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发现,这整面墙竟是一道移门。而随着半面墙缓缓移开,三张面孔不算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之所以不熟悉,是因为他只在昨天下午,黄怀受伤前后,远远瞥到过一眼。
之所以陌生,是因为除了白庄依稀有印象外,他完全不认得另外两人。
不过有白庄就够了。
崔左鹰这才明白了柳望的话。他把视线转回柳望,只见对方面上仍旧似笑非笑地,缓缓啜了一口茶。
柳望道:“到底跟昭阳白家谈,还是跟你崔左鹰谈,你们不妨先统一好内部矛盾,再派个脑袋清楚的代表过来,如何?”
庭院中的厢房星罗棋布,朝白把崔左鹰和晨曦三人带到相隔不远的一处厢房中,便急匆匆赶了回来。
屋子里空荡荡的,桌上茶炉飘散着袅袅水汽。
朝白微一停顿,扭头跑入庭院,在庭院复杂小径中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栋掩藏在树荫中的小院。
这栋小院立在庭院最中心,三面环绕着假山,假山满是苍翠树影,树下则是各种奇花异草,从那处隐秘的拐弯处踏入,便能见到厢房正面,使人生出别有洞天之感。
透过低矮的青石围墙,可以看到柳望正蹲在院中,手执蒲扇。上方白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柳望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看着,任由他们乱跑?”
朝白在他身后几米外停步,恭恭敬敬的束手而立,回答道:“他们藏都来不及,不会乱跑。”
“仇人见面,不怕他们见血?”
“要死也是崔左鹰死。”朝白对这尊城府深沉的笑面佛陀没有丝毫好感,“再说,崔左鹰死了,事情就简单了,老师直接和白庄谈便可。”
柳望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说道:“你还真信铁齿铜牙是崔左鹰唯一的异能?单靠牙口好,能一路吃下昭阳那些家族势力?”
朝白寻思道:“老师的意思,是选择了崔左鹰?”
“选,还是不选,选谁,现在说还为时尚早。”
“还没到会谈,全岛计划就已经公开了,这说明黄怀和刘进洪都志在必得。会谈虽然还没定下具体时间,可终归是这两天的事。老师,这还早么?等到叶凌被赶鸭子上架,参加完会谈,我们兰陵只能硬着头皮分食那两成利润了,破坏联盟见证的盟约的后果,兰陵承担不起!”
朝白越说,冰山脸越是崩塌,最后眉毛鼻子皱成一团,一如从前那个没长大的孩子。
“老师,您此行到底想收获什么样的成果?一个昭阳拱手奉上,还不够吗?”
柳望终于站起身,揉了揉发酸的后腰。他转过身看着朝白着急的模样,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才笑道:“知道这几个学生里,为什么唯独送你出去么?”
朝白被他的目光看得心中忐忑,方才那股子质问的气势霎时消尽。但他的回答是坚定的:“因为老师希望我能带回无名的力量,对抗身为联盟二等会员的南营和江南,为兰陵争取更大的转圜空间。”
说完他便低下头,神色羞愧:“是我让老师失望了。但是老师,无名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它不是一个主持正义的组织……”
“不,它只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柳望摇着头,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颊,“之所以让你走,是因为打小就你问题最多,老师烦得很。”
第151章
听到“崔某”二字时, 无色就想冲出去杀了他。
白庄是理智的,及时按住了他的肩膀。直到双方见面,跟着朝白进到一栋厢房, 厢房的移门合拢, 白庄才松开无色。
无色噌地拔出唐刀, 喊了一句“卖国贼”,便挥刀冲上。
他速度极快, 用力极猛,然而那刀影砍到崔左鹰的面门, 便忽然一顿。
竟被崔左鹰的牙咬住了锋刃。
无色用力之下没把刀抽回来, 索性跳起往他身上一蹬, 肉山似的崔左鹰纹丝不动,但好歹松了口。
无色瞥了眼刀刃,上面赫然出现了一排浅浅牙印。这可是冯老亲自交到他手里的刀, 据说是无焰工坊出品, 早年间为了一名基地内体术异能的成员, 花大价钱从隐秘渠道买来。该成员在一次行动中牺牲后, 便无人可用,直到无色出现。
无色怒极, 在身体消失前一刻, 又被白庄按住肩膀。
白庄道:“先谈。”
他顿了顿,又道:“现在, 我们也是卖国贼。”
这话让无色顿时消了杀意, 他冷哼一声, 唐刀回鞘。九清清则一直沉浸在不知所措中, 她对崔左鹰的恨意本就是由身边人传导而来, 在这里近距离见到真人, 对方又和他们怀着同样的目的,这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
崔左鹰舔了舔隐隐作疼的牙齿,说道:“说错了,我也好,你们也好,不但不是卖国贼,反而是挽大厦之将倾的斗士。”
白庄看着他的双眼,显然没被这句褒奖打动。他认得崔左鹰,并且印象极其深刻。这尊笑面佛陀十几年前便是这副满脑肥肠的尊荣,只不过肠子里装的都是至阴至毒的坏水。明明靠着先王钦点才当上都城一把手,却勾结晋安梦昌,几十年来粉碎了昭阳无数家族的势力,一口一口全吞进了自己的肚子。
最令人齿痒的是,他作为都城一把手,非但没有捍卫王宫,反而在两年前率兵占据王室,逼迫先王自杀。又毫不惦念先王的知遇提携之恩,公开处死了先王唯一的儿子禛雄。
白庄恨不得一颗一颗拔掉他的牙。
但不是现在,昭阳存亡摆在面前,白庄不得不顾全大局。毕竟崔左鹰控制了昭阳绝大部分的势力,而白家虽有反攻余力,但过程中必然要经受巨大牺牲。如今每死去一个进化者,对昭阳都是一次打击。
可崔左鹰下一句话立时激怒了三人。
他笑道:“若是风华在这,都不用谈。她能掌管晨曦六十年,必然知道当下该做什么选择。”
九清清自小在基地长大,冯老便如她亲奶奶一般,闻言叫道:“你还好意思提冯老?!”
白庄和无色也蓦然变了脸色。
然而他们还没动作,崔左鹰也忽然变脸,大喝道:“为什么不好意思?!我隐瞒晨曦身份三十多年,为什么不好意思提她?她是晋安晨曦计划首领,我是昭阳本土晨曦计划的首领!你说,你们说,我凭什么不能提她!”
三人的脸色瞬间僵住。
崔左鹰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忽而扯起嘴唇笑了笑,自嘲道:“当然,我和风华还是有差别的。她是先王的爱人,我是先王的棋子。她曾经一度掌管晋安晨曦基地上百位成员,而我,从始至终,昭阳晨曦基地只有我一人。我去到哪,基地就在哪,从来都是一个光杆司令。”
“有多少话无人倾诉,有多少时刻无人相帮,有多少压力一人默默承受,你们懂吗?你们三个屁大点的家伙,只知道暗杀这个暗杀那个的小屁孩,你们懂吗?!”
“我不信!”无色最快反应过来,冷笑道,“都说你铁齿铜牙巧舌如簧,我他娘的一个字都不信!”
九清清用力点头:“我也不信!如果晨曦计划还有你存在,冯老和爷爷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才多少岁,你比他们小了二十岁!他们到晋安的时候,你都没出生……”
不过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迟疑起来。
白庄两年前在离开昭阳,身为白家人,他对昭阳局势了解最深,很快便串起收尾,看向崔左鹰的眼神也不自觉有了变化。
不过他还是说道:“真也好,假也好,你会跟我们说这些,说明你希望我们相信你,甚至为了和兰陵联盟,想让我们为你所用。既然如此,你需要好好解释下你那部分的计划。”
他说着,两手分别握住无色和九清清的手臂,让他们冷静下来。
白家人都有一颗好脑子。崔左鹰暗想着,说道:“再坚定的信念,一个计划执行到十几年不知效果,谁都会动摇。你们都是晨曦书苑出去的,应该知道先王最喜欢在那里看书。不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先王有时摊开书,半天一页不翻,嘴里没有,眼神却在叹气。”
“我自小个子大,胆子也大,就凑了上去,问先王为什么叹气。他起初不说,等到我碰上那种情景不知多少回,问了多少次,他才仔细看了我很久,问我种没种过稻子。”
崔左鹰慢慢沉浸到回忆里,退开两步,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生于最底层的家庭,父母工种都是耕农,从会走路开始,便时常跟着他们去田里,四五岁的时候就下地干活。所以我回答先王,种过。先王又问,如果种了一亩水稻,种完才发现稻秧好像太细了,不知道能不能活,该怎么办?”
崔左鹰摩挲着扶手,停顿了片刻,神色似乎有些懊悔,但很快又笑着继续说:“我说再种一亩呗,反正地多,稻秧也不少。说完后,先王又定定看了我很久。从那以后,我就离开了晨曦书苑,进入王宫。白天当整理书房的小童,晚上则接受先王亲自教导。”
“直到有一天,先王突发心梗,被医疗兵治好后,他把我叫到身前,给了我一个任务,一个就算要我烧掉先前种的那亩水稻,都要完成的任务。”
崔左鹰抓紧扶手,盯着对面三人:“成为昭阳王,改革昭阳。”
无色和九清清面面相觑,都没听懂“改革昭阳”的意思。但白庄眉头一皱。所谓改革昭阳包含了两重意思,一是抛却昭阳当前的体制风俗,仿照晋安以军治国,所有事情都围绕着培养进化者军队展开。
但昭阳进化者要贡献社会、服务他人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而且社会风俗也与晋安截然不同,最显著的就是没有统一封闭管理的学校学区,孩子们都就近入读于学院,而这种小型学院遍布全国。一个孩子不论是否进化者,虽也要分配工种,但这种分配很大程度上考虑了个人意愿,并且很多人在工作后也与父母同住,这也是昭阳产生繁衍出那么多大家族的原因。
若像晋安一样以培养进化者军队为核心,教育制度、工种制度、婚育制度等等都要经历巨大变革,年轻人结婚生子的时间大幅前推,一夫一妻的传统也将面临崩溃。最可怕的是,进化者的地位将无可避免地凌驾于普通人,社会不公将在各个方面体现得淋漓尽致。
如此一来,昭阳各大家族的地位将被高等级进化者动摇,故而他们一直以来不断宣传享乐主义,目的就是为了阻碍拥有这种变革之心的人,包括禛佰先王。
而享乐主义,便是“改革昭阳”的第二重意思。全境雨带,物产天赐,即便少了些炫目的工业品也没什么,反正普通人家也见不到。他们吃喝不愁,穿戴无忧,能这么过一辈子,已然是其他碎土普通人憧憬不来的美好生活。
至于守在边境线的他国军队,管他呢,几十年没动弹了,还真会杀进来不成?晋安兰陵梦昌,他们不就是想要粮食么,给他!再给个百八十年都没问题,饿不死自己人!即便屠刀真落到脖子上,舒舒服服过了几十年,也值了!
每当想起这些,白庄也觉头疼。一方面他不想社会沦丧,遗失天伦,另一方面又希望所有人脑子里都安上一台警钟,振作自己,振作国家。这个两难的选择,不但家里长辈跟他说起过,连禛佰先王都时有提起。
但他没想到,先王竟然把这么艰巨的任务给了崔左鹰!
难怪这些年里,毫无背景人脉的崔左鹰,单单凭着先王钦点的一个城市官职位,便费尽心思、用尽手段蚕食其他大家族。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就是一直在清除改革的阻力!
白庄盯着他:“那你也不能逼先王自杀,更不该杀了禛雄!先王本就年老体弱,支持不了多久,凭你的权力,最多一两年,等到先王逝世,王位就是你的!”
崔左鹰笑着凝视着白庄的眼睛:“你真以为,你们白家能坐视我登上王位?其他家能坐视我统揽大权?不光是我,你们,他们,都在等先王死!就算先王亲口立我为王又如何?只要先王一死,白家就能联手其他家,在王位继承中捣乱!”
白庄沉声质问:“所以你就提前逼死先王,就为了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崔左鹰深吸了一口气:“不,逼宫不是我的主意,是先王的意思。我只是配合先王演了一出戏。”
白庄瞪大了眼睛。事情是一个事情,可当事双方的主导权,全然倒置了。
就在他震惊之时,崔左鹰又说了一件令他更加难以置信的事。
“至于禛雄……”崔左鹰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在你之前,晨曦基地十年没添新人,你真以为单靠一个禛雄,就能把你送出去吗?禛雄有这个本事,为何不送别人,只送了异能只有区区中级的你,送了白家家主最为器重的嫡孙?”
“你以为,送你出去,真是为了给苟延残喘、败局注定的晨曦基地输送新的力量?”
第152章
白庄二十岁才第一次踏入晨曦书苑。那天是个深夜, 腰背佝偻的禛佰先王坐在桌前,为了省电,就着昏黄的烛光正在看书。
此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瞒着家人, 偷偷过去。禛佰先王跟他说了很多事情, 很多人。白庄想象着那些事情, 那些为了救国于难而背井离乡数十年的孩子,他游走在冷清的书苑里, 心潮却无比澎湃。
他问禛佰先王为什么这么晚才找到他。
先王笑了笑,回答得很直白:“因为你姓白。”
白庄很疑惑, 那为什么又要找到他。
先王沉默良久, 白庄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里好似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让先王浅褐色的眸色变得深沉而忧郁。
先王说:“因为你,是最后一个支持这个计划的人。”
时隔十年的漫长时光,白庄这时才知道, 当初先王对他说了谎。
真正的答案应该还是那句:因为你姓白。
白庄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 又好似重石挂在了身后, 让他止不住连退数步, 脸色惨白地靠在了墙上。
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九清清忙跑过来扶住他,眼神关切。她没听懂崔左鹰说的话, 但她知道这不重要, 因为庄哥听懂了,但是, 庄哥很伤心。
无色毕竟十四岁才和哥哥一起离开昭阳, 离现在恰好已有十四年时间。年月虽久, 但他对各大家族也有所了解, 这也是同样耕农子弟出生的他, 对白庄一直颇有成见的原因。
可白庄和崔左鹰之间的一番问答, 让他真切看到了白庄面对的可怕事实。
先王利用了白庄,利用他一颗精忠报国的赤诚之心,牵制住了白家。而且崔左鹰的话语中透露出来一个更令人心寒的事实,基地十年迎新行动失败,是因为先王早已放弃了他们,早已把这些忍痛舍弃亲人潜伏到晋安的伙伴,都当成了弃子!
原来先王,也是一个会使用肮脏权术的人!
无色一步一步逼近崔左鹰,手再一次握上刀柄。
一个操弄肮脏权术的王,培养出了一个狡诈可恨的接班人!
基地之所以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那些同伴之所以会死的死散的散,不是因为哥哥,而是因为他们!都是他们在背后权衡算计,才让不该死的人都死了,活着的人的也活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