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色对她喊:“跑啊!九清清, 快跑啊!”
他又拉住她,停在火海之中,用他短了一半的唐刀指着周围, 恨恨道:“看清楚, 都是他们害的, 他们都是凶手!”
她顺着唐刀一一看过去, 火海的尽头,是一个又一个庞大如巨人的身影。他们神情冷漠, 对火海中心的她伸直了双臂。第一个是晋安全, 第二个是沧博,第三个是崔左鹰, 而第四个, 九清清难以置信地尖叫起来——竟然是白庄!
就在她尖叫出声的时候, 四个人八条手臂上, 同时喷涌出巨大的火柱。火舌舔到眼睫的刹那, 九清清醒了过来。
身上焦灼的疼痛告诉她, 这不是梦,起码有一半不是。等到她一跛一跛地打开房门,看见茶桌便对坐的两人,脑中那根弦砰然断裂。
九清清扶着门框蹲了下来,失声痛哭。
那两人都看了过来,但谁都没有出声安慰,更没有离开座椅走来。
九清清哭了一阵,腾站起身,却没摸到口袋里的光剑。她没有犹豫,一跛一跛冲向崔左鹰,可白庄突然开了口。
“清清,住手。”
他声音疲惫,两眼通红,眼眶底下是浓重的乌青。
九清清一顿,喊道:“他骗了我们!害死了无色!”
崔左鹰转过头,看向白庄,丝毫不担心悬在脑后的拳头。
“不。”白庄定定看着九清清,语气变得坚定,“是无色没遵照计划,擅自行动,不但导致行动失败,还连累我们暴露。是昭阳王救了你,救了我,还帮我们杀了沧博。”
“白庄!”九清清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连累?你管这个叫连累?!无色已经死了!”
在她的激动面前,白庄好似一颗冷冰冰的石头,说道:“我知道他死了,因为他没有按计划回来汇报,没有按计划一起行动,所以他死了。”
“清清。”他顿了顿继续道,“昭阳王帮我们杀了沧博,从现在开始,我们两方正式合作。如果你反对,可以离开这里,离开卯泰……想去哪里都可以。”
九清清的拳头收了回来,整个人颤抖着问道:“什么意思,无色刚死,你就要赶我走?白庄……庄哥,你是晨曦队长,你别忘了,你是晨曦队长!”
“以前是。”白庄终于不再跟她对视,撇开目光,“以后不是了。晨曦,已经死了。”
凝重又压抑的气氛中,厢房大门被推开,朝白刚绕过屏风走进来。这扇突然开启的门也给了九清清一个释放的缺口,她踉跄着脚步,夺门而出。
朝白回头看了一眼,没问缘由,只是说道:“跟我来。”
两人跟着他走入庭院,没几步便到了柳望喝茶的厢房。他们在进门处的屏风前对视一眼,一同迈步,走进屋里。
这回柳望没有喝茶,正立在窗户边上,仔细打量着手中小巧的紫金香炉。
他头也不抬地问道:“谈妥了?”
崔左鹰点头道:“崔某已和白家结盟,柳老先生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我放哪门子心。”柳望哼笑一声,瞟了两人一眼,“恭喜。”
崔左鹰笑容一滞,问道:“柳老先生何意?”
柳望没答,走到茶桌旁坐了下来,拿起茶刀,刮着香炉上残留的灰渍。
他转而道:“你对我有印象,我对你何尝没有。小小年纪,个头和肚量便鹤立鸡群,想不看到都难。知道你为何再没见过我么?”
崔左鹰看了白庄一眼,回道:“柳老明示。”
“之所以暗中支持禛佰,是因为我对他的计划有那么一丝钦佩。你们都知兰陵疯勇,从国到人,没人怯战,也从不怕断手断脚。以举国之力,不惜一切,外御强敌,这是兰陵。以绵弱之力,坚定之心,为昭阳养出一帮不忘国耻的吹哨人,这是禛佰刚上位不久的昭阳。”
柳望抬头看着两人,笑道:“我是个情绪人,最爱这类激动人心的戏码。昭阳领土不过兰陵一半,吞下它,也解不了兰陵之困,反而肥了南营、江南的肚子。若是禛佰不变初衷,晨曦计划存在多久,兰陵的支持也就有多久。可惜了,岁月见人心。”
崔左鹰听懂了他的答案。之所以再没见过柳望,是因为禛佰暗中培养出了自己——另一个晨曦计划。
白庄也听懂了,沉声道:“保全昭阳,保持独立,不论采用什么手段,先王初衷从未改变!”
柳望讥讽道:“然后呢?是昭阳舍弃人伦,内部改革了,还是如现今一般,坐上敌人的餐桌,讨论着分食己肉?我知道你们打着先破后立的主意,但有些玉,碎了就是碎了,历经再长的岁月,也粘不回来,更长不出来。”
白庄还要争辩,崔左鹰对他按了按手。
崔左鹰笑道:“往事且不提它,崔某找到这里,就像柳老说的一样,不愿玉碎……”
“当兰陵的身下人,这还不碎?”柳望笑道,“真吃下昭阳,对兰陵而言,不过是支起一顶规模大些的春帐罢了。”
崔左鹰和白庄一齐色变。
一边的朝白都听不下去了,开口道:“老师……”
柳望冷冷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要听就闭嘴待着,听不下去就滚。”
他这句话看似是对朝白的呵斥,又何尝不是对昭阳两人的凌辱。
看着他俩还是没动,柳望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要是知道会生出你们这种孬货怂货,柳青空怕是求神拜佛都要多活个百八十年。当然,他也不是没求过,不过气数已尽,没办法。一个人的福气是有限的,他坐拥昭阳百年,只怕后八辈子都只能投胎猪狗,当一只连字都不认的畜生。”
“柳老先生!”笑面佛陀崔左鹰终于露出了怒容,“若兰陵无意结盟,崔某就此别过!若柳老只是试探我们的气量和诚意,大可不用这么粗劣的言语刺激!先祖若在,恐怕今日便是我们坐着,你站着!”
“瞧瞧瞧瞧。”
柳望饶有兴趣地看向朝白,见他紧皱着眉,顿时失了兴致。他朝香炉吹了口气,浅淡的灰尘隔住了对面二人的视线。他摆摆手道:“小白,送客。”
“老师……”朝白不赞同地叫了一声。
但崔左鹰已经和白庄一同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朝白疾步走到桌前,问道:“老师,到底为什么?不管对人对物,昭阳都是最好的繁育之地,根本不像老师说的那样,只是一顶春帐!”
柳望神色淡淡:“泡茶。”
朝白一把按住茶壶:“人都要走了,老师!如果老师另有打算不愿结盟,为什么昨天不直说,非要两方达成一致?昭阳在卯泰的力量本就少,就因为老师你一句话,他们昨晚就死了一个中级进化者!”
“跟我有关系?跟你又有关系?”柳望站起身,雪白眉毛下面的眼眸精光摄人,“只和一方谈,是我的规矩。必须要结盟,莫非是你的规矩?”
朝白不自觉后退一步。
“我柳望,需要遵守你的规矩?”
崔左鹰一言不发,走在前面。白庄静静跟着,路过两人之前的厢房时,只见崔左鹰蓦然停下脚步。
“不去带来?”
白庄没去看那间房子,淡淡道:“都说开了,她也跑出去了。”
崔左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无色是必死之局,但舍弃这张筹码,也让他颇感肉疼。毕竟他过来卯泰是真真正正孑然一身,若利用好了,无色的“隐身”异能可以派上极大用场。
至于九清清,一双聊胜于无的夜视眼,确实没什么用武之地。
走了便走了吧!
崔左鹰继续前行。两人记性都不差,走过两趟,便都已认得去往后广场的路。他走在前方,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高空穿梭的浮艇,见有浮艇过来,就寻一处树影或墙角暂避。没多久,他们便走到越过后广场,在那排靠山的房子山上停了下来。
因为那个去往后山的口子里,坐着一个人。
正是九清清。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望来,和白庄对上视线。
崔左鹰倒是眼睛一亮,不过没说话,悄然退开几步,给二人留出空间。
白庄和九清清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迈动脚步,在九清清身边坐了下来。
九清清抱着膝盖,脚踝缩起在跟前,其中一只红肿,显然是扭伤了。
“庄哥……”
九清清低声叫道,却没说出什么。
白庄自然的抬起手,一汪清泉汇聚在掌心,轻轻敷在她的脚踝上。
舒适的清凉缓解了九清清僵硬的喉咙。她抽了一下鼻子,把脑袋轻轻靠在白庄肩头。
“庄哥,刚才是我太不懂事。冯老走了,爷爷走了,无色也走了,你别赶我走……”
白庄又一次捂住了她的嘴巴,虎口上满满都是昨夜留下的牙印,其中一些,已经结起赭红的血痂。
他轻声道:“别说了,我都知道。”
第161章
孙道执的出现缓解了师生间僵滞的气氛。
朝白皱起在眉头松下来, 冷起一张脸,一声不吭地扭头出门。
孙道执忙侧身让开路,走到茶桌边坐下, 开始泡茶。他看了眼桌对面的香炉, 笑道:“怎么把这物件翻出来了, 这鼎可是孙元盛以前的宝贝,是件品相不俗的灵器。不过在他突破凡道进入初关后便闲置了, 再没见他用过。”
柳望坐了下来,把玩着香炉:“本想送崔左鹰, 让他们这些不肖子孙带回去, 给柳青空烧个香。这不是香炉?”
这个回答让孙道执一愣, 哈哈笑道:“不是不是,不过作用差不多。这叫往生鼎,看里边香灰就知道了, 也能祭奠英灵。几十年都过去了, 你对柳青空的嫉妒可一点没少。”
柳望冷哼道:“我还需要嫉妒他?他求人办的事, 人家转头就求到我这儿来了。他不过一个青空之焰, 我还有莫非王土和夜使,我还嫉妒他?”
孙道执睁大眼惊叹道:“我的兰陵王哎, 长本事了!她那是求你办事?亏你说得出来。”
若是柳望跟他似的留着长须, 此时恐怕早已吹上了天。
“说说怎么了,她现在是我孙女, 又便宜不占能当爷爷?”
孙道执笑了一阵, 几次想张嘴, 又把话吞回肚子里。他从袖中捏出两张符纸, 手一抖便点燃一张, 一汪清泉钻入茶壶之中, 再点燃另外一张,一团火凭空生起,飞到茶炉底下。
柳望看着直皱眉。
孙道执嗤笑道:“别拿这种眼神,你自己拿莫非王土和夜使给孙女买早饭,就不许我用点小术法给自己泡壶茶?”
柳望瞪眼道:“那能一样?”
“好好,不一样,你我皆凡人,不配。”孙道执连连点头,转而说道,“你说过小白是无名吧?我瞅着怎么不像。无名为弱者发声,他一天到晚冷得跟冰块似的,卧床的李清雅都比他像一些。”
一说到朝白,柳望就来气,不过他还是摇头道:“这小子打小不会说谎,就算这几年在外边没学好,在我面前,谅他也不敢。他不过是面具戴太久,不知道怎么用真面目示人罢了。你是没见过,这小子领兵打仗的时候,最有我当年的风范。”
“那你还送他走?十八岁戴上那张面具,比你还早两年,到现在也不过三十有三而已。只要你愿意,他至少可以为你在台前挡个三四十年。”
柳望依旧摇头:“他不像其他几个,他眼里有兰陵,再下去只会痛苦。按照你们的话说,太有分别心。”
孙道执拾起茶巾捏起茶壶,闻言一顿,纠正道:“那是佛家的话,可不是我们道家。”
柳望笑道:“你看,你也有分别心,所以只有你们俩不能留下。”
“这不还是回来了么,两个都是。”孙道执不由生出一种命定之感,叹了口气,终于把心里憋很久的话问了出来,“她没回来就罢了,既然她回来了,阿望,你又何必一意孤行,多此一举?”
刚走了一个说客,又来了一个。柳望心中不耐,但对面坐的毕竟是一辈子的老相识。他压着火气道:“我本就不想把你跟小白牵扯进来,现在走,也不晚。”
孙道执无言地抿了口滚烫的茶水,目光和思绪都随着袅袅水汽飘散开。他说道:“那时还小,我不懂,只是怕。这些年修道,我无时不刻不琢磨她的一言一行,想明白了一些。她确实是我辈无法企及,甚至是无法想象的存在,但她再厉害,也抵抗不了天道。”
“阿望,她在做的事,有违道,牵扯其中的人,只怕都再无往生。当时是我们兄弟把你拉下了水,拖累你一生都不能为自己而活,趁现在还能收手,就赶紧收手吧。你想做的事,我可以来,我做不到,加上黄老大总可以吧?”
柳望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甚至都笑出了泪花。他用看痴儿的眼神凝视着孙道执,笑道:“黄老二啊黄老二,你当自己是地仙还是天仙?一个连凡道境界都突破不了的家伙,哪来的信心接替我要做的事?黄老大?你哥虽是第一个戴上面具的,可他的异能不过摸到高级门槛,又能对付得了谁?”
孙道执倒是没有羞愧神色,只是讷讷无言。
柳望摇着头道:“你从小多智多虑,你哥寡言,很多事不说,反而看得更明白,心也比你更定。你以为她找上我,真是你有意引导的?那棚子里足足有数百个少年军妓,你指我,她柳期就能认可我?”
孙道执面露惊愕,心中如大石般压了半辈子的愧疚,竟出现了一丝松动。
柳望一口干掉杯中茶,说道:“我不像你们兄弟,一个有进化潜力,一个有修行资质。我只是个十三岁还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八年的俘虏生涯让我体弱多病,力气甚至比不上一个女孩儿。但我心中的恨,绝对比你们要多,比任何受尽凌辱的人都要多!”
他问道:“早在你提及我之前,我就连续数晚跟着你们兄弟溜出去,你以为柳期没发现?她第一次就发现了,但第十天才问我,到底想要什么。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么?”
孙道执屏住呼吸。
柳望靠上椅背,仰起头,望着天花板:“让我做一名强者,一名肆无忌惮,不用畏惧任何人,顾忌任何目光的强者。一天,只要一天就够。为了这一天,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柳望笑了起来,嘲笑自己当时的无知和幼稚。孙道执则端起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没发出一丝声息。
“后来的两年里,我才渐渐明白,那个晚上的自己有多傻。她显然是不认同我的答案的,她想做的事,和我想做的,截然相反。但她还是选择了我,即便耗费寿元移花接木,也让我这个短命鬼多活了数十年。”
孙道执的脸上终于露出震惊的神色。寿元转移,这可是修行界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法,柳期竟然把自己的寿元给了柳望?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孙道执终于问了个问题:“为什么?”
他的问题太简短,简短到太过宽泛,但柳望还是回答了他:“也许,黎明之前,必须有黑暗吧。”
这不是孙道执想要的答案,甚至不是他的问题所在。即便修炼几十年,他也只是琢磨出了一点端倪,但那个如同天外神人的柳期,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揣测不到,甚至不想揣测。因为那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