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从桌下取出半根指节厚的一沓纸,给她递了过去,“此番请你前来确实有事,却也谈不上吩咐,只当跟你闲聊。”
黄韶点头接过,只见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字迹,一时令人有些眼晕,好在江晚思路清晰,写的也足够清楚。
待黄韶定睛看了半页,便明白了江晚的意图,不由心中打鼓,生了退意,“江姐姐,这恐怕非你我能做成的事。”
江晚轻笑着游说,“你我做不成,还有子孙后辈,徐徐图之就是。”
黄韶却第一次觉得她想的太美好,“江姐姐身居高位还为天下人打算,自然是极好的,可这实在难以施行。”
顿了顿,她随意指向一处字迹,继续说道,“单单说谋生手艺,都是用来吃饭的本事,怎么可能轻易教人,江姐姐应当是听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对着亲传弟子都要留一手防着自己没饭吃,何况这般开班授课。”
江晚依旧笑着,“若是困难我们便心生退意,要何时才能强盛起来?”
黄韶有些不大理解她的这番话,“可是江姐姐,大盛如今已经足够强盛。”
江晚轻微摇头,笑着问道,“我且问你,今年便宜布生意如何?”
这几日黄韶正在盘账,日日翻看账册,自然张口就来,“比之去年不大好,少了约莫两成。”
江晚点了下头,“那你以为今年为何会比去年少?”
黄韶拧眉思索片刻,才缓声说道,“今年夏里干旱的厉害,影响收成,农人吃饱尚是问题,衣裳许是能凑合就凑合了。”
江晚轻笑,“你看,你也感觉出问题了不是吗?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没有余粮,更没有余钱,他们辛苦劳作一年,产出也将将够一家糊口,一旦生了天灾,便只能卖儿卖女,才能勉强过活。”
黄韶神色恍然地点头,可穷苦人家都是这般过活的,她也习以为常了。
旋即江晚一脸认真地说道,“我说的强盛,并非是无外敌,无内忧,而是凡我大盛之人,荒年无饥馑,干饭能吃饱,新衣时时穿吗,若有一日当真能实现,那才是真正的强盛。”
黄韶眼神微亮,旋即无奈一笑,“江姐姐的愿景很好,可实在太难,更并非你我之力所能做到,这些东西……”
她边说边看了眼纸上娟秀的字迹,“你我十件能做成一件就不错了。”
江晚应了声,让她翻到最后一页,“你再看看。”
黄韶闻言,快速翻到最后查看一番,不由心头狂跳,声音压得更低,“江姐姐这是何意?”
江晚唇角微扬,小声回她,“我从来都觉得,女子不该被拘束于后宅,她们大多人不比男子差,只是因着是女子就总缺一个机会,我想帮帮有心的那些女子。”
话到此处,江晚停顿片刻,黄韶神情纠结地坐在那处,房中一时很是安静。
江晚突然出声打断寂静,语调轻快地说,“这些都是设想,到底如何还有的琢磨,你先拿回去看看,若实在不愿,就当没看过就是。”
黄韶闻言面上却并未放松,反而更加纠结。
平心而论,江晚写的这些,桩桩件件都是立足百姓所需,可也正是这般,反而损了一些人的利益,想来很难做成。
黄韶思索许久,才犹豫着低声问道,“江姐姐可否容我考虑几日?”
江晚毫不犹豫地点头,“莫说几日,几十日也行的,我这东西树敌太多,你如此顾虑才是正常,否则我倒要好好考虑这些敢不敢让你去做了。”
黄韶没忍住轻笑起来,又问了几个没弄懂的问题,柔声跟她请辞,“铺子这几日在盘账,我先回去了。”
江晚笑着应下,让秋心去给她装些糕点,“都是秋心最近新琢磨出来的,你带回去尝尝。”
黄韶对美食向来是来者不拒的,连连点头,“秋心手又巧,又有点子,当真不错。”
江晚颔首,秋心确实不错,心思缜密,手也灵巧。
随后轻笑着问道,“我回京后,让她跟着你,如何?”
黄韶有些惊喜地看向她,旋即面上讪讪,“江姐姐还是莫要打趣我了。”
江晚被她的脑回路逗得笑了起来,无奈说道,“我打趣你做什么,她不愿跟我回京,我便想着与其在这宅子蹉跎,不如让她跟着你做些旁的。”
黄韶看她并非在打趣自己,尴尬笑了起来,撒娇说道,“我还当江姐姐打趣我嘴馋呢。”
江晚微微摇头,正巧秋心提着满满登登的食盒回来,便让她再问问。
得到确信答案,黄韶更是高兴的近乎坐不住了,激动起身往外走去,“江姐姐,我先回了,过几日给你答复。”
江晚应了声,送她出门才轻笑着走了回来,瞥见食盒落在了桌上。
回头看去,却见黄韶已经大摇大摆地出了院子,忙噙着笑让秋心去给她送食盒,“免得回去没吃到,肠子都悔青了。”
秋心抿唇笑着,提起食盒追了上去,不多时匆匆消失在院外。
第115章 玩雪
待秋心回来,满脸促狭地凑到江晚身边,小声说道,“王妃,您猜猜我瞧见什么了?”
江晚头也不抬,柔声问道,“撞见韶韶和润生了?”
秋心笑吟吟地连连点头,“奴婢瞧着,萧大人似是颇为殷勤,可惜黄姑娘却不解风情。”
江晚笑了笑,却语气甚是笃定地反驳,“你看错了。”
秋心自然是没看错的,闻言不由一愣,略一思索才反应过来,轻声应下,“王妃说的是,奴婢看错了。”
黄姑娘混迹在生意场本就不易,先前跟萧大人搭上线时,狠狠传了阵风言风语,好在被萧大人打压了下去,否则那污言秽语的谣言一旦传开,黄姑娘怕是得以死明志。
如今虽没人会在明面上多说,可私下如何揣测又有谁知道,自己这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便是诛心之言。
想到此处,她不由后怕,“是奴婢妄言。”
江晚放下毛笔,抬眼看向她,“无妨,你也是与我闲话才说的这些,外头莫要提起就是。”
秋心点头如蒜,“奴婢记下了。”
江晚看她没了继续说的意思,轻咳一声,“此处就你我二人,既都说了,你便多说说。”
秋心又是一愣,旋即抿唇按下笑意,小声说了起来,“奴婢追出去就见她二人并肩往外头走着,一直是萧大人在说着什么,瞧着很是殷勤,黄姑娘只偶尔才点头应一声,奴婢还想看几眼来着,被萧大人发现了,便把食盒给了黄姑娘的丫头就回来了。”
想到先前看到的二人背影,秋心不由沉默一瞬。
一深一浅的身影并肩而行,偶尔衣袖裙角随风交缠,无端缠绵。
停顿片刻,她才遗憾地接着说道,“若非黄姑娘跟萧大人家世差距太大,他二人倒也相配。”
江晚听她说完,有些可惜不是墨竹看到这一幕,否则定然能说的更精彩,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柔声说道,“往后的事谁说得准,还是由着她们自己吧。”
秋心一想也是,看江晚起身离开,快速收拾起桌上的笔墨纸砚。
江晚刚坐到榻上,打开窗户开条缝透气,便瞧见赵知行抱着两两从游廊拐了出来。
没来得及打招呼,就看两两似乎不满地伸手摆了几下。
赵知行停下脚步,无奈地垂目低声跟两两说了几句,却见他手挥得更厉害了。
江晚心中更是好奇,见赵知行抬头打量四周,下意识地躲开,避开视线,估摸了一阵才抬头顺着窗缝看去。
却见赵知行在院中找着什么,不多时走到一堆干净的积雪旁,快速捏了个指节大小的雪球塞到两两手中。
江晚看到这一幕,不由倒吸口凉气,眼中登时冒起火来,怒气冲冲地就要出门去找他麻烦。
可等打开门往外一看,廊下却没了赵知行的身影,仿佛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她的幻觉。
江晚打量了眼院中,快步走到离游廊最近的屋子推门而入,“赵知行?”
房中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异响。
江晚眉心微拧,在房中仔细寻着,她动作很快,赵知行应该来不及躲到旁的地方才是。
可等她寻遍整个屋子依旧没找到赵知行,心中不由打鼓,又叫了几声看还没动静,便想去旁的地方找他。
临出门时,心念一动,转头叫了声两两。
“呀~”
稚嫩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伴着赵知行无奈的喝声,“应什么应,没点眼力见。”
江晚细眉拧起,抬头看去。
只见赵知行单手抱着两两,稳稳坐在横梁上,对上她冒火的视线,尴尬一笑,“有什么话下来再说。”
江晚冷笑一声,退开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赵知行趁她不注意,捏了下两两的耳朵。
都怪这兔崽子,今日看他可怜没什么见识,就给他摸了下雪。
不想这一摸就出事了,都要回房了还想摸,不给就直哼哼,如今可好,被江晚瞧见,免不了一顿收拾。
赵知行轻叹一声,眼看江晚不耐烦地抬头看来,尴尬笑着跳了下去。
想到什么,半真半假地摸上心口,还不等装,就对上江晚清冷的眼神,忙收起笑脸,正色说道,“我的错,不该给他玩雪。”
江晚冷笑一声,轻飘飘地扫了眼他应下,旋即看向懵懂冲自己抬手的两两,“你呢,错哪里了?”
赵知行不由背后一紧,两两如今连话都听不懂,又哪里会说话,分明是冲自己来的,苦着脸说道,“我真错了。”
江晚看也不看他一眼,头也不抬地说道,“你没错。”
赵知行轻咳一声,走到她身边蹲下,仰头对上她的视线,“我真错了,别生气,以后不会了。”
江晚沉默着摸了下两两的手,感觉小小的手心冰冷,心中怒气更甚,低声质问,“你还知不知道两两才满月。”
赵知行见她眼气红了,心中更是难受,“知道,我的错,就想着给他感受下世间,日后不会了。”
江晚还想说什么,却感觉指尖微软,垂目一看,两两茫然地看着自己,细软的指努力握紧,咿咿呀呀地叫着,冲她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她眼神微软,可心中更是难受,这是她怀胎十月,走了一趟鬼门关生下的孩子,万一……
深吸口气,她正色说道,“便是皇家,又有多少稚子早夭,是,其中有先天不足和争斗牺牲的,可那些病痛又带走了多少稚子,如今两两才多大,你就带着他摸那么寒凉的东西,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呢,或许你不在乎这个孩子,可我在乎。”
赵知行没想过这些,只想着带两两接触这世间,如今听江晚说起,不由垂目看了眼傻乐的两两,心中已然后悔,“我没想过这些,日后不会了。”
江晚依旧沉默着坐在那处,赵知行凑到她身前低声道歉,不等他再三保证,江晚的眼泪就滚滚落下,仿佛滴滴砸在他心上。
赵知行更是后悔不已,忙抬手去帮她擦泪,“往后定然不会带他去做这些有损身体的事了,别哭。”
第116章 诛心了
不多时,江晚拍开他的手,擦干眼泪大步往外走去。
赵知行忙起身追了上去,在她身后走着,还不住道歉。
两两兀自傻笑一阵,才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吚吚呜呜蹭了几下赵知行,咧着嘴想哭。
眼看前一个还没哄好,另一个又想哭,赵知行忙伸手拍了拍两两,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指节大小的铜铃塞到他手里,低声敷衍,“自己玩会儿,别闹。”
两两还在晃着,突然小小的掌心被塞进一个铜铃,随着摇晃发出声响。
清脆声音立即吸引住了他的眼神,便也顾不上哭闹,好奇地晃手听着。
赵知行松了口气,跟在江晚身后进门,看到墨竹顺手把两两递了过去,吩咐她带着去找容嬷嬷,自己则端了江晚爱吃的两盘菜往内室走去。
等他进门,江晚已经点上烛火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听到响动头也不抬,等香气近了,才低声说道,“我不吃。”
赵知行也不听,自顾自地放下,又给她递去筷子,“不吃饭怎么行。”
江晚只垂目忙碌着,仿佛没听到般。
赵知行等了许久,轻叹着放下筷子,托起她的脸同她对视,“我真的知道错了,日后定然不会如此带两两。”
江晚挥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道,“你爱怎么带怎么带。”
赵知行轻咳一声,又贴了过去,“日后真的不会了。”又低声哄了一阵,赵知行猛地回过味来,“江晚,你先前说什么?”
边说边捏着江晚的后颈让她抬头,“什么我不在乎两两,他是我儿子,怎么可能不在乎。”
江晚眼眶还微湿着,被迫抬起头也只是微微拧眉,“辛苦怀胎十月的不是你,遭受分娩之苦的也不是你,你自然不会在乎,若是没了再生一个也不是难事,就算我不愿意,也有的是人送上来。”
说到最后,她自己也觉着过分,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不少。
可她声音再小,赵知行也听全了。
这话格外扎耳,赵知行登时不满起来,捏着她的后颈左右摇晃,“江晚,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不在乎两两了,还有,我要旁人做什么,我只要你。”
顿了顿,看她依旧撇着嘴,继续说道,“是,今日是我做的不妥当,单想着给两两玩乐,忘了要防着他生病,可总归没出什么乱子,何况我知错能改,往后不再犯就是,你这话当真诛心,收回去,听到没,收回去。”
江晚被他摇的头晕,听到他最后说的那稚气话,没忍住唇角上扬,旋即按了下去。
她动作快,笑容转瞬即逝,可架不住赵知行一直盯着,见她偷笑起来,轻笑一声放开人,“我日后不会如此了,别气,嗯?”
说着,将她搂在怀中,柔声说道,“我说过,只有你,这话一直作数。”
江晚闷声应下,感觉身前的触感不大对,抬手摸向他心口,“怎么还包着?一直没好?我看看伤口。”
赵知行面不改色地拉住她的手,“刚撒了药粉,所以裹着,先吃饭吧,一会儿给你看,免得看过没胃口。”
江晚看他愿意,反而不再纠结,拉起他一人端了道菜往外走去,“这是我让刘太医做的药膳,外面吃吧。”
第117章 伤口好了?
用过晚膳,江晚便扯着赵知行回到内室,要看他的伤口。
赵知行当初虽伤的重,可伤口并不算大,自然不需要包裹这般久,更不需要这般厚实。
前几日摸到时就心生疑惑,今日看着似乎依旧包扎的严实,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赵知行无奈,坐到榻上解开衣襟拆着纱布。
江晚如今也顾不上脸红,目不转睛地盯着伤口那处,直到层层纱布解下,才总算松了口气。
伤口虽还未大好,却已经生了嫩红新肉,上头还沾着不少微黄药粉,随着呼吸起伏,药粉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