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婆子反剪她双手,把她押到了祝李氏跟前。
发髻散乱难掩她惊艳美貌,贺兰芝双眸噙着泪,软着声道:“婆母,我可曾做错过什么?”
“你克死我儿,还想要什么理由?”祝李氏脸色铁青,“昨日饶了你一命,你就该在祝府当好你的新妇。”
不是她?
那究竟是谁会在饭菜里下药?
贺兰芝知道这时候不能跟祝李氏硬钢,她如今势单力薄,撕破脸皮不但对她没有任何好处,还会给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第三人渔翁得利!
思及此,眼泪夺眶而出,贺兰芝抽泣道:“既然不是婆婆,那是谁差人给我送饭?那饭里,还,还放了毒药。”
此话一出,打得祝李氏措手不及。
她乃是祝家主母,连祝成海都要让她三分,没有她的吩咐,谁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杀人?
正当祝李氏想要问些更详细的问题时,巷尾却走出个白衣女子。
第3章 十八个丫环?十八个姬妾!
“姑母,时辰已经不早了。”
少女不过十七八岁,一身孝服下空空荡荡,身子板瘦弱得不行。
现在住在祝家,还能称呼祝李氏一声姑母的,就只有表小姐宋婉儿了。
宋婉儿见祝李氏还没有动作,又低声说:“姑母,无痕师父说了,如果耽误了大表哥下葬的时辰,会冲撞相爷前程的,而且……而且恐怕也会对表兄来世投胎有影响。”
这两个男人对祝李氏来说至关重要,所以她不再纠结刚刚贺兰芝提到的事情,转而一挥手:“带她下去,换一身干净衣服。”
她眼中饱含蔑视,将贺兰芝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通,“到底是个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到了人前,可别损了我祝家门楣!”
她算准了贺兰芝是个没见识的商户女,想来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些有的没的。再加上贺兰芝是新寡,今日下葬她不出现总说不过去。
故此,她这才亲自前来。
贺兰芝裹紧了单薄衣裳,心中暗暗腹诽,如果不是她们这些人,她又怎会如此狼狈。
婆子将她带到了一处偏院,随便拿了一件孝服扔在她身上:“少夫人自便吧。”
“哎,你们……”宋婉儿也跟着进了屋里,她幽幽叹了口气道,“表嫂,你切莫在意,这府里的下人向来狗眼看人低。”
贺兰芝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捡起那件孝服便走到了屏风后面,如无事般换衣裳。
“表姑娘这么说,看来也在祝府体验过?”
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宋婉儿柔声道:“姑母待我自然是无可挑剔,只是,我毕竟不是祝家的千金,下人们会给脸色也是正常。”
“……”贺兰芝纤细十指将那两根腰带在腰前打了个结,“想不到表姑娘竟与我这新寡有几分共同语言。不过,谢无痕当真说了那些话?”
如果她昨夜没见识过谢无痕,大抵也会觉得圣僧心怀天下,是个慈悲救世的大善人。
然而……
宋婉儿面带担忧:“之前听闻表嫂和姑母有嫌隙,故而婉儿才特意过来看看。没想到,竟正好遇到表嫂被……唉,情急之下,婉儿这才编了谎话,只想早早救表嫂脱困。”
刚才那样的情况下,不论是谁看见了,都会着急。
但贺兰芝感觉不对。
时机不对,过于巧合。
不过贺兰芝并未多言,她理了理长发,用一根朴素的木簪绾发,推开了那扇大门。
不是要让她坐实“克夫命”的谣言么?
那她,就让京城所有人看个清楚,她,究竟是不是那传说中的克夫命!
灵堂。
今日是祝武宣停灵的第三日,也是吊唁的最后一日。
比起昨夜阴森恐怖的灵堂,现在来来往往的人不少,贺兰芝人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议论她的声音。
“再有一刻钟,就要起灵了。祝家那位大少夫人怎么还没来?”
“来了又怎样,只怕是会良心难安吧。”
“也是,你说说,祝大公子平日里身子骨多好呀,院儿里一年到头都少见请大夫。那贺兰氏才进门三日,就突然横死了!啧啧!”
“还好我家儿媳八字旺夫,不然我也担心。”
“也得亏是祝丞相和她婆婆祝夫人宅心仁厚,宽宏大量。如果换作别人家,早就把她逐出家门了。今日克夫,明日克长辈,说不定哪天啊,这祝家的人就……”
“嘘,小声点吧!”
贺兰芝眼眸暗沉一片,她就知道,外面果然是这般流传的。
可祝武宣分明是纵欲过度,成亲三日,他没日没夜流连于院儿里那十八房小妾的床上。
最终才死在了床上。
跟她有什么关系?也不看看那三日,祝府上下的人都用什么眼神来看她。
贺兰芝深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再次睁眼时,那双秋瞳已含着水雾。
“夫君!”
众人议论戛然而止,只见一个素面朝天的女子,边哭边往那棺材扑。
“夫君为何如此狠心,怎的不将妾身一并带走呜呜呜!”贺兰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眶通红,小脸儿和嘴唇却泛着苍白。
【死得好,赶紧给老娘去坟里待着吧!】
可她面上却悲痛不止,更是起身冲那棺角而去,“夫君等等妾身,妾身这便随你而去!”
正在诵经念佛的谢无痕,乍然听到这声音,缓缓睁开眼眸。
祝家的几个仆从连忙去拉扯贺兰芝,然而贺兰芝看起来瘦弱,但力气还不小。
几番拉扯下,贺兰芝甚至哭得几乎晕厥过去,顺便打翻了祝武宣的牌位,顺手牵羊捞了两个贡果藏在袖中。
这一切,都被谢无痕尽收眼底。
还真是个表里不一的女人。
祝李氏面色铁青,甩袖道:“贺兰芝,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本以为她安分了三日,没想到她这么上不了台面!
当众大闹自己夫君的灵堂,这还像话么!
祝李氏心里一阵紧张懊悔,若是贺兰芝敢说出昨晚半个字,她该如何在京城立足!
贺兰芝终于停下了动作,她左手扶额,哭得那叫一个潸然泪下欲断魂。
“妾身只是伤心。”她说着,吸了吸鼻子,转身望着满室前来吊唁的亲朋,“夫君一走,这偌大的屋子,便空落落的了。就连那十八房姐姐,妾身,妾身也不知是如何安排是好。”
话音一落,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便传来。
“什么十八房姐姐?祝大公子不是六日前才成亲么?”
“哎哟,真不愧是后生仔,身强力壮的。”
顿时,各种嘲弄、探究、鄙夷的目光,全都落在了祝李氏脸上。
虽然都知道祝家大儿媳是个小门户里出来的,嫁给祝武宣是高攀。
但这不代表祝家就可以宠妾灭妻——正妻还没进门呢,先纳了十几房小妾,这在天下是要为人不齿的。
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在婚前可以有通房丫环,可以去青楼喝花酒,但那些女子始终没有名分。大家心照不宣也就算了,这纳了十八房小妾,后院儿堪比皇帝的后宫,这就过分了。
祝李氏一张老脸瞬间阴云密布,呵斥道:“你在说什么浑话!”
“倒是妾身的不是了。”贺兰芝擦拭眼角泪珠,“也是,那十八位姐姐陪在夫君身边日子更久,我只是一个后来者,哪有资格随夫君而去。”
刚刚还说贺兰芝坏话的中年妇人,是祝家二房的夫人赵慧君,见状便拉着贺兰芝:“侄媳啊,斯人已逝,你还是不要太难过了。什么资格不资格的,那些莺莺燕燕都是玩意儿,你才是祝家明媒正娶的媳妇。”
她说着,又频频递给祝李氏眼神,意思是今日这么多亲朋都在,闹得太难看总归是丢祝家的脸面。
祝李氏清了清嗓子,压制住怒意:“不过几个丫环而已,你倒揪着不放了。”
主母都说了话,那些揶揄、探究的话语才止住。
贺兰芝抽抽搭搭深吸了一口气,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眸子看向赵慧君:“可我方才,听见有人说夫君是被妾身克死的。”
赵慧君无语凝噎,只好讪讪退到了一边。
满室寂静仿若落针可闻,她一字一句道:“夫君死得过于蹊跷,妾身恳请婆母准许,立刻让仵作为夫君验尸,以告慰夫君在天之灵,顺道还妾身一个清白!”
祝李氏脸色巨变:“不可!”
第4章 验尸!
话音刚落,无数道惊讶的目光都落在了祝李氏脸上。
贺兰芝眼底划过一丝深意,面上却是柔柔弱弱的:“可是夫君向来身强体壮,又无病无痛的,怎会突然暴毙?定是,定是遭人毒害了!”
“可怜妾身时年二八,连夫君的面都还未见过两次,便要守寡一辈子。更气恼夫君风华正茂时,却要孤孤单单躺在黄土之下。还请婆母准许,查明事情真相,替夫君沉冤昭雪!”
她说罢,郑重其事盈盈一拜。
赵慧君也不禁动容:“是啊,大嫂,武宣这孩子死得太蹊跷了。不如就听她的,找个仵作验尸看看。”
其他几个亲戚也一人一句,都在劝祝李氏。
虽说外面流言满天飞,都说是贺兰氏克死了祝武宣。但他们毕竟是祝家亲戚,再加上贺兰芝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祝李氏胸口不断起伏,盯着贺兰芝的眼神恨不得化作飞针,把贺兰芝扎死!
她当然知道儿子死因可疑,但她哪里敢查,这不是把刀子送到外人手里么?
堂堂一国之相的儿子,竟然死于马上风,就算真的有其他原因,光是这一条事实就已经足够外人耻笑他们祝家十年了!
更遑论,祝成海的无数政敌都在盯着他,此事要是被人参上一本……
正当贺兰芝和祝李氏僵持不下时,只见仆人簇拥着一位老妇人和中年男人进来。
中年男人身上还穿着尚未换下来的朝服,正是祝家家主,祝丞相祝成海。
他横眉冷扫众人:“为何还不起灵?”
对于这位公公,贺兰芝还是犯怵的,毕竟为官多年,身上上位者的气势很足。
好在赵慧君替她说:“大哥,武宣可不能莫名其妙的死了呀。咱还是寻个仵作看看,能不能查出点什么蛛丝马迹,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残害我祝家子嗣。”
“此事,恐怕不行。”祝成海叹气。
他身旁的老妇人已到花甲之年,满头银丝却精神矍铄,目光中虽透露着些许痛心,但更多的是坚毅,正是祝武宣的亲奶奶。
祝奶奶手中佛珠轻轻拨动,她眉头紧皱:“为何不行?宣儿死因不明,我这个当祖母的,这三日以来一直茶不思饭不想的。你们这对做父母的,却如此冷漠?”
祝成海神色晦暗不明,他目光扫过贺兰芝,最终停留在了祝奶奶身上:“娘,其实宣儿并非康健之人。”
“几年前,他在京郊落马受了重伤,身子骨一直外实内虚。”他沉声道,“这些年府里也一直叫大夫来瞧过,但都没什么效果。也害怕您担心,所以才一直瞒着您。”
祝家大公子前几年那场遭遇,很多人都知道。
贺兰芝垂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拳头。
【屁话!全都是屁话!】
他祝武宣夜御十八女的时候,怎么没看出他身子骨虚了?
不过是逃避开棺验尸的借口罢了!
贺兰芝吸了吸鼻子,眼圈泛红:“可就算夫君身有暗伤,这些年一直健健康康如常人。如果没有任何诱因,他也不会突然暴毙……”
她纤弱身子盈盈一拜,“还请公爹明察,定要找出夫君究竟是遭何人所害。”
只三言两语,又将矛头调转了回来,祝成海本就阴沉的脸色,愈加难看。
清脆木鱼声戛然而止,一道喑哑男声悠然传来。
“祝丞相。”
谢无痕轻启薄唇,“时辰不早了,还请丞相尽快决定。”
祝奶奶握紧拐杖,冷声勒令:“开棺,请仵作验尸!”
这一声令下,贺兰芝一直紧张到绷直的肩膀,才刚刚放松,却紧接着又听见祝成海大喊:“不可!”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祝丞相,毕竟亲儿子死因不明,他这当爹的,却一次又一次阻止验尸,情况可疑。
祝成海清了清嗓子:“母亲,还望您能随儿子过来,说几句话。”
两人一同去了隔间叙话。
贺兰芝面色冷静,却心下一沉。
一抬眸,正对上祝李氏阴冷如蛇蝎的目光。
贺兰芝不仅不露怯,反而嘴角勾了勾,只是那笑容转瞬即逝。
祝李氏心中一股恶寒,这丫头片子真是不简单,三言两语之下竟能直戳她要害!
很快,祝成海和祝奶奶一前一后都走了出来。
祝奶奶不复方才的精神奕奕,只有力无气吩咐:“时辰差不多了,起灵吧!”
对于这个结果,贺兰芝心中是明白的,只是不知祝成海究竟说了什么,能够这么快扭转局势。
她擦去眼角泪珠,声音几近颤抖:“奶奶,还未找到杀害夫君的凶手,怎能这么轻易下葬?”
祝家未发迹之前,与贺兰家是邻居,贺兰芝也算是半个被祝奶奶看着长大的孩子。
祝奶奶怎能不心疼?
她幽幽叹气,苍老粗粝的手拂过贺兰芝脸颊:“好孩子,你的担忧我知道。”
话音未落,她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芝儿也算是我这老婆子看着长大的,以后若再有人传什么风言风语的,休怪我老婆子不留情面!”
贺兰芝十分感激,她没想到祝奶奶会替她说话。
有了这句话,她如果再抓着开棺验尸的事儿不放,那就是她不懂事了。
七根棺材钉一齐钉上,抬棺匠们一鼓作气,把那楠木棺材抬起。
唢呐声震耳欲聋,与之纠缠在一起的,是那些呜呜咽咽的哭声。
贺兰芝作为祝武宣的妻,自然是要走在最前面的,手中还捧着祝武宣的牌位。
但令她没想到的,却是祝武宣的表妹宋婉儿。
之前在灵堂时,宋婉儿不知有什么事离开了一会儿,送葬队伍刚启程不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
“表姑娘刚刚去哪儿了?”贺兰芝压低了声音问。
宋婉儿手中绣帕擦了擦眼泪道:“方才丫环来报,狸奴不知去了何处。想到无痕师父交代,万不能让狸奴靠近灵堂,这才去寻它。”
她不知,她罗裙下那双绣鞋染了湿润泥土。
而今早京城确实下了一场春雨,但青石板铺设的地面早就干了,只有泥地还没干。
相府极尽奢侈,铺满了上等青砖与木板,唯有距离宋婉儿居所较远的后花园有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