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见千鸟的突然发问打破了她和昔日友人之间凝滞的气氛。早间枝子颇有些冷淡道:“五年前,在美国照的。”
“他是什么时候得的病?”
“三年前。”
三年前……
照片上的人并不像现在一样面色苍白,相反,他的肤色完全算不上白皙。一身小麦色的皮肤和挺拔的身材都彰显着他过去的活力,那抹爽朗的笑容中带着些若隐若现的高傲感。
一个人的面容和肤色居然能在三年间变幻如此巨大,实在令人感慨。
就在这时,那阵哒哒哒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鹤见千鸟正想问些事情,却听早间枝子道:“你还真是冷漠。”
言语间似乎视那脚步声为无物。
是她已经习惯了吗?
不……这样的事情怎么会习惯?
鹤见千鸟的愣神令对面那人冷笑出声,她冷淡道:“看来是我看错你了。”
“……什么意思。”鹤见千鸟一边被那脚步声吸引,一边又因早间枝子的话蹙起了眉。
枝子看着从前好友一副“敷衍”的态度,更是被激起了怒火。她紧紧攥着手心,做出一派孤傲的模样,傲慢地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请便”。
这句话倒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鹤见千鸟却并未理睬好友的冷漠,只是循着那哒哒的脚步声,猛然打开了一扇门。
望着被突然打开的大门,里头一个长着脚的陶瓷杯只顿了一下。接着,它又开始在屋里又跑又跳,似乎并没有将突然出现的人放在眼里。
鹤见千鸟知道这是什么妖怪……不,应该也不算妖怪,是一种因为历史悠久而诞灵智的一种生物?
她就这样看着陶瓷杯蹦蹦跳跳的模样,并没有打搅它——
“咳咳……”
一阵咳嗽声猛然响起。那声音并不大,发出声音的人似乎刻意想降低自己的音量。
南低声道:“是那个小姑娘啊。”
女孩的心似乎被揪了一下,她想到在迹部景吾那了解到的早间家族历史,心中不免浮现了一个可能——
早间枝子不会也中了这个“遗传病”吧?!
其实,据迹部景吾所说,这种遗传病只针对早间家的男丁,对女性没有丝毫影响。听早间枝子咳嗽的频率,似乎也只像寻常疾病而已。
眼前的陶瓷杯不断地蹦跳着,鹤见千鸟的嗓音干净而清亮:“你能说话吗?”
陶瓷杯并不会说话,他只是停了一下,接着继续在屋内快跑。
“你有话想告诉我?”
陶瓷杯的跑步速度更快了。
千鸟的神色变得温柔而缓和,她轻声道:“我来问你问题。如果答案是‘是’,你就继续跑。如果答案是‘否’,就停下。”
“可以吗?”
陶瓷杯似乎有些犹疑地停了下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女孩含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就停下吧。”
陶瓷杯停了下来。
蹦跳的声音骤然停止,却让这栋老宅增添了几分幽暗诡异的气氛。鹤见千鸟严肃道:“早间家族的疾病,和妖怪有关吗?”
他跑了起来。
与此同时,楼下的早间枫一郎又开始一阵一阵地咳嗽。他的咳嗽声音并不像早间枝子一样低,他似乎要将血都咳出来了。
“早间枫一郎的寿命,是不是快尽了?”
他跑步速度的加快,更印证了千鸟的这个想法的正确。
千鸟在心里叹了口气,估算了一个数字:“一个月?”
陶瓷杯停了下来。
“……这个星期?”她的声音沉了下来。
陶瓷杯开始剧烈地奔跑了起来,这样的奔跑比他先前的跑速还要快。不论是他的跑步姿势,还是他拼命加快的跑步速度,都让人觉得诡异万分。奇怪的是,这样高频率的猛烈脚步声,似乎仍然未被这栋老宅的其他人所听见。
没有人提出怀疑,没有人感到困惑——这就是最大的诡异。
鹤见千鸟想到了迹部景吾在听到脚步声时微蹙的神情,又想到了另外二人未变分毫的面色,不禁陷入了沉思。
接着,她又问出了一个在自己看来分外有把握的问题:“所以,这栋宅子里除了你以外,还有别的妖怪?”
她的话语并不饱含疑问语气,似乎对答案已经极笃定了。也因此,她的问题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但——
陶瓷杯正在全速奔跑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他正对着鹤见千鸟,“脸”上黝黑的裂痕如同眼睛一般注视着眼前太过自信的除妖师。这样的裂痕在这样的阴暗环境下显得太过诡异,鹤见千鸟不由来感到一阵阴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
怎么可能没有妖怪?怎么可能?
第23章 那个枝子的不满
每个人思维的主体都是自己。
人类思想的内核是以自己为本位的,早间枫一郎也不例外。
他并不是没有听过那些妖怪的传言。但是,他在遭遇了这么多诡异的事情之后,也仍然对妖怪之说嗤之以鼻。
因为他看不见。
几乎没有人会相信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早间枫一郎也不例外。
但是——他为什么要求着迹部景吾给他介绍除妖师呢?
这一切要从前天说起。
早间枫一郎曾经听过一句话,大概是说,人会对自己的死亡有所预感。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预兆,死亡也不例外。
在那一天,分明是在他的咳嗽好些了点的时候,他在梦中看见了一些景象。
幽暗的角落,一个穿着薄纱的女人蜷着身子。她似乎在嚼自己的手指——指甲盖上斑驳不堪,流着腥红的血……
她似乎在口中呢喃着什么。
在梦中,也许人都会有超乎寻常的勇气。早间枫一郎以一种自己从未想到过的勇气走近了那个女人,听她口中喃喃的文字——
“快了……快了……”
这些文字轻而微弱,与其说这是他听到的,不如说他是猜到的。但不论那个女人在说些什么,早间枫一郎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生些变化——随着女人的话音,他的喉咙似乎在发痒,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萌芽。
也许是他盯着女人看的时间太久了——女人将手指从口中放下,缓慢地抬起了脸——一双幽暗凄冷的眸子死死地看着他。
早间枫一郎被她吓了一跳。这时候,尘封在他体内已久的恐惧顿时汹涌而出,他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听那女人说道——
“下一个,就是你。”
*
说不出来。
早间枫一郎躺在床上,想将梦中的事情告诉楼上那位探查情况的除妖师。但他的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要一起和除妖师如实相告的念头,就会陷入无休止的咳嗽。
他闭上眼睛,想到自己从前是多么备受瞩目的存在。接着,又想到自己最光辉的那一刻——被宣布成为家主的那一刻。
而现在,他无法再成为那个统领家族的人了。
在一个月前,他的身体愈发恶化的时候,家族已经宣布早间枝子成为新一代家主。
他的妹妹啊——
一个本来,只被期待成为联姻工具的妹妹,居然登上了这样的高位。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明明国中的时候……还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娇小姐啊。
而与此同时,那位即将成为家主的大小姐正靠在墙壁上,低低地咳嗽着。
也许是最近糖分摄入太多了?总感觉,喉咙痒痒的。
国外的饭菜并不合她的胃口,因此,她回了国之后就吃得有些放纵。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让她最近会有些咳嗽吧?
女孩想,自己要开始克制了。
她的思绪飘了很远——紧接着,她又想到了她附近那位熟悉又陌生的除妖师小姐。
她最好的朋友,鹤见千鸟。
千鸟在房中和妖怪的自言自语被她听了个一字不落——
“妖怪……?”早间枝子轻声。
真的存在吗?那些东西。
但是,果然今天最在意的,还是她啊——
鹤见千鸟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
至少在冰帝,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在冰帝的大小姐大少爷们都多少在家里接受过“要和同学相处融洽”的教育。很多人说,高中是一个小社会。这句话在冰帝并不算夸张。
不管是班级、社团、竞赛……她们都会利用各种各样的渠道来精进自己的才能、结交更多的“友人”。
说些高雅的话题、聊些经济、艺术、文学……也许她们高中最真实的快乐,就是和其他女孩子们一起仰慕那些校园里的“男神”了吧。
但,有一个人却始终融不进去。
这并不是她被排挤的意思——而是,她自始至终都不会加入同学的话题,也不会主动和别人讲话。她似乎只有在进入学校那一刻是清醒的,接着又立刻进入了睡眠状态。
就好像每晚都没有睡觉一样。
早间枝子讨厌这样的人。
或者说,她讨厌可以主动选择不去融入一个环境的人。
她那时在想,也许她是嫉妒的吧。
嫉妒那个,拥有自主选择机会的人。
*
在老宅搜索一圈后,依然无果。
没有妖怪?怎么会没有妖怪?
连一丝妖怪的气味都没有。
就在鹤见千鸟陷入焦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一件明明在刚开始时就有所提示,但却被她抛在脑后的事情。
家族遗传病?
只遗传男丁?
她立刻去房间找到早间枫一郎,要求他讲述自己的家族“病”史。顺便看一下他的身体情况。
然而,鹤见千鸟根本没办法从他身上获取任何信息。因为那个男人一靠近她就不断地咳嗽,一句话也说不了。
她有些头痛地揉了揉脑袋,转而想起了另一个人——
早间枝子没有想到友人会主动找上她。
因为在她看来,那种颇有敷衍意味的状态已经代表了很多意思了。
比如说,她想将过去的所有羁绊一笔勾销。
也因此,在千鸟找到她的时候,她的态度显得异常冷淡。简直像是对陌生人一样。
鹤见千鸟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地方酸酸的,似乎一碰就会涌出不少悲伤。
但她努力将这些情绪丢掉,以工作的状态询问道:“早间小姐,可以告诉我你们家族的遗传病历史吗?”
早间枝子在听到那个冷漠的称谓时,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千鸟的问题,而是用杯勺搅拌着杯中的咖啡,颇有些随意道:“鹤见小姐,你知道我的性子的。”
南觉得这样的气氛难受得过分,但又不想出去。她暗暗看着千鸟的表情——但却读不出任何情绪。可空气中弥漫着的有些伤感的味道,却让处在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觉得窒息。
早间枝子是什么性子呢?
——她只相信自己。
从最开始,她就对早间枫一郎找除妖师的举动深感荒谬。
这样的她,有什么理由对眼前的人坦白呢?
鹤见千鸟看着她,眸中流露出的冷淡神色让人读不懂她现在的情绪。
她的嗓音如从前一样清亮,也仍然带着一丝少女的软糯。早间枝子不禁想,这个人在形象上似乎较从前没有什么改变。下一秒,鹤见千鸟的声音骤然响起,早间枝子顿时变了脸色。
“你也开始咳嗽了吧?”她的声音平缓而笃定,“也许,是从你被决定当家主的时刻开始。”
为什么这个传染病只针对男丁?
对于妖怪来说,并没有男女的性别之分。妖怪是自由的、无拘束的,他们种类繁多,不会用简单的雌雄来区分自己的性别。
也因此,在妖怪眼里,人类的男女区分也并不重要。
既然这个“传染病”与妖怪有关,那么……
得“传染病”之人的共同点应该不只是男女之分而已。
会不会是——
“也许。”早间枝子抿了一口咖啡,垂着眸,“也许是我饮品喝的太多,喉咙发痒,也说不定?”
她的话语轻飘飘的,似乎这只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但以鹤见千鸟对她的了解,就知道——她已经有些被说服了。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鹤见千鸟陈述,“你也不会觉得这只是个巧合。”
她的语气中带着些熟人所特有的“我了解你”的口吻,让早间枝子有些恼火道:“你好像觉得自己很了解我。”
鹤见千鸟看了她一眼。
一个人的眼神里能读出很多东西,至少早间枝子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在鹤见千鸟的眼神里,她什么也读不出来。
两三年前是这样,两三年后也是这样。她推心置腹的朋友在遇到事情之后永远一句话也不讲,不告诉她实话,甚至连骗都不骗她一下。
朋友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讲的?为什么要一直瞒着她?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至少告诉她一个确切的答复吧。
明明只要——只要她承认那件事情是假的,就算没办法拿出证据又怎么样呢?
她会相信她的啊。
可是为什么——
每次都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看着别人,不承认也不反驳。一句话也不说,一句话也不否认……
不。
她倒是说过一句话。
早间枝子冷漠道:“你是打算一句话都不说吗?”
“不管我怎么问,你都不告诉我,”时隔多年,她的语气仍然带着愤怒,“你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你跟源惠子说,跟迹部景吾说,但你就是不跟我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说到这里,又忍不住低低地咳嗽着。
南和饮月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千鸟的神色。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是不可以说的,或者说,有些东西,就算说了——
她会信吗?
说她在歌舞伎町里除妖?
别开玩笑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鹤见千鸟依然用陈述的语气说,“而且有些事情我不能说,也没办法说。”
她的态度很诚恳,但在早间枝子听来却很刺耳。她几乎要抓狂:“那为什么她们知道?”
鹤见千鸟并不想在工作的时候聊这些。很多话她早就在很早以前就封存在心里了,现在的情况相当于让她曾经咽下的苦楚都吐出来,那种胃里翻搅着的呕吐物再次“重见天日”的感觉并不好受。
早间枝子是一个高傲的人,她不容许自己的朋友被贴上肮脏的标签,也不允许自己的朋友将不能告诉自己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她的占有欲是居高临下的,所做的事情也是以自己为本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