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去看过孩子他爸了吧?”叶祁又问。
“看过了。”陆明芳面色变得更加颓败。
雁临仔细地打量着她。
以前的趾高气昂不见了,鲜活漂亮的面容也已失色。头发用橡皮筋束着,有些蓬乱,发质也不好;衣裤宽宽大大,脚上一双特别平常的布鞋。
气色不好在所难免,穿戴比起以前却太平常,应该是从上班的工厂临时请假过来的。
叶祁除了发问,跟孙女没有别的沟通方式,“孩子呢?过得好不好?”
“还好,跟着我舅舅舅妈这么久了,街坊四邻都不是嘴碎的人,没人跟孩子说难听的话,也没谁欺负过。”
叶祁追问一句:“看过几次?”
陆明芳想了想,“两三次吧。”
叶祁眼中闪过失望,不再言语。
雁临只是来防止意外的,并不是来款待人,只端着茶小口小口地喝。
沉了一阵子,陆明芳身形局促地动了动,“奶奶,我想求你件事。”
“什么事?我听听。”
“金坡在里边过得特别不好,人瘦了一大圈,总挨欺负,干的活儿也特别重。”陆明芳哽咽起来,“你能不能让我爸或是陆修远想想办法,改善一下他的处境?”
叶祁无声地冷笑,“你人在外面,对里面的情形倒是知道的很清楚,是不是过得特别不好的人特地告诉你的?”
陆明芳慌忙否认:“不是不是,真的不是他,是我打听到的。”
“哦,你打听到的,那你不是挺有本事的?既然这么有本事,你找告诉你这些的人,给你丈夫改善处境不就结了?”叶祁直接拒绝,“找我说没用,而且我儿子孙子没有那方面的人脉。”
陆明芳噎住了一会儿,随后恳求道:“奶奶,你就帮帮我吧。以前是我不对,我真的知错了。”
叶祁已经没脾气了,“在你心里,看得最重的不是至亲,不是孩子,更不是耿家,只有一个耿金坡,我没说错吧?”
“是,这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不对的地方,谁敢说你那神圣伟大的爱情是错?”叶祁端茶喝了一口。
雁临心生笑意,没想到祖母也有当面揶揄人的一面。
放下茶杯,叶祁继续说道:“情投意合的人恋爱结婚,从来是少见的好事,通常我会认为,这种人会过得比一般人要好。你说,我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
陆明芳面露困惑,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两个人在一起的初衷,难道不是为了让彼此变得更好么?”
陆明芳沮丧地垂下头去。
叶祁说:“没事的时候我总在回想,你跟耿金坡刚结婚的时候是什么样,后来又是什么样。
“你们之间的感情还挺少见的,我没见你和他有过任何本质的改变,说白了,我就没见你们有过安生日子。
“那个人一直以来就是软饭硬吃的活法,你一直以来是惯着他吃软饭的活法。
“你把他惯出事儿来了,蹲监狱了,他见到你有没有说过对不起的话我不知道,又绕着弯儿地让你求陆家可是我亲耳听到的。
“也挺好的,你们就这么往下过吧。你是不用常去看孩子,见面次数多了,不定把孩子带哪条沟里去。”
陆明芳的脸涨得通红。
“刻薄的话既然开了头,顺道说完算了。”叶祁深凝着她,“你上小学之后跟着林家,修远从那么一点儿大就跟着我们在乡下,这是时代造成的一些问题,你爸妈也一直没否认过对孩子不够尽心。
“结婚有了孩子之后,你动不动就指责你爸妈失责偏心,我就奇怪了,你哪儿来的脸?
“你恨不得刚生完孩子就让你姥姥姥爷带孩子,出生活费的是你爸妈,你对孩子尽到过责任没有?
“自己就是那样过来的人,一说起来比谁都冤似的,那你怎么有脸指责亲人的?你见到孩子的时候亏不亏心?”
语气再柔和婉转,说出的话也是一声一声质问。陆明芳无言以对。
叶祁轻轻叹一口气,“我这一辈子,走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人也太多,活得比你更奇怪更没出息的孩子,我没见过。
“说什么知道错了,你骗谁呢?你看到雁临一点儿尴尬内疚都没有。
“这次是雁临有这么一场无妄之灾,好比走在大街上就被贼惦记上了,你作为她丈夫的亲姐姐,跟着凑这种热闹。真好,真有出息。
“陆明芳,下次要是你遇到这种事,你说耿丽珍、何志忠和你丈夫会怎么做?会不会请你为了伟大的爱情牺牲到底?”
陆明芳惊愕地抬头,脱口就是一句:“怎么可能?”
叶祁一笑,那笑容一如看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孩,亦或小动物,“耿金坡爱你,他爱你的方式就是要房没房要钱没钱,是为了一份工作算计你的娘家弟媳妇。
“这种爱可真少见,也真下贱。
“能不能麻烦你,以后别再糟蹋那个字儿了?”
陆明芳面色要涨成猪肝色了,胸腔都在剧烈的起伏。
雁临担心她有过激的行为,提高了警惕。
“作为你的奶奶,我已经放弃你了;作为你的同性,我打心底瞧不起你。”叶祁放下话,“别再来陆家,你跟陆家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有门路,我会让耿金坡在牢里过得比现在难受十倍百倍。听清楚了?你可以走了。”
陆明芳起身,几乎是冲出门外。
雁临赶到窗前,看着她跑出院门,这才放心,回到祖母身边。
叶祁握住了她的手,“那混账东西,简直是个讨债鬼,这阵子一想起她我就上火。她来这一趟也好,那些话憋在心里也难受。”
“奶奶。”雁临亲昵地搂住祖母。她这才知道,老人家对自己经历的那件事如此在意,真正气狠了。
“也就是我们有福气,什么事都不用跟你见外,要不然,真是没脸见你。”
“跟我见外可不成,我会伤心的哭鼻子的。”
叶祁笑出来,看看时间,说:“上去吧,又耽误了好一阵子。”
“不。”雁临头倚着祖母的肩,“预考成绩不错,我奖励自己一天假,要磨烦你半天。”
“数你会找借口,但我也真不想拒绝,最喜欢跟你说话。”
“真好,我也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叶祁逸出开心的笑容,“那我们去小客厅,准备好咖啡点心,还有草莓,好好儿聊半天。横竖你爷爷又跑出去玩儿了,没人给我们打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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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王萍顶着指印清晰的一张脸,随王赓离开黄石县。
对于她的是,王赓选择无条件接受陆修远的安排,于是,她和餐馆拆伙,合作协议作废,改为店主承诺一年后偿还五千块钱的借据。
从此之后,王家会看管好王萍,不允许她再离开他们的眼界,同时不允许她再踏入陆修远和秋雁临的生活范围。
王赓的妻子这次没能来,夫妻两个一面经营一间酒店,一面开店出售录音机和彩电,实在没办法同时离开。
一路上,王赓始终心神不定,不知道妻子那边有没有遇到意外。
开酒店不允许偷奸耍滑,不良心经营迟早玩儿完,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出售录音机和彩电却不一样,他和妻子做了手脚,简单来说就是以次充好,以好的冒充进口货,所在的那个城市对此已经形成一个产业链。
他们是听酒店的常客说的,听了就动了心,想分一杯羹就收手。然而那生意的赚头太大,他们抵不住发大财的诱惑,从零售的散户发展成租赁店面直销。
这事情要是被人揭发出来……
但陆修远有可能知道么?他开的是贸易公司,就算经手家电,手也不可能伸到外市吧?
可是,经商的人四处走,两个市又相邻,陆修远真就背不住知情。
王赓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只恨列车走的太慢,根本没心情搭理身边的王萍。
王萍始终小心翼翼地观望着父亲的脸色,时间久了,看出些端倪,也跟着紧张起来。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轻声问:“爸,家里的生意,是不是有不干净的地方?”
王赓回给她一记冷眼。
王萍掂量一阵,说:“不用担心。回去后赶紧把不干净的地方清理掉,谁想查也没证据。再说了,是我惹的祸,远哥……陆修远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你懂个屁!谁信你的话谁倒霉!”
然而事实却是,这次王赓不信倒霉闺女的话,也照样儿倒霉。
到了邻市的家里,父女两个最先得到的消息,就是卖家电的店出了事,王萍的母亲已经被警方带走。
王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王萍费了半天的力气才把他拉起来,“爸,你镇定点儿,赶紧想想办法。而且,店里到底有什么问题?是不是警方滥用职权,故意为难我们……”
王赓重重地呼吸着,他觉得太吵了,吵得他的火气直冲头顶。缓过劲儿来,他猛地转身,手臂抡圆了,连抽了王萍几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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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临隔天才听说这件事,偷偷向他打小报告的是丁宁。
她喜欢甜食是众所周知,丁宁想着虽然还没到夏天,年轻人没事吃根雪糕也常见,直接去了雪糕厂,普通的、红豆的凑了一箱买回来。
幸好陆家没有储藏冷冻食品的习惯,不然根本放不下。
雁临送丁宁出门时,到了车前,他说了王萍那一码事。
“那女的和他爹,真把远哥惹毛了,这次的教训,就算记不了一辈子,也得记上二三十年。”丁宁说。
“到底怎么回事?”雁临一头雾水,“方不方便跟我仔细说说?”
“我其实算是特地来跟你说这事儿的。”丁宁笑着,“嫂子,你能不能答应我,知道了也当不知道,远哥要是不提,你就不跟他提王萍那名字?”
“没事我提她干嘛?”雁临失笑,“我可以做到。”
丁宁说了全部见闻,着重说的是王家投机倒把以次充好赚黑心钱的事,“这是早晚的事儿。远哥本来就倒腾录音机彩电,和几个厂家挺熟悉的,有一个销售点就在王家那边。
“同行之间谁有什么猫腻,稍微留心一些就能看明白。
“上回陆哥查了查王萍的亲属,一看他爹的名儿,就跟那边的事对上了号。
“王家参与的是坑老百姓血汗钱的买卖,谁知道了也得揭发,但是从厂家到直销店、零售人员很多,揭发时能提供的证据是越多越好。
“远哥这边正慢慢攒着呢,那孙子就跑到他跟前找不自在了,他还能怎么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雁临释然,随即有些担心陆修远,“修远在公司心情还很不好吗?”
“那倒没有,那俩人离开之后,他就跟没事人一样了。但他从来是把事情放心里,谁也看不出什么。我是觉得,他被恶心得够呛。”丁宁捋一把寸头,“我可能多事了,但真忍不住乱七八糟的瞎担心,想着万一赶上他心里上火,你正好提起王萍,闹矛盾就不好了。真到那时候,你说我帮谁?有心替你揍他也没用,我打不过他。”
雁临全明白了,有点儿小小的感动,“谢谢你。不过你放心,我跟修远早说过了,尽量不提王萍、郑涛那种人。都有些不正常似的,认识他们也不长脸。”
“成,我心里踏实了。”丁宁摆一摆手,“吃完冰棍儿继续用功吧,我得赶紧回去了。”
“开车小心。”雁临目送他车子走远,折回室内,仔细回想昨天的陆修远,结论是没有任何异常。
谁要在他面前藏什么心事,难上加难;谁想看出他放在心里的事,更是难上加难。
这天,陆修远正常下班回家,换完衣服,到厨房替下祖父祖母,和雁临一起做饭。
雁临让他切藕片和海带丝,自己要收拾新鲜的鱼。
陆修远不同意,让她去切菜。
之后也一样,比较麻烦的事他都代替她。
以前同在厨房忙碌的时候,他总有不同意见,但会乖乖接受她的安排,这次则是本着她更省力的原则。
雁临不想听到点事就想东想西,但又容不得她不联系到一起。
天光越来越长,吃完饭,夜幕仍未降临。
四位长辈坐在客厅,一起看电视。
陆修远和雁临一如往常,收拾完碗筷就上楼。
走到楼上客厅,雁临说:“今天给自己的学习任务都完成了,晚上想轻松一下,你有没有好的建议?”
“看电影?无聊。看电视?也没什么意思。”陆修远一边说一边否定,笑了,“要是让我说,等会儿你得想挠我,还是你说吧。”
雁临思索一阵,“想跟你散散步。”
“瞧你这点儿出息。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