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一触,包裹其中的繁华的空中之城,便会尽化虚无。
老板娘又叹了一口气, 突然发觉自己十多年的努力和挣扎, 好像没什么意义。
阿二粗糙但温暖的大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随后揽住了她的肩头。老板娘顺从的靠在他的肩头, 望向天际逐渐靠近引渡塔的白色驮船,问道:“不会这么巧吧?”
嘴上如此问, 心中却认定了这绝非是巧合。
这帮神秘陌生的客人在店里盘桓这么多天, 偏偏在联盟特使抵港之日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们的目的还能有什么?
只希望柳期这个近乎忘年交的小丫头, 真是个异能超绝的小天才, 能够平平安安回来。
前后隔了不到半个月, 卯泰迎宾船队再次出发, 护佑着白色驮船稳稳停在宽阔的泊位上, 早早守候的男性迎宾迅速架起步梯。万众瞩目中, 一个身着华丽西服的男人从驮船牵引的,更像是一栋小型楼房的客舱中走了出来。
之所以说西服华丽,是因为它不仅是卯泰少见的双排扣,领子阔而尖锐,而且从肩头到下摆有一只黑线绣成的巨大眼睛,眼睛之中,五颗彩色的圆点环绕成瞳孔的形状,拱卫着中间的一团雪白。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那彩色圆点只是远看的效果,凑近了,便能看清那是联盟五个创始国的国徽。这便是“五眼联盟”这个别称的由来。而中心的白色,则是联盟试图传达到所有碎土的理念:体系内的和平。
男人三角脸,锐利的观感在下耷眉眼的中和下,显得温和了许多。这些在联盟官僚体系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脸上大都挂着掩藏心思的公式化笑容,若是不谙世事的人,初见之下当真会把他们当成是好脾气的人。
那就是吴山,果然如刘进洪所言,虽然才三十来岁,但上去就像是一头老山羊。
在联盟士兵的拱卫下,吴山走下步梯。黄金和刘进洪快步过去各自握住他的一只手,好一顿寒暄。
迎接的列队向左右后撤几步,让出一条夹道欢迎的通道。走过左岚身边时,吴山顿住脚步,对黄金笑道:“难怪小总理手心都是汗,有这么多美女围绕跟前,身体能不虚么?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黄金被他的话挑得心情几起几落,不着痕迹地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又有些恼怒吴山的轻佻。
左岚比他淡定多了,微笑着主动和吴山握手:“吴特使,我就是左岚。”
“噢?原来是左中副啊。”吴山哈哈一笑,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揉捏着左岚手背上光滑白皙的皮肤,“看电报时我就觉得,拥有这么一个好名字的肯定是一个美女,一个美丽又不俗气的大美女。果然!”
他终于松开左岚的手,看了眼黄金后,又笑眯眯看向刘进洪:“有如此佳人作伴,好福气啊!”
黄金的拇指指甲已经深深抠进肉里。与同属联盟官员、同样对左岚倾心的刘进洪相比,吴山这个人显然令人讨厌得多。不过,这种不悦感倒是驱散了他这么长时间的紧张,毕竟这个所谓的特使,也喘不了几口气了。
黄金向前走了一步,带动吴山也迈动了脚步。他笑着请示道:“按照联盟礼制,空港已经暂停运转。不知吴特使您是想巡视哪一层?礼船就在那里,已经准备妥当了。”
他望向迎宾厅另一端,那里同样开了一个大口,一艘黑色描徽的黑色驮船静静停着,体型比一般浮艇要大上许多。
不料吴山摆了摆手道:“欸,舟车劳顿舟车劳顿,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了。刘司事的工作能力我早有耳闻,信得过,信得过!况且,卯泰空港给联盟带来的收益用与日俱增形容都不为过,经营得这么好,哪还需要巡视?”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吴山居然拒绝巡视。黄金张了张嘴:“可巡视空港不是特使必经的环节么?”
吴山哈哈笑着拍他的肩膀:“走个过场而已。这个过场走不走,小总理你不说,我不说,刘司事不说,上头哪能知道?”
他说完,望向透明玻璃墙外密密麻麻悬停不动的飞船,赞叹道:“规模不大,生气十足啊!”
黄金没心情听他感慨。他脑子里浮起了一个念头:千辛万苦准备好的计划,就因为一句轻飘飘的“不拘泥于形式”,就全部泡汤了?
可吴山张嘴就给出了三个理由,撇去假惺惺的“舟车劳顿”和卯泰经营不谈,他还把刘进洪给扯了进来。巡视是对刘进洪能力的不信任,那自己要是一再坚持,岂不是把素来相处融洽的刘进洪给得罪了?
要知道,搞定联盟驻港司事,是让空港长久发展的头等要事。
还是说,吴山的话里,透露出了联盟内部的派系之争?
对此黄金略有了解。空港是联盟最大的产业,驻港司事是分散在各地的产业管理人,为联盟挣得了惊人的财富。而这些财富中的绝大部分的用途,则由更高层的吴山这批人来决策。
说白了,一边是负责经营,一边负责政治。
纷杂的念头在黄金脑中此起彼伏,他咬咬牙,刚想冒着得罪刘进洪的风险坚持一下,只听刘进洪突然开了口。
“特使就不要为难小总理了。卯泰空港成立以来就谨守本分,一丝一毫都没违反过我们联盟复杂繁琐的条条框框。小总理又刚接手经营不久,特使不如就简单看两眼,算是给小总理开个好头?”
黄金讶异地看向刘进洪,只见他一边说,一边对左岚眨了眨眼。
原来是左岚暗中求助。
黄金紧张地看向吴山,只见他依然望着窗外,背着手笑应道:“既然刘司事都这么说,那我就看两眼!”
黄金松了口气,随后和吴山一同登上礼船。吴山在船头,黄金在船尾,两人身后各站着两名士兵,同样,吴山后面站着的是自己带来的联盟士兵,而黄金后面则是卯泰士兵。
引擎轰鸣声中,礼船稳稳当当地离地,站在船尾的黄金不由自主望向左岚。然而她忙着和刘进洪窃窃私语,只往这边极快地瞥了一眼。
一场算不上长的迎宾环节,自己这个小总理的面子,似乎都是左岚帮着挣来的。
莫名的滋味在他心中悄然蔓延。
上千飞船一同悬停的时候,已然满座的茶楼客人纷纷离席,簇拥到窗户边,望向天际那艘白点似的驮船。
李清雅正好是视野最佳的靠窗位置,挤过来的人更多,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甚至有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本意是借着围观的人群遮掩枪击,没想到他们把窗户围得太严实,反而成了堵住枪口的肉盾。
这种意外让她有些慌张失措,不由将皮包拎到了膝盖上,紧紧抱着。
好在贵宾层的茶楼生意头脑十分不凡,很快便有几个服务员过来反复告知:“各位贵客,为了便利大家观赏难得一见的盛景,茶楼特意准备了一批10倍单筒望远镜,能清晰地瞻仰联盟特使的尊容。望远镜可买可租,数量有限,欢迎各位贵客使用。”
马上就有人豪爽地高声道:“我买一个。”
其他人紧跟其后。
很快,窗户边空了下来,甚至在拥有望远镜客人的坚持下,其他没有买望远镜的人也被服务员客客气气地请回到了座位上,以防阻碍视野。
刚松了口气的李清雅又碰上了一个难题——窗户边人太少,开枪后极易暴露。
她半侧着身,望向不远处的非凡之眼,轻轻咬唇。
分配行动地点时,白庄曾郑重问过她,是否可以为了这次行动豁出性命。
晨曦小队头上悬着亡国之剑,这趟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她李清雅不一样,她是卯泰人,相较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生活在空港的她算得上优渥。即便她是无名成员,但无名对于晨曦而言,无名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国际组织。
纵使无名把“给所有人一个希望”的理念喊得震天响,它也只是一个行事隐秘的地下组织。更何况,李清雅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没有赌上性命的觉悟和决心,怎能成事?
李清雅这种生活无忧的普通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虚无的理念,放弃自己的生命?
直到李清雅进入茶楼,白庄都在反复地确认这一点。
李清雅给出的答案一直是肯定的,语气也足够坚定。让她此刻心绪起伏的,不是理想,不是自身安危,而是——
杀人。
食指轻轻拨动扳机,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便如那时在祖庭看见的那个不知名道士,前一秒还在为同门的死痛哭流涕,后一秒在华丽的偷袭下,瞬间失去了所有体征。
枯萎速度快得好像书上看见的昙花。
“一组二组,汇报情况。”
耳中传来白庄的指令,李清雅回过神,转过头来。刚要说话,却突然看到了坐在对面,正对着自己微笑的男人。
目光炯炯。
第96章
这已经是九清清换的第五艘观光驮船。
这个位于商务层中部的游客码头熙熙攘攘, 一大早抵达空港的载客驮船经由引渡塔办理手续、分配航线后,第一站大都选择了这里。
游览空港布局,寻找心仪的酒店和餐厅, 几乎是所有旅客的头等大事。他们有些容色疲惫、强打精神, 有些神完气足、兴高采烈, 但凡有点眼力,就能轻易分辨两者之间的区别。
满脸疲惫的是坐普通客舱来的, 座位狭小,人挤人, 难以入睡。精神头足的起码有张床, 是高等客舱。
如九清清这种面无表情, 盯着天空来往飞船怔怔出神的,一看兜里就没几颗源石,就算有, 也是最低等级的煤晶。
所以摸上船招揽客人的商家没一个瞄上九清清。
倒也好, 落个清静。
观光船客满即发, 每次看到没剩几个座位, 九清清便赶紧下去,等另一艘空船上来。作为晨曦基地的预备小管家, 她十分清楚每一张粮票和每一两源石的来之不易。兜里源石还不少, 但上一次船就要交一颗煤晶,哪怕不是自己的钱, 也让她暗自心疼。
说起来, 躲躲藏藏太久的九清清实在太想坐着观光船环游空港了, 如今掏了足足五颗源石, 却连码头都没能出去。
着实令人不忿。
目睹天空瞬间静止的场景, 她惊叹之余, 终于暗自松了口气——时间到了,这趟浪费钱的旅途终于到头了。联盟特使巡视结束之前,脚下这艘观光船也不会再起航。
号角声叫停了所有飞船,但并不限制人们的流动和交谈。船上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九清清同样凝望着高空中消失在引渡塔顶端的船队。
没一会儿,便携听筒中传来白庄的指令。
“一组二组,汇报情况。”
身边位置还空着,九清清一手伸进放在腿上的背包中,握住了枪柄:“准备就绪,无异常。”
等了一会儿,一组的李清雅迟迟没有反馈。
“一组,汇报情况。”白庄又重复了一遍。
回答他的只有微弱刺啦的电流声。
九清清的心立马提了起来,瞥了眼四周,压低的声音掩盖不住焦急情绪:“三组,我去?”
她说着站了起来。
“别急,还有时间,等等。”白庄摁住了她,“一组一组,给你两分钟,两分钟内没回话,二组补位。”
李清雅清楚听到了听筒中的对话,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对面男人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让她根本找不到出声的间隙。
这种情况下,她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按下藏在皮包中的对讲机,让另外两人听到自己这里发生了什么。可她第一时间便否决了这个方案。
联盟特使巡视在即,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意外打乱计划布局。三个组不论有谁被迫移动,都很可能错失最佳开枪时间,导致暗杀失败。
李清雅平复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将手指放在了对讲机的通话键上,没有按下。
她还有两分钟。
她望向对面的男人:“不好意思,我在等人。”
这人面相年轻,乍一看与她年龄相仿,只是从皮肤莹润的光泽可以分辨出,这是勤于保养的功劳。他穿着深蓝的绸面衬衫,在不同角度能看到细微的描金纹路,做工考究。
其实不用多毒的眼力,李清雅也能看出这人身份不凡,毕竟手腕上那只劳芯士十分扎眼,表带两端镶嵌的深蓝宝石低调又奢华。
那不是普通装饰用的宝石,而是比煤晶更高一等的石晶。以那种成色看,只要指甲盖一点大小,换成普通煤晶便都塞满李清雅的皮包。
李清雅拼命掩饰的惊慌失措和强自镇定让男人十分满意。从穿着打扮和出众的气质看,她无疑是一个权贵家的千金,但那头披散下来的润泽度稍稍欠缺了一些的长发,说明她的家底又不是那么厚实。
也许是被罚金拖累了。男人心想。
没错,凭他丰富的经验和直觉,只要稍稍留神,便能轻松分辨出一个女人已否婚育。
“这位小姐,不记得我了?我姓乘。”男人终于转移目光,望向窗外距离最近的浮艇,“乘风破浪的乘。”
“这会儿所有的浮艇都搁浅了。”李清雅对这种搭讪并不陌生,“乘先生,我的朋友快到了。”
她的回答让男人哑然失笑。
果然是有脾气的千金,难怪迟迟不肯将就嫁人。但他就是喜欢补上那个宁缺毋滥的“缺”。
“茶都凉了,人还没来,怕是被这番搁浅堵在路上了吧。”男人大度地接受了她的调侃,目光真诚,“等两个小时都没来的朋友,不值得再等吧?”
李清雅眼底又闪现出一抹惊色。
男人及时笑着解释:“别误会,我没有跟踪,更没有监视你。只是之前在电梯上碰见,看你在这层出了电梯,那时就猜想小姐应该是来吃早茶的。没想到等我办完事下来,看到小姐竟然还在,有些……惊喜。”
李清雅暗舒口气,但紧绷的心弦迟迟没有放松。她用余光瞥了眼手表,面露不悦道:“乘先生,我不认识你,也没有与你交谈的心情,请你离开。”
“你都叫我乘先生了,还不算认识?”男人不以为意,举起一只手,准备叫服务员送一只新的茶杯。
他才不喝冷茶,只喜欢蒸酝已久、翻滚热乎的,譬如对面这杯。一两次的拒绝毫不碍事,茶越热,越要慢慢喝。
李清雅的眉头越蹙越紧,皮包内的左手微微颤抖着,几乎要按下通话键。
服务员走了过来。
“给我拿只杯子。”
男人淡淡说道,不料服务员没走,弓着腰面露难色。
“乘先生,您预订的位置在那边……”
男人刹那间敛去所有笑意,用令人畏惧的目光盯着服务员:“那边?不是12号桌么?”
“是揽月阁的12号,这里是旭日厅……”服务员声音越说越低,想到什么似的,紧跟着道,“您朋友已经在那等您了,我带您过去吧?”
男人豁然起身,下意识抓住桌上的手巾就要砸到服务员脸上。但他瞥到了蹙眉望来的李清雅,手又松开,重新挤出绅士般礼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