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知行收起玉牌,试探着笑了笑说道,“其实儿臣还想为两两请封世子之位,他虽还未满百日,却是儿臣跟江晚的嫡长子,与其等到日后长大再走一遍繁琐仪式,不如并着百日一起办了?”
他原本想了满腹话语,不想元景帝一口应下,“朕也有此意,就这么办吧。”
说罢,不等赵知行反应就喊来林安,“去跟孙尚书说一声,让他尽快安排下去。”
林安笑眯眯地应下,碎步离开。
赵知行见元景帝答应的这般痛快,总算放下心来,偷偷摸摸地在桌下握了握江晚的手,换来她微红着脸的瞪视。
若是父皇真有意禅位,哪里会由着他这般折腾,想来是他们误会了。
元景帝饮了半盏茶,突然沉声问道,“宋修撰先前所说,还有一事未解决,便是朕下的诏令,似乎并不能让百姓完全知晓。”
赵知行刚想说话,却被他抬手打断,指向江晚,“你来说,该当如何?”
江晚微微垂目,恭敬说道,“父皇所下诏令,大多是由各地官府直接解说,这本是好事,可如今不少百姓对官府的态度不是全然信任,而是畏惧皇权的害怕,更甚者因着有心人挑唆隐隐有对立趋势,所以才会曲解父皇诏令的内容。”
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同时,他们却对各种小道消息深信不疑,尤其以不知源头的只言片语奉若金科玉言,儿媳以为可从两处下手,对识字的百姓,以各地书肆传播,每月将最新政令整理印刷,价格低廉地卖出,其中还可以附带诸位大人的为官心得,或征集民间对某件事的看法,比如南北通商,比如北地水利。”
“至于不识字的,可以从各地茶楼说书人那处传播,言辞不必太过正经,通俗朗朗上口些,编些能听懂的隐喻故事,伴随着种地法子、培育种子,如此渐渐被走街串巷的货郎传播,待时机成熟,再寻几个口齿伶俐的,当着百姓的面大张旗鼓来官府问询,如此可破。”
她未全说明白,可元景帝和赵知行都是人精,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
书肆那份,显然是针对寒门学子所出,能让他们除了科考,还接触些无伤大雅的政事,至于从茶馆流出的言辞,便是针对农人了,若真能按着她所言推行,长此以往下去,倒是个凝聚民心的好法子。
待她说完,元景帝沉吟片刻,沉声说道,“旁的不错,只是若是按你所说,每月都要重新雕版印刷,是否太过浪费,或是让人手抄?这般下来与你所说的价格低廉可就不沾边了。”
按江晚所说,这东西得出的勤,莫说昂贵,就算正常价钱,大多贫寒学子读书已是全家供养,一张纸如何多写几个字都是精打细算过的,哪里还能再多余出得起这份钱。
江晚笑了笑,温声说道,“这东西并不需要长久保存,只需用最下等的纸张,最下等的墨,能清楚辨析字迹就好,至于雕版或是抄书,确实成本高昂,所以儿媳想建议父皇,将雕版上的字全部拆分下来,如此便可随意排列,能俭省许多,何况这东西没必要人人都买,大多学子都是有同窗的,众人轮换着出一个铜板,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待往后大肆宣扬出去,说不准只需教书先生买一份即可。”
见元景帝饶有兴趣,江晚笑着将活字印刷详细说了一遍,见他还有疑虑,柔声说道,“父皇可让人用坚硬的木块雕刻试试,若是能成,再换做铜铸,只常用字可多做些,免得印刷时不够。”
第176章 宫宴
元景帝满意点头,“不错,若真能推行,是个法子。”
旁的,却是没再多说了。
赵知行比听元景帝夸自己还高兴,殷勤地替江晚吹凉热茶,才递到手上,“说了这么久,润润嗓子。”
江晚笑吟吟地接过,“多谢王爷。”
赵知行笑了笑,扭头看向上首端坐的元景帝,“江晚这法子很是不错,父皇不打算给她点什么赏赐?”
元景帝扫了眼外头渐沉的天色,心情更好,连他这般讨要也没生气,“你想要什么?”
赵知行轻咳一声,“她虽有身份却家世单薄,女子没有母家依靠,在京中很是举步维艰,但儿臣瞧着她与那百越客山族的宋氏很是投缘,不知父皇以为……”
元景帝笑着说道,“朕倒是头一次听说这般讨赏的。”
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江晚,见她闻言满眼震惊地看向赵知行,又意识到什么忙收起外露神色,垂目轻笑,显然是不知赵知行会如此给自己讨赏。
赵知行又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地说道,“儿臣知道此事不该提,可纵观皇室中人,只有江晚跟百越算是有几分渊源,她身份够尊贵,却又不是真的百越人,挂个名既能让百越人高兴,又能让他们更加融入大盛,有何不可,如今百越跟大盛的关系可是缓和了不少,父皇总不想过些年待那个昼没了,咱们的关系再跌落谷底吧。”
说罢,他状似低声嘟囔,声音却大得生怕人听不到,“您也不看看他那走一步颤三颤的模样还能活几年。”
元景帝没好气地骂了他几句没规矩,没说应也没说不应,只打发他跟江晚离开,“天色不早了,你们先过去吧。”
赵知行还想说什么,被江晚扯了几下袖子,无奈放弃,起身告退。
待二人上了马车,赵知行低声问道,“怎么了?”
江晚放下车帘,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如今顶着死而复生、天命所归的我已经够显眼了,你再这般给我身份,恐怕不大合适,百越跟大盛的融合,也不是一个身份一个人可以做到的,而是需要长时间的潜移默化才行,你往后别这般莽撞了。”
赵知行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反正我不着调不是一两次,父皇早就习惯了,我刚才原本就想给你要京郊那个温泉庄子,可你几次三番的那些点子实在是利民,我就寻思有些委屈,突然想到你跟那宋氏的渊源就随口一提,若父皇同意,那你白捡一个客山族母家岂不美哉,不同意也无妨,少了个温泉庄子而已。”
江晚笑着握住他的手,“你的心思我明白,不过我向来不在乎她们的闲言碎语,自然也不会因为她们说我母家无人感到困扰,反而我背后无人,你才可以不受束缚的去做你想做的,我也不必为了母族利益与你私下掰扯,逐渐离心,这般来说倒是好事。”
赵知行沉默许久,才抬手蹭了蹭她的脸,笑了笑应下,“知道了。”
待二人抵达设宴的宫殿,大多数人已经到了,落座前顺便草草看过,发现只剩几位宗妇、淑慧长公主母子和继后未到了。
江晚笑着跟身旁的瑞王妃打过招呼,端正入座,又遥遥冲着对面的靖王妃微微行礼。
见赵知行没有跟靖王打招呼的意思,垂目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小声叮嘱,“今日人多,你就当给父皇几分颜面,别闹事。”
赵知行笑了笑饮尽,在她耳际说道,“我虽性子不大好,却不是什么毛头小子,好歹混迹这般久,不用担心。”
江晚点头应下,不甚放心地说道,“反正你注意些,实在看不顺眼不去看也行。”
赵知行笑着应下,抬手理了理她的发间的玉钗,“放心。”
几位跟江晚熟识的妇人,趁着如今还早前来跟她客套几句,顺便感谢她从北地带回的礼物。
只到底是宫宴,简单互相饮了几杯酒,便低声告辞,“估计你歇息的也够了,年后给你下帖子,可定要来赴约才是,届时我们好好聊聊。”
江晚笑着一一应下,“定然会来,我也想你们想的紧。”
眼看随着时间流逝,赵知行那头的人也散去,江晚总算避着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赵知行笑着取了块蜜饯放到她嘴里,“可是不习惯了?”
手也搭在她有些僵硬的腰后,用了几分内力轻缓揉按。
感觉腰后酸麻的厉害,江晚不由细眉微拧,又怕被人看到迅速轻笑了起来,小声说道,“是有些不习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北地自由自在那么久,如今回来却要面对这么多的人际往来。”
见她不适,赵知行手上轻柔了些,“也就是这一两个月,待年后我跟父皇请命去沿海之地办差,届时你跟我一起去。”
江晚很是心动了一瞬,可想到现实,还是笑着说道,“你可莫要框我了,父皇不会允许你带我离京的。”
赵知行笑了笑,不再多说。
同意不同意的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想来真的离了京父皇也不会再派人把她追回。
何况江晚去了沿海之地,说不准又能想出什么适合那处百姓的利民法子,何必守着那些陈墨规矩,又不能吃又不能喝,迂腐刻板。
也就是江晚是自己的妻,若是自己的下属,定然要派她余生把大盛的边边角角都走遍才是。
江晚不知他心中如何想,待腰间舒服了些,又看到缓步走来的人影,笑着拉开了他。
“淑慧长公主和永乐郡主到了。”
赵知行回头看了眼走来的永乐郡主,挑了下眉坐正。
永乐郡主不情不愿地扭头看了眼对面的淑慧长公主,见她面沉如水地看着自己,抿了下唇冲二人低声说道,“今日是永乐年少无知,口出妄言,还望五哥五嫂别放在心上。”
赵知行闻言冷笑一声,端起眼前的茶盏轻抿。
永乐郡主见他这般,眼眶瞬间红了,行礼的动作也微微颤抖起来。
第177章 宫宴二
江晚也只笑了笑,客套地柔声说无事,“永乐郡主先回吧,吉时将至,想来陛下跟娘娘也要到了。”
永乐本就是被压着来道歉,闻言又委屈地看了眼赵知行,见他依旧面无表情,红着眼拂袖离去。
席间走动的人逐渐少了,场中也安静了下来,约莫又过了一盏茶,随着太监中气十足的唱和声,原本琐碎的细响瞬间消失,众人纷纷起身冲那处行礼。
只见烛火阑珊处,元景帝和继后一身华服相携而来。
察觉赵知行神色不好,江晚不着痕迹地借着广袖遮掩,握紧他骨节分明的手,安抚地笑了笑。
赵知行面无表情地回握,直到元景帝和继后到主位坐定,才蹭了蹭她的手背放开。
待众人见礼后,元景帝笑了笑让众人落座,“今日是除夕,不必拘束,随意些即可。”
说着垂目倒了杯举杯说道,“宫中许久未这般热闹了,今日朕高兴,诸位陪朕饮一杯。”
说罢,自顾自地饮尽,便兴致勃勃地看向下首众人。
众人见状,举杯遥拜饮尽。
元景帝不喜废话,简单走了过场便开了宴。
乐声响起,一群穿着单薄长裙的舞娘窈窕出场,摇曳生姿地随着乐声轻舞。
端着木盘的宫女鱼贯而入,将御膳房做的美食一一放到众人桌上。
江晚挑拣着随意吃了些便放下筷子,宫宴的吃食大多做得精美,味道也算不错,可大多都冷了,如今天寒地冻又衣着繁琐,实在不好多吃。
赵知行也没吃多少,放下筷子漫不经心地冲瑞王晃了晃手中酒杯,不等他如何便垂目饮尽,引来不满瞪视。
江晚冲瑞王妃敬过酒后,敛袖将赵知行的酒杯斟满,“殿下,我敬你一杯。”
赵知行握着酒杯的手微顿,又听到她柔声说道,“谢殿下因着闲言碎语为我费心筹谋。”
赵知行笑了笑跟她碰杯,却是细心地比她的酒杯低了约莫半指,“于公于私都是我该谢你才对。”
江晚笑着想说什么,突然感觉一阵莫名晕眩,张了张嘴想提醒赵知行,却瞬间直直往前倒去,手中酒杯落到地上,发出的细微声响隐没在笙歌里。
赵知行神色一变,刚要伸手去接她,眼前也是一黑,勉强将人护怀里喊了句叶白,便觉眼花缭乱的厉害,陷入黑暗。
他声音实在太小,叶白又随着叶将军坐到了武将那处,离得不算近,便一时未听到,直到听见瑞王一惊一乍的叫声,他才猛地抬头看去。
“酒里有毒。”
这叫压了乐声传入众人耳中,顾不上去寻声音来源,众人纷纷扔了手中的酒杯站起,探头探脑地看向四周。
粗略一看,只有少数几位重臣还稳稳坐在原地,垂目喝着杯中酒。
乐声止,舞女歇。
叶白眼神不错,隔着重重人群见瑞王的眼神看向一旁,起身便要过去,还未走两步,便被叶将军伸手拦住。
叶白顺着拦在眼前的手看向自己的父亲,面上无甚表情,却默默将袖中的暗箭滑到手中。
“父亲这是何意?”
叶将军似是并未察觉,只沉声说道,“此事与你无关。”
说罢,自己大步往赵知行那处走了过去。
瑞王抖着手看向元景帝,见他面不改色地垂目看来,害怕地扬声说道,“父皇,这贼人当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毒害五弟夫妇,定要将其找出来行千刀万剐之刑。”
元景帝懒得理他,只看向赵知行二人身侧的叶将军,沉声吩咐,“将人护好。”
“是。”
众人见到这一幕,不由面面相觑。
叶将军用了几分巧劲才将赵知行的胳膊掰开,扛起人冲被拦在外头的夏霜扬了扬下颌,“带上端王妃随我来。”
说罢,率先往外走去。
拦着王全夏霜的几个宫女这才垂目让她过去,待她抱起江晚后,跟在她身后快速离开。
叶将军余光瞥见叶白想跟来,眼神锐利地将人钉在原地。
待乌泱泱的几人消失在众人视线,瑞王才反应过来什么,想到先前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不由出了一头冷汗。
元景帝放下茶盏,不顾身侧继后惊疑不定的眼神,沉声让众人落座。
窸窸窣窣的声响后,场中的舞女也退下了,不算小的殿内落针可闻。
元景帝侧目看向下首沉默饮酒的靖王,阖了阖眼在心中轻叹一声,才沉声说道,“靖王为兄不仁,数次残害亲弟,纵容下属草菅人命,现,剥夺其皇室身份,发往皇陵。”
靖王冷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察觉靖王妃侧目看来,也并未多看她一眼。
元景帝停顿许久,才喊道,“曹守城。”
“臣在。”曹守城上前应下。
“即刻押送靖王前往皇陵,无召不得回京。”
“是。”
两个侍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靖王察觉到后,随手扔掉酒杯,起身往外走去。
“妾身在京中等着殿下。”
靖王妃的声音从他身后温柔传来,靖王脚下微顿,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认真,自嘲一笑,“本王不是好父亲,更不是好夫君,你寻个人改嫁吧,不必等了。”
说罢,大步往外走去。
“妾身会和孩儿在京中等着殿下,妾恭送殿下,天寒行路难,还望王爷多珍重。”
靖王妃说罢,冲他孤傲的背影笑着遥遥一拜,仿佛只是送他离京办差。
靖王不由走得更快,想装作并未听到她这话,可那道温温柔柔的声音依旧破开寒风固执地传入耳中,成了他余生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