。
众臣心惊胆战,生怕谢子羲憋了什么大招,突然向靖城王发难,然后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发生矛盾不可怕,可怕的是,谢子羲毫无对抗靖城王之力,只怕城门失火,殃及他们这些池鱼。
但就目前这个状况来看,貌似是他们多想了。
谢子羲重生一世,虽然“失忆”了,但情绪……单指面对秦嫣然时,倒是稳定许多,能和靖城王维持表面和平了。
酒过三巡,谢若玄出来醒酒。一弯明月高悬在天上,洒下银雪似的清辉。长廊里,谢若玄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
裴梦全侍立一旁,看着发呆的谢若玄,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今晚的谢若玄不对劲,不,准确说,状态非常不对劲。不知道是不是孟阔提了立后一事,戳中谢若玄心思了,从殿里出来,他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裴梦全还从未见过谢若玄这种状态。
常满灯随风轻轻晃动,四周安静至极。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打破了平静。
“王妃小心——”
“王妃您有没有事?前面有长廊,我们过去歇一歇吧。”
一群宫人簇拥着秦嫣然,往谢若玄所在的长廊走来。只见秦嫣然身形狼狈,衣裙上满是脏污,旁边几名小丫鬟急得都快哭了出来。
裴梦全见状,头皮一炸。
他上前拦住他们,压低声音道:“大胆,你们是何人?竟敢惊扰御驾!”
一名小丫鬟说:“我家主人是靖城王妃,天黑路滑,刚刚不小心崴到脚了,这位公公行行好,让我们进去歇歇吧。”
裴梦全打量了一眼秦嫣然,然后下意识看向了谢若玄。
夜色深沉,灯火葳蕤,在谢若玄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静立在那里,身姿如孤松,又像鬼魅。
不只是裴梦全,在场所有人包括秦嫣然都下意识看向了谢若玄。
场面安静到了极致。
只见谢若玄目光落在秦嫣然身上,停了片刻,随即意味不明地轻笑出声,“让她过来吧,顺便再派人去传御医。”
裴梦全心中一凛,连忙低下了头,“是。”
秦嫣然泪眼朦胧,姿态柔弱,坚强而又不失礼貌地轻声道:“妾身谢过皇上。”
围在秦嫣然身边的小丫鬟们松了一口气,扶着秦嫣然进入了长廊。她们团团围住秦嫣然,又是给秦嫣然擦脸又是给她披衣服,忙得不可开交。
裴梦全见状,忍不住问道:“王妃这是怎么了?怎的形容如此狼狈?”
侍奉秦嫣然的女官说:“回公公的话,王妃出来更衣,不曾想半路遇到了野猫,那野猫当真可怕,见到人竟直接扑了上来,王妃受惊,从辇车上摔了下来,这才不小心惊扰了圣驾,还请皇上见谅。”
裴梦全叹道:“宫里的野猫如此猖狂吗?王妃受委屈了。赶明儿奴婢命人把那些孽畜赶出皇宫,省得再冲撞了贵人。”
秦嫣然声音细细柔柔,“多谢公公了。”
裴梦全道:“王妃客气了,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谢若玄淡淡道:“既然王妃受到了惊吓,还是赶紧告知靖城王,让靖城王过来接人为好,以免二次受到惊吓,王妃可有派人告知靖城王?”
秦嫣然神情哀婉,直勾勾地盯着谢若玄,好不可怜道:“妾身自然第一时间告知王爷了,多谢皇上关怀。”
谢若玄却看向裴梦全,“你再去派人通知靖城王。”
裴梦全连忙应声道:“是。”
秦嫣然表情不易察觉地僵了僵,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因妾身之过,劳烦皇上和王爷,是妾身不是了。”
谢若玄说:“这宫里死过很多人,怨气深重,难免有不干净的东西,王妃下次不要乱跑了,免得再撞到什么,吓掉了魂。”
秦嫣然:“……”
一众宫人:“……”
秦嫣然楚楚动人的表情差点崩了。
她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语之情。
特么谢子羲神经病吧,这是在威胁恐吓她还是在威胁恐吓她?重生一世,谢子羲彻底疯了吧?以前谢子羲虽然有发癫的时候,但对她都百依百顺,这一世,居然敢讥讽她了。
不是秦嫣然没有往其他方向想,比如眼前这个人不是谢子羲,而是顶着谢子羲壳子的孤魂野鬼。实在是上一世谢子羲给人昏庸的印象太深刻了,深刻到令人无法不怀疑谢子羲是个正常人,她想不到还有第二个能像谢子羲一样有病的人。
可乔温瑜却说谢子羲重生后,性格大变,疑似被人掉了包。
而且就在刚刚,孟阔故意当着她的面提起立后一事,刺激谢子羲。然而眼前这人反应平平,甚至毫无反应,这点才真正让她起了疑。
秦嫣然忽然冷静下来,当务之急还是先弄清楚眼前这个是不是谢子羲,其他事先放一旁。毕竟事关皇位正统,容不得半点差错。
而试探眼前这人最好的方法,便是看他是否仍然对她动心。
就算这次不爱得疯癫痴狂,但只要有动摇片刻,便能证明眼前这人是谢子羲,反之亦然。
“皇上说的是,是妾身莽撞,到处乱走,才不小心招惹了不该惹的,妾身以后再也不敢了。”
秦嫣然隐忍地小声道,顺便抬手捋了一下额边散乱的头发。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风情,秦嫣然将这番风情演绎到了极致,一动一静都尽态极妍。
谢若玄点点头,“知道就好,你能有这番醒悟能力,确实配得上靖城王妃之位。”
秦嫣然:“……”
“………………”
她胸脯急促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
忍了又忍,深呼吸数次,秦嫣然才勉强压下即将突破临界点的血压,强撑着笑了笑,“皇上说笑了,妾身蒲柳之姿,本配不上王侯,是王爷不嫌弃妾身,许以王妃之位,妾身这才能嫁给王爷。”
谢若玄若有所思,“那靖城王对你确实挺好的。”
态度之牛马,与上一世天差地别。
以前:嫣然,你嫁给靖城王那个老匹夫受委屈了,如果当初是朕娶了你,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现在:你们真配。
秦嫣然垂下眼,嘴角要扬不扬,差点没维持住美人人设,“王爷对妾身有情有义,妾身却自觉配不上王爷,虽伴在王爷身边,但内心煎熬,寝食难安。”
谢若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极幽,极静,仿佛在思考什么,空气蓦地安静了一瞬。然而也只是短短一瞬,在秦嫣然察觉到不对之前,他恢复了平常表情,顺着秦嫣然的话问道:“寝食难安?”
秦嫣然举袖半掩面,“妾身内心有愧,觉得愧对王爷,所以寝食难安。”
谢若玄蓦地笑了,“你做了什么对不起靖城王的事,竟内疚至此?”
秦嫣然:“……”
她隐忍道:“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皇上可还记得此钗?”说着,她拿出一支做工精美的金钗,上面雕刻着合欢花,但只有一半,看样子,应该是定情信物。
谢若玄忽然陷入沉思,之前一直知道原主感情史丰富,没想到这么丰富,不仅和臣妻有一腿,居然还有定情信物。
他定定地看着那枚金钗,脑海里毫无印象。
他敢肯定自己没有见过这枚金钗。
不过秦嫣然既然敢拿出来,那就说明这枚金钗是定情信物无疑。因为秦嫣然没道理造假试探他。不然一个搞不好,欺君之罪板上钉钉了。
谢若玄默然片刻,脸上再次扬起春风和煦的笑容,“当然记得,朕不仅记得,还时刻铭记于心。”
秦嫣然:“……”
一众宫人:“……”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连敷衍都如此敷衍。
秦嫣然只想冷笑。
“妾身记得当年初见皇上时,皇上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不曾料,一转眼竟长这么大了。”秦嫣然故作回忆状,感慨人生,“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竟重生了一世,妾身老了,而皇上依旧春秋鼎盛,倒是妾身配不上这金钗了。”
谢若玄闻言,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脸颊,认可道:“没错,覆州风水不好,不养人,所以王妃年纪轻轻便显了老态。”
空气静止了一瞬。
万籁俱寂。
谢若玄又继续补刀道:“可惜。”
秦嫣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