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有道理，虽然展七画过卯泰空港，可这并不代表他就在卯泰。当时之所以答应黄金，不过是毫无头绪之下的无奈之举罢了。
柳期蹙眉抬头望着他：“所以你想跟我交易？阻止黄金的行动，促进会谈？”
柳望无声一笑，望向远方不知何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因事移心，这是无能者的行为逻辑。这点上，你还真如她所说，像。”
“像什么？”柳期没因为一句无能者的评价感到不快，目光灼灼地问道，“她……你说的故人？她真的认识我，难道是和我同时代活到现在的人？”
果不其然，每每问到“故人”，柳望便不肯再多说一句。
但柳期下一句话让他诧异非常。
“故人就是我自己吧？未来的自己。”
惊色过后，柳望露出一抹欣赏的神色：“怎么猜出来的？”
“祖庭后山第一次见你就隐隐有感觉。虽然你一直装长辈，但表现出来的更像是一个朋友。”柳期简单解释一句，问道，“未来的我还有穿越时空的异能？还是说……是借助虫洞、时光机之类的东西？”
被剥去一层隐藏后，柳望表情明显更生动了一些。他笑着捋了一把额前耷拉下来的一缕白发，眼皮褶皱、眼神却依然明亮的眸子凝视着柳期。
似乎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打量这个故人。
柳期被他看得不自在，蹙眉道：“问你话呢？”
柳望答非所问：“是你也不是你。”
柳期不悦：“都故友相认了还打哑谜？”
柳望挑起白眉：“故友？我说的从来都是故人，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敌人。”
柳期神色未变：“你不像个好人，但也不像敌人。”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不信我，不按我说的做？”
“你要我做什么，选择题？”
“不，那只是表象，对你来说难以绕过的表象罢了。你可知妖丹于你的作用？”
突然的话题转折让柳期一愣，回道：“大概了解一点，像是一把钥匙，能够让我吸收别人的异能。这也是我怀疑故人就是我自己的原因，你了解故人，自然也了解我的异能。”
然而当下的她却不甚了解自己的异能。变身也好，雷电异能也罢，这一切毫无疑问都与遗迹有关，但都是在实验室时遗迹从未展现出的特性。若逃出实验室前，她就知道遗迹有这么强的拓展性，那又何必要逃？
天知道她多想把那个地方炸个粉碎。
然而柳望缓缓摇着头，似乎在斟酌着词句：“你曾经说过，遗迹和你是相互选择，在那个一切都即将湮灭于虚无的情况下，这是唯一的选择。但在你的身体里，你是主，它是从，以它的脾性，估计是瞧不上威力区区的雷电异能的，但它没办法，因为与你相比，它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直言不讳地戳破了遗迹的存在，这可是实验室中都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东西。但此刻的柳期已经没有丝毫震惊的情绪。
面前的老人肯定是自己的朋友，未来的自己。这里明显涉及了一个因果循环的时空伦理，太过复杂，柳期还没有心力去细思。
她顺着柳望的话思考着，忽然间，回到蓝星后遗迹变得捉摸不定的原因清晰起来。
“你是说，我有心？随心所欲？”
柳望微微笑着，心中却是怅然。眼前一点就透的聪慧小姑娘，和遥远记忆中的那人终于有了一丝重叠。
柳期没察觉他的情绪，兀自梳理着：“以前的遗迹就像是一颗电池，什么时候发挥力量，掌控权完全由我这个主机决定。回到蓝星后，我换了小七的身体，情绪受到小七记忆影响，对遗迹的压制力也变弱了……我不断琢磨遗迹的特性，想去引导发挥出它的力量，但实际上，是它在试图掌控我！”
柳望接上了她的思路：“对，也不对。”
“这又是什么意思？直说，我不喜欢猜谜。”
柳望呵呵一笑：“你用妖丹吸收了撑死就是中级的雷电异能，这绝非遗迹乐见，但你成功了，所以它在关键时刻没能控制住你。这是第一。至于第二点，又是解释第一点的原因——在这个世界上，能入遗迹眼的异能恐怕极少，它所求，不过是找回自身而已。”
柳期又一次成功问出了这句话：“什么意思？”她思索着问道：“遗迹自身是什么，和异能又有什么关系？”
柳望又一次呵呵一笑，把话题兜了回去：“这个多说无益，你日后自会知道。刚才之所以问起妖丹，不过是看看你是否真的明白了‘心’对于异能者的作用。等你走过更多的碎土，见过更多的强者，便能看到，不论修为高低，佛修难免贪嗔痴，道修亦难断七情。不管是修士还是异能者，心之一字总是所有人走到断头路的终点。”
“随心所欲，识心为本。你觉得你会是昭阳的救世主，是把火种传遍世界的文明守护者，又或者你觉得你只需要找到展七，完成夙愿，这都没关系，只要你认知本心便好。在你心中的天平上，一人和千万人对等又如何？假设展七就在你面前，只要你屠尽昭阳便能救他，只要你于心无碍，别说是百万人口的昭阳，再搭上几个兰陵卯泰什么的碎土，也照屠不误。”
柳期越听眉头越皱，柳望明显是在刺激她。但她也听得出来，这个特级进化者在说一个明显、却很少人正视过的道理——异能者的能力上限不但局限于异能种类，还在于意志和精神，也就是“心”。
随心所欲，这在她身上表现得很明显。变身也好，雷电异能也罢，如今的她已完全不用考虑遗迹的特性，或是脾气。
“你不要做极端假设，也别把展七捧得这么高，他又不是世界公敌，怎么就会救一人牺牲千万人？”柳期说道，“我说过，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充其量就是运气好一些、拥有了一点力量的普通人。问题来了解决问题，难关在前就咬牙硬闯，这就是我的风格，也是我的本心。”
柳望摇着头：“你还是太急，你慢下来，仔细地想。”
他同样沉默思索了一会儿，再道：“我曾经听你说过，你在福利院第一次见到展七的时候，你父亲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孩子，你却死活不同意，为什么？”
那是柳期生命中最难以忘却的记忆之一，她毫不费力地就想起了那时的景象。
福利院充当食堂的又脏又臭的小屋里，那个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双眼睛的男孩看上去顶多四五岁，完全没有七岁的个头。打饭后的孩子们闹闹哄哄，展七捧着碗站在里面一动不动，好似一个只会微笑的痴儿。
没一会儿，吃完了碗里青菜汤饭的孩子们就瞄上了展七，他们不约而同包围住了他，你一勺我一勺，几乎眨眼间就舀空了展七的碗。其中不乏比展七小上好几岁的孩子。晚来的孩子一见他碗里空了，不满地推了他好几把。
然而展七始终笑着，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每一丝皮肤纹路都是如此真诚。他看到了柳期，捧着碗走了过来，问道：“姐姐吃不吃？”
那时的柳期蹙着细细的眉，瞄了眼只剩半个碗底的汤饭，一把拍翻了他手里的碗。
“一个七岁的孩子，还是个男孩，在福利院也算大孩子了，竟然会天天挨饿……”柳期神色迷离，低声道，“连比他小许多的孩子都能从他手里抢吃的。我当时觉得，别人把饭都发到手里了还能把自己饿死，太蠢了，我不要这么蠢的人做我弟弟。”
柳望观察着她的神色，问道：“渡人不如渡己，求人不如自救。如今想起来是什么感觉？”
“我……”
柳期说了一个字便难以为继，有一种莫名的酸痛在心底蔓延，让她张开的下颌都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这个从小奚落展七到大的小事，为什么这一次想起来会如此不同？
她甚至觉得，就是这种莫名的酸痛感和隐隐的愧疚，才是这段记忆深刻在心的原因。
柳望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叹道：“你是你，却已不是你。柳期，你记忆中的本心，难道还是此刻的本心，在小七身体中重生的本心？”
第102章
早上喝的一大杯咖啡劲力还在, 让一夜未睡的黄金只觉额头血管突突直跳，想睡也睡不着。
他换了一身衣服，神色疲惫地走出国宾馆。天色近黄昏, 兰陵和梦昌的船队应该快到了, 原定今晚的宴会已经取消, 但他需要打起精神去招待一下。
他深呼吸了几下，拍了拍脸, 向不远处的泊位走去。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惹眼的游闲号悬停在国宾馆大楼侧, 于黄金来说角度刁钻隐秘, 但附近的驮船浮艇都默契地偏离航道, 远远避开。
明盛从狭小船舱中走了出来，低头看了一眼远去的黄金，低声道：“秘书长, 有几个便衣跟着小总理, 应该是联盟和晋安的人, 要派人挡一下么？”
“不用, 我这个弟弟不聪明，但也不蠢。左岚那边你派人盯着点, 这个女人的骨头没她演出来的那么软。”
黄怀交代完, 转而问道：“来消息了？”
明盛点头：“开出的条件很诱人，昭□□产全部经由我们空港对外贸易, 我们可以拿到很丰厚的经停和转运费。”
黄怀指尖敲击着船舷, 犹不满足：“贸易商？”
明盛一脸拜服：“正如秘书长预料, 我一提出要求, 他没犹豫多久就同意了, 矿产和制成品除外, 所有农作物都可委托我们做贸易商。昭阳境内就没太多加工厂，大部分作物都只能原状出口，这一口下来，想必他一定十分肉痛。”
黄怀冷笑道：“丧家之犬，守着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他倒是不笨。只是会谈还没个结果，他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罢了。”
明盛犹疑道：“那？”
黄怀眯起眼，见黄金的浮艇往非凡之眼飞去，说道：“既然来了，也有诚心，见见。”
早上刚迎接过联盟特使，迎宾层不用太过布置。黄金跳落地面后，四处扫了一圈，除了士兵和迎宾人员，没看见左岚。
他皱了皱眉，有些奇怪。
以左岚的性格，迎接外国高层必定早早地到场检查和迎候。这都快六点了，她竟然不在迎宾层？
思绪间，电梯门开了，左岚踩着高跟鞋走了出来。
黄金迎上去：“刚说没看到你，我还奇怪呢……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他伸手去摸左岚的脸，不料左岚猝然向后缩了一下，而后对方好似也反应过来，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没事，上午的岔子吓了我一跳，这会儿又要迎人，有些紧张。”
左岚涂着大红的唇彩，本想提一提气色，不料衬得失血过多的脸色越发的惨白。她在办公室里涂了擦擦了涂，反复好几次，总觉没有鲜艳的唇色，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苍白无光。她也试过涂粉，不过涂了一半就擦了。
自恃肤白貌美的她，总觉得擦粉的是空港中那些意图勾搭权贵的廉价女人。
她是左岚，美貌并不是她唯一的武器，脑子和异能才是。
见她露出熟悉的笑容，黄金心中的犹疑却没散去，因为他看得出来那抹笑容有些僵硬。没等他继续追问，头顶发出呼呼的声响，刚关上半天的顶棚再次打开。
“来了。”
左岚松开黄金的手，示意他看向远方。
黄金走向缓缓延伸出去的泊位，只见斑斓晚霞中，两列船队并驾齐驱，向这边飞来。不同于迎接崂山和联盟，迎接别国高层不用派出迎接船队，也不用全港静止观礼。除了分管空港治安的曾宏威，黄金和左岚身后没有其他空港中高层。
曾宏威是从一个角落里走出来的，目光低垂，似乎有意躲避着两人。他站定在左岚身后，眼中只有那双从裙摆中露出的紫色高跟鞋。他熟悉左岚，这个浑身发光的女人不管在什么场合，穿着都兼顾得体和风情。长裤也好，裙装也罢，那双线条柔美、不足一握的脚踝始终是露出来的。
除了今天。
曾宏威目光微微上移，不由想知道脚踝上方的这具身体上，到底留下了什么样的伤痕。他很清楚伤痕是怎么来的，这也是他不敢抬头的原因。
然而出乎意料的，左岚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他。
不可能吧？难道她真的没猜到，是自己向黄秘书长通风报信？
曾宏威思忖着，突然有股冲动，用读心术的异能窥探一下左岚的心思。自然，他抑制住了这股冲动。左岚也许不能把他怎样，但她身边的黄金可就说不准了。
全卯泰的国民都知道黄怀最关心这个弟弟，大部分的权贵又觉得他并非真的关心这个弟弟，可时常在复杂人心中打转的曾宏威知道，黄秘书长是真的关心这个弟弟。只不过外人习惯性地用有色眼镜看待权势顶层的亲情而已。
两列船队渐渐飞抵，各自代表着一个碎土国家，从外形上也极好辨认。
兰陵尚白，浮艇形制和卯泰无异，只是外壳统统刷成雪白的颜色，若是白天日头足的时候，仰头望去分外刺眼。领头的一艘冒出两方狭小船舱，竟也是一艘游闲号。
梦昌是仙陆附属国，虽也是飞船浮艇，但不是源科技出品，而是三大仙陆控制的仙盟科技打造，更通用的叫法是仙舟。领头的仙舟不比浮艇大许多，形似楼船，与崂山派的仙舟相似，但体型上小了一大圈，堪堪能够停在泊位之上。
与源科技采用金属外壳不同，仙盟科技打造的仙舟多用特制木材，故而看上去颇有几分古韵。楼船顶部展着一面四边描金的旗帜，上面是一副虎嘴图腾，獠牙毕露，只不过没有完整的虎头，不知情的人望上去只怕是一头雾水。
兰陵飞船上没有旗帜，图腾画在了船身，是一颗狼头，由于线条太过简约，恍若幽灵，被人称为“幽狼”。
不知从何时起，卯泰上开始流传一首童谣，把周围各个碎土国家的图腾串在了一起。内容是“苍鹰飞，虎儿跳，野狼对着鸽子笑。花儿摇，藤儿绕，五眼联盟乐逍遥。”
虎和狼分别是梦昌和兰陵，苍鹰代表晋安，实则是一只黑鸢。鸽子是昭阳，花儿是卯泰的白色蔷薇，至于藤儿，指的是崂山派的附属国吕莲岛。具体是什么藤，恐怕现今的吕莲王孙道真都不知晓。
两列船队的领头船一同飞入非凡之眼，刚要在泊位上落下，它们后方突然升上来第三支船队。黑鸢展翅，利爪如勾，正是晋安。
黄金讶异间，身后的左岚已经反应过来，对着不远处的一个男迎宾高声道：“再升一个泊位，快！”
泊位缓缓抬升间，兰陵的船舱和梦昌的楼船里各自走出来了几个人，冷眼看着晋安浮艇强势地挤了进来。
兰陵身穿白色西服的矮个子最为扎眼，因为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真容，或者说一万个人眼里看到的，是一万个景象。譬如在孙道真眼里，兰陵王叶凌的面孔是一团浓墨似的漆黑，而在黄金眼中，那里霞光万丈，比此刻天际的晚霞还要绚丽，几乎令他移不开眼睛。
梦昌带队的正是叶昌，力求国家独立的梦北派头领，也是梦昌最北边的北城的城主，一个身高同样不高却十分壮硕的中年人。光看石刻般的肃穆容貌，令黄金马上联想起了早上刚见过的沧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