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捕捉到了那一缕异能气息。
柳期豁然睁眼,昏暗光线下,画像上展七的轮廓一点一点消失,但他那对眼眸,渐渐浮上一团金色和蓝色的微光。那光映入柳期眼中,在她浅淡的眸色里投下一片碧海蓝天。金色阳光下,白色短袖的年轻女人深深笑着,眼睛弯起,晶莹眸光中,是全然的放松和喜悦。
那是她,曾经的她,三百多年前的她,从来没有想象过会出现大裂变的她,也从来不知道展七马上就要消失,而自己即将一意孤行、展开绝望无果的追寻的她……
原来山伟最后说的话是这个意思,他不光从她的浅表记忆中摘取了展七的画面,还把自己从展七眼中看到的她,以异能的方式,奇妙地还原到了画像上展七的眼睛里。
第168章
无巧不成书, 可巧合太多了,必定是写书人有意为之。
身为卯泰总理之子的柳望被掳到兰陵,成为兰陵之王, 从而在兰陵国库里发现了柳期的肖像画, 画中藏画, 画中又藏画,而这“三幅”画, 又由柳望交换给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穿越虫洞来到卯泰, 看似随机的落点, 到头来似乎并不随机。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都是“她”的安排。
而由此推断,解决进平国难的,很可能就是“她”, 这是卯泰能流传下这三幅画的原因。
但柳望也没说错, 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想和拼凑, 并无实际证据。
柳期脑中乱絮纷飞, 柳望则生出几分怅然。
他脸上的笑容难得透出几分自嘲,自语似的轻声道:“原以为我爬上高点的一生, 多少是自己争取来的。不曾想, 自始至终,都被她算计在其中。她又何必弯弯绕绕, 明明知道的, 让我做什么, 我都甘愿……”
只听柳期语气冷淡道:“你把她想得太好。”
柳望听出了她语声中的怒意, 摇头笑道:“不是想太好, 她确实好。以俗世人的眼光, 她救了卯泰,总理制改革想必也是她授意,又护佑昭阳一百六十年。两国中一代又一代人,加起来也有数百万了,不都是蒙受她的荫庇,才能安然度过一生?进化者碎土也好,修行界也罢,满天神佛,我看没有比她更功德无量的。”
“你错了。”柳期蹙起眉,“她不是为了你们,她只是为了自己。她穿越时空做这么多事,不管想做的是什么,违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天道,但最重要的必然是保住起始开端,让她能顺利在卯泰落脚。”
说着柳期自己便意识到,她已然将来自遥远未来的自己当成了外人,甚至是带着敌意的外人。
但柳期并不觉得这是错的,或许是因为那个自己太过神秘,又用种种巧合的事情围绕住了她,以至于她感觉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
这让她难以抑制反抗之心。
短暂的时间里,柳期能梳理出来的最有可能性的因果关系就只有一条——
那个未来的自己因为某种原因,在一百六十多年前先帮助柳青空建立了昭阳国,而无人敢犯的柳青空,又深深影响了卯泰政局。起码在这一片区的国际关系里,卯泰成为了最软弱、最容易被掠夺的对象。为了让自己能顺利落在卯泰,她又在二十三年后回来,帮助卯泰平定进平之乱。
从这条线上来说,若不是她帮了柳青空,卯泰也不一定会出现死掉半国的进平之乱。
背负着五万条无辜人命的救世主?
笑话!
柳望看着眉头深皱的她,心里一度想问来到卯泰前,她究竟来自何方,经历了什么。但他忍住了,这和他无关,甚至说,极可能也和“她”无关。
“她”有太多个了,眼前、画中、记忆中就有三个,可他真正想接近的,永远只有那一个。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墙上挂钟的铛声响起。
零点了。
新的一天已经来临,而八十载的人生,六十载的坚守,也即将划上句号。
柳望搓了搓手:“走?”
柳期回过神,如他先前般,视线在客厅中扫了一圈,摇了摇头。
“我想见个人。”
黄怀喝了一点酒。
他本不该喝酒的,晚宴很顺利,诸多大小细节被敲定下来,但最终能将这一切落定的,已然只有明天联盟见证下的会谈。在这种节骨眼上,他应该保持警醒,确保所有人都安然度过这最后一晚。
毕竟各方代表在晚宴上,都只喝了一些无酒精的饮料。
但散场后,黄怀回到港务办,看着夜幕中运转着的空港,突然就想喝酒。明盛拦不住,也不敢硬拦,取来一瓶红酒后,黄怀却说要三安。
卯安、梁安、聊安,代表着卯泰名片的三安酒,极烈。明盛硬着头皮陪喝了一杯,剩下的一整瓶,都被黄怀一人干了。
烈酒入腹,酒意上头。他突然想到了父亲,想到了黄金,他当即决定回去看看他们。哪怕两人中,一人躺在冷冰冰的浴缸里,另一人则被关在冷冰冰的地牢里。
这让素来冰冷强硬的他,十分感伤。
黄怀驱开亲兵,亲自驾驶着游闲号风驰电掣,在总理府中间的独栋顶层悬停。顶层原本设了泊位,可父亲的病情需要静养,早几年他便下令禁止继续使用顶层泊位。
今天,那个需要静养的人已然逝去,可他依旧没让浮艇降落,而是一撑船舷,从浮艇上跳了下来。掌心所对的空气瞬间凝结压缩,让他一跃而下的身姿显得流畅飘逸。
微醺状态下,连异能都更加灵活。
三层的独栋里,顶层就是父亲的房间,除了侍奉父亲的医疗官,平日里几乎无人打扰。当然,如今医疗官也已有小一个月未至,他的傻弟弟自以为封了医疗官的嘴,没想医疗官当天晚上就通过明盛找到了他。
就算没有医疗官,也会有其他人。毕竟独栋后面都是卫队,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总有人能发现异常。
倒是有一个人迟迟没有现身,这让黄怀有些兴趣。原以为对黄金手里到底有几个亲信,他自以为一清二楚,不料还是漏了一人。但这会儿显然不是追究的时机,会谈在即,他也不想贸然爆出父亲的死讯。
黄怀走进房间。偌大的房间里,四周窗帘密闭,使得房中光线极为暗沉。他适应了片刻,才能分辨出房中事物的模糊轮廓。他径直走向卫生间,门一打开,冰凉气息便扑面而来。
他笔直前行,拉开了尽头的百叶窗。恰逢一道闪电在天际亮起,微光透了进来。轰隆雷声中,他扭过头,看到了浴缸中的父亲。
夏夜的温度已然下降,但浴缸上方已然飘散着阵阵寒气。那里面原本盛满了冰块,但从黄金胡闹自杀的那天起,他便派了一个冰系异能亲信,每日两次换掉整缸清水,再冻成完整的一块。
躺在一堆冰块里,可想而知,父亲有多硌得慌。
与上次相比,如同婴儿般蜷缩在浴缸里的父亲安详了许多。起码昏暗中看不清他脸上身上的尸斑,包裹严密的寒冰也封住了腐败的味道。
但这一定不是他想要的结局。也就在上个月,意识昏沉的他对黄怀说,死后希望能葬在帝山之巅,墓碑西面,能够亲眼看着卯泰一天天繁荣,凌嘉之耻在繁荣强盛中,一天天被洗刷殆尽。
可父亲肯定更乐于看到如今的局面。明天过后,把他葬在帝山西南,不管是卯泰空港,还是昭阳空港,抑或是更远处的晋安,都能一览无余。
到时的他,必定能卸下背负了一生的隐忍,抚掌大笑,即便在地下,也必定意气飞扬。
而到时的自己……
钟声响了,透过地板,从二楼传了过来。这个代表着零点的钟声,每夜每夜将父亲从睡梦中惊醒,可父亲也执着地要求不要关闭。
黄怀长长吐出一口酒气,隔着冰面,手套中的拇指摩挲着父亲的面颊,最后轻轻拍了拍冰冷的浴缸边缘,站起身。
他忽然偏过头,耳中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但寂静的环境让他又觉得,那应该是自己的错觉。
他没有乘坐电梯,徒步下楼,从大门中走出。门外执勤的卫队士兵恭敬行礼,黄怀的突然出现没让他们意外,毕竟游闲号飞入总理府,所有明哨暗哨都看得清清楚楚。
黄怀突然顿住脚步,问道:“那两个孩子呢?”
一个士兵答道:“在自己房里,宵禁后偷溜出来,马上就被送回去了。”
黄怀点点头,走向前方办公大楼。
两名士兵对视一眼,脑中是同样的庆幸:好在李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这样子,以后见到这俩兄妹还得客气点。
黄怀在办公大楼后门停了下来,两名亲兵早已在这里等候,已然将门打开。他们心里清楚,黄秘回到总理府,终归是要去看小总理的。
而小总理,就在办公大楼地下三层的牢房里。
黄怀挥了挥手,没让亲兵跟进来。亲兵目送着他消失在黑暗中,同时眨了一下眼睛。
自从迟简峰坐上卯安城市官的位置后,总理府地牢里就再没关过人,但凡犯事的,不论身份高低,一律送到迟简峰管理的临时监狱。没有了人声人味,地牢显得尤其寒冷,即便是在夏日,迈入其中,便有股子冷意往骨头缝里钻。
这里的牢房布置尤为简单,近两百米长的通道两边,被划出一个又一个鸽子笼。若是正好被关在中间位置,两头都是无尽的黑暗,好似置身深渊。
黄金就被关在了这里。虚无黑暗的压迫感贴着每一寸皮肤,让他全然忘记了时间概念。从空港处刑现场到这里,用了不过半小时,此后又过了多久呢?
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一生都盯着一个目标,三十年里绝大多数日子都显得十分漫长。如今目标消失了,或者说在无声的惊雷中崩塌了,余下的人生里,他无人可等,无事可盼。漫长或短暂,就像是屁股底下冰凉的石头,已经毫无意义。
脚步声落到跟前,蜷缩在角落里的他,也全然没有抬头,恍若未闻。
但在沉默的黑暗中,他还是先开了口:“阿左呢?”
第169章
黄怀, 他的哥哥,在外人面前强势又锐利的人,偏偏在他面前, 就好似一团棉花。
他从不会主动提些什么, 做些什么, 都是黄金问一句,才答一句, 黄金要求什么,才做些什么。即便外人不说, 黄金也不得不承认, 他是一位好哥哥。但他这团棉花偏又如此高大, 遮天蔽日般,遮住了黄金所有的视线。
这让黄金很不忿,却又毫无办法。
譬如在此刻这种境况里, 黄金未经思考, 自然而然地打破了沉默。而他心里又清楚, 等待他的, 将是什么样的回答。
“左岚是什么样的人,你都看见了, 为什么还要冥顽不灵?”
黄怀的手掌对准牢房门锁, 只听咔哒一响,铁门吱呀打开。
他走了进去, 走到黄金跟前, 俯视着这团缩到角落里的人影。他的话是反问了出来, 但同时也知道答案。这个外表俊朗、人见人爱的傻弟弟, 心底里是多么地缺爱。也怪他, 明明看出了当年黄金求娶米芳, 背后其实是左岚在唆使,可他顺水推舟,半劝半逼地让米岸同意了这门婚事。
作为三大城市官之一,对于黄金无法继任总理的事实,米岸再清楚不过。所以他属意的女婿自然不是黄金,而是黄怀。
从自身角度而言,黄怀对米芳也是满意的。即便没有米岸这个位高权重的父亲,毫无异能的米芳也是完美的结婚对象。她的聪慧仿佛清晨叶片上的露水,晶莹剔透得足以照彻所有人的心思,却又片叶不沾,自甘滑落到泥土里,或蒸发于阳光之中,不留痕迹。
她好像不爱任何人,包括她的父亲。她接人待客,她对待每一个事物的态度,每一个自然的动作,甚至她这个人本身,都透彻地诠释了“疏离”二字。有时候,她甚至让黄怀觉得,她连自己都不爱。
只可惜米岸执拗,执意把女儿拴在自己身边,没把她送到崂山拜师。也是她自己福薄,投胎到了卯泰这个进化者碎土,而不是南方仙陆或者更南方的佛土。不然以她的天性,黄怀敢肯定,不管是修道修佛,都将有极高的成就。
这样的人,适合他,但更适合做黄金的妻子。
这是个绝大多数婚嫁中都无爱的世界,作为一国山巅的统治者,更不应偏爱一人。黄金耳根子太软,太过善良,太容易相信别人。只有这样的妻子,才是他共度余生的最佳伙伴。
然而他偏偏如此缺爱,心志与父亲偏偏如此不同。父亲能亲手杀掉自己的妻子,他呢?连放弃一个左岚都做不到。历届十三任总理中,他像谁不好,偏偏像抛下公务流连酒厂为妻子酿出甜腻酒水“妃子笑”的凌嘉?就因为妻子偶然喝过一次进口的玉米酒,便盛赞不决?
最终凌嘉是什么下场,被长驱直入的兰陵军屠户灭门,凌嘉之耻!
可黄金头也不抬,又问了一次:“阿左呢?”
他猛然飞了起来,被无形的力量扯到黄怀面前,一个耳光震得他耳膜作疼,手套更是在他的脸颊上,擦出火辣辣的痛楚。
黄怀一把摘掉眼镜,狠狠瞪着他无神的双眼:“你这副鬼样子,让父亲怎么瞑目?”
黄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冷笑道:“瞑目?你才是让父亲死不瞑目的人吧,黄怀!”
他还是不懂,即便自己已经说了这么多,他还是不懂。
黄怀松开黄金的领子,任由他踉跄着重新坐倒在地。
上涌的酒意让黄怀眉心隐隐作疼,他退开两步,摘下手套,开始擦拭起眼镜。
“怎么,没话说了?”
他的反应让黄金感受到了一丝愉悦,这丝愉悦使得他的心跳开始加快,正要再说些什么,黄怀却用一个问题堵住了他的嘴。
“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黄金一愣。
他脑子里没多少对于母亲的记忆,唯一有的,也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只是地下室中那时有时无的凄厉尖叫。
长大后他问过父亲,父亲说母亲当时得了精神疾病,时常伤人伤己,即便是精神异能都无法控制,不得已只好关在地下室,没多久便抑郁而亡。
黄金也曾细思过父亲的话,可那女人于他而言,印象实在太过浅淡,他也便没追究。况且父亲对母亲的思念是有目共睹的,每每忌日那天,父亲领着他们兄弟祭奠完毕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整日都不出门。
“你……是什么意思?”
黄金不由自主问道,他心知黄怀不会说任何一句废话,而这个问题给他的预感,会是令他难以接受的答案。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黄怀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左右看了一眼后,也像他一般坐了下来。这个举动又让黄金一愣,空置多年的地牢里积满灰尘,他终生与洁癖为伍的哥哥,是怎么坐得下来的?
不止如此,黄怀还把擦拭好的眼镜放到了地上,随后拍了拍手上灰尘。黑暗中,他的手指轮廓如同他的眼睛一样修长。
“你问起母亲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看你一脸懵懂,我以为这个秘密,将和父亲一样,被我带进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