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多多连忙笑着自报家门,“你好,我是宋多多。”
陆修远微一点头。
大军帮忙招呼人,把椅子搬到离床不近不远的位置。
陆修远离了部队,有些堪称怪癖的毛病,例如非常反感不熟的人靠近他,再赶上对方身上的味道不对付,当场鼻炎发作打喷嚏的情形都有过。
没纪律责任任务约束的陆修远,就是这德行。
宋多多放下东西落座,姿势透着矜持和拘谨,凝眸迅速打量着陆修远。
他样貌极出色,她是知道的。亲眼看到这年岁、这处境下的他,感触只有意外和震动。
利落到没发型可言的平头,其实最挑脸型头型,陆修远只让人觉得适合、清爽。
容颜便不消说了,骨相极佳,完美的五官完美地组合到一起,轻易勾走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魂魄,并不是多夸张的事。
他健康状况糟糕是一定的,也的确带着病态的苍白,可那苍白似稍稍失色的玉,透出近乎脆弱的美感,然而眉宇又分明有着清冷坚毅。两相里的矛盾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便又形成一种奇异的魅力。
宋多多觉得,自己明白雁临打死也不肯离婚的原因了。
长成这样的陆修远,见一次把话说透说绝也就算了,只要再见一两次,哪怕他只是无意间说两句让人心软的话,雁临的圣母心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倒贴钱也愿意陪他走过最难的岁月。
爱美之心,男女皆有。
怪只怪……她做那个格外真实的梦的时间,是在雁临与自己翻脸之后,晚了一步。
大军递给宋多多一杯水,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当我不存在就行。我嫂子对远哥管得严,不准远哥单独见年轻女性。”
宋多多嘴角差点儿抽筋儿。
秋雁临管陆修远?陆修远是服谁管的人?
可转眼一看,陆修远唇角扬了扬,默认了。
宋多多赶紧调整好心情,清了清喉咙,语气恳切:“这次我来,是因为早就说过要来探望,也是因为和雁临的一些事,想求陆哥做一回和事佬。这么说着就特别不好意思,可我真没别的办法了,而且我相信,陆哥也很关心雁临。”
“说说看。”陆修远慢悠悠在表格上填两笔,瞥她一眼,视线笔直,含着审视。
他可不是碌碌无为的傻大兵,相反,因为一直被重用,所在团体及所经任务,眼见的世态炎凉人世残酷怕是比老刑警还多。宋多多很庆幸自己打一开始就做了实话实说检讨自己的准备,不然已经开始心虚。
她说了近前引发矛盾的两件事,也说了根本原因是劝雁临提出离婚,随即着重强调:“最根本的原因在我,没在亲人和最好的朋友中间摆对位置。我爸妈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犯糊涂,但他们真没坏心。”
“这些我已经听说过一些。”陆修远轻轻旋一下指间的笔,“你说没摆对位置,这的确是。如果我有事要见雁临亲友的女朋友,一定会征得她的同意,而且要求她尽量在场。”
宋多多嘴角微翕,“这是我又一个错误,但现在情况不允许。”
“为什么不能等到情况允许的时候?”陆修远敛目,边书写边说,“需要相互尊重相互负责的关系,似乎不止亲人、夫妻,朋友更应该避免踩线。”
在这种男人面前,如果始终处于低头认错的局面,反倒会让他看不起,连与你说话的兴致都失去。宋多多从容地一笑,语声和缓:“道理的确是这样,我同意,也会引以为戒。可是陆哥,话说回来,从雁临那方面来讲,我们的做法或许欠妥,但也是为了她的一辈子,这点你承不承认?”
“说到这事儿,我其实有些好奇。”陆修远的语气闲散,跟与熟人扯闲篇儿似的。
宋多多身形微微前倾,“好奇什么?”
陆修远旋上钢笔盖帽,视线平静地回视着她,“在你们眼里,我成为残废是板上钉钉,雁临和我分手,的确没了浪费大把时间在一个废人身上的隐忧,可除此之外,你们还能给她什么长远的好处?”
宋多多的笑显得有些无奈,“普通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谁能走一步看到十步之外?这又不是下围棋。”
“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更好奇了。”陆修远转着钢笔,“人就是人,没什么普通特殊之分,有时候再不情愿,也得做做场面功夫。雁临的性格,谁都得承认她很善良,她就算是为了我的长辈,也不会急着离婚,让我爸妈又添一份心火。”
“或许,雁临有别的打算。”宋多多说,“她不喜欢教师工作,虽然一直胆小怕事,其实很羡慕四处闯荡的人。如果一个人已经打定主意离开家乡,独自去南方打拼,在一些事情上反常,做得干脆利落,相信谁都不会觉得难以理解。”
陆修远颔首,很认同似的,“只你说的这个或许,只就事论事,我理解,但不能理解的还是你们。一个单纯善良、胆小怕事的二十岁的女孩子要离家闯荡,做为事事为她考虑的好友,你放心?做为没有坏心的你的父母,也放心?
“雁临到现在还要每个月跟她杨家伯伯伯母领零花钱,你猜杨家会不会同意她出去闯荡?在院校、县城都被一堆男孩子围追堵截吓得不轻的小破孩儿,杨家要是放心她离家在外,打今儿起,你说太阳是方的我都信。”
宋多多在心里痛苦地哀叹一声。
陆修远的话还没完,也仍旧不见丝毫火气:“杨家不给雁临出远门的钱,她怎么办?卖家当还是卖房子?似乎只有这些是杨家没为她保管的东西,也一定做梦都想不到她敢动。
“这种事,要是没有好朋友、好友的男朋友和亲人给她打气,我相信她做不出来。
“说来说去,归根结底,雁临从没急着为前途甩掉隐忧,急的似乎是你们。”
宋多多心里已有些毛骨悚然。说着说着,他竟以局外人的身份把局内人的心思剖析出来,虽然那些心思是局内人从没意识到更不会承认的。当有些事的发生已成常态,人便会认为理所应当,哪里会闲得反思谁为自己付出多少、应不应该。
陆修远的目光有一刻的淡然悠远,下一刻则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言辞更是一针见血,“雁临把你们惯坏了。”
宋多多坐不住了。她已意识到,自己白来了这一趟。不,还不如不来,因为她又听到陆修远说:
“不要再打扰雁临,我有责任更希望她过得开心。”
宋多多简直是逃到了门外。
大军追上来,把她带的东西悉数交还,“远哥只收亲友的东西,麻烦你带走。”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宋多多拎着东西僵立多时,才能举步。
大军折回去,看着陆修远,欲言又止。他觉得小嫂子那边的隐忧依然存在,比如姓宋的说她想离家闯荡,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陆修远已又开始填写面前的表格,“别跟你嫂子提。”
“记住了。”大军纠结了片刻,还是问出担心的事。
陆修远一笑置之,“正撒着欢儿地赚钱呢,现在你让她走她都不肯。”
大军前思后想一阵子,恢复了笑眉笑眼的样子,凑过去看了看那一叠文件,又看了看表格,再次变了脸色。
他把东西全夺到手里躲到一边研读,末了,脸色已经隐隐发青,“跟家里商量没有?”
陆修远不答,勾一勾手,“拿来。”
大军看着他,眼神里全是担忧、痛苦。
“拿来。”陆修远略略加重语气。
“给你!”大军把纸张摔到他面前。
-
连续四天,雁临闷在家里做衣服,连买菜的时间都省去,只在每天下午五点多钟给雷子或大军应门,把做好的饭菜交给他们代为送到医院。
一力做成的五十条牛仔裤完工之后,雁临点到为止,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对做工满意,对款式也无担忧。
款式方面,她花费的精力不算多,只是认真观察了年轻女性最常穿的鞋子款式,再在版型上花些修身塑型的工夫。再多的,因为可供搭配的上衣、鞋子款式有限,做出花儿来也不会有广泛的销路,一准儿沦为女孩子买回家穿不出去的绣花枕头,还是省省力气的好。
成品有了,接下来要着手的是销售途径。雁临决定先到县城的百货大楼、成衣铺较多的西市场探路,没人代销也没事,大不了去市里的商场。
总不能说,她没了知名设计师的名号,就连设计做工的技能都没了被认可的价值。
这天上午,雁临忙着打包牛仔裤的时候,大军过来了。
雁临端详着他,“看你这几天好像都有些打蔫儿,有事?”
“没有,”大军赔着笑,“雷子说你今天就能做完手头的衣服,我想让你去医院看看远哥。今天伯父伯母一准儿过去训他,你要是在场,应该就没事了,起码不会一训大半天。”
“那走吧。”雁临一面从衣架上拿过外套,一面问他,“你哥怎么惹到长辈了?”
大军可不敢跟她什么都说,“我不清楚,盼着你能问清楚呢。”
雁临一边眉毛扬了扬,根本不相信,却也没追问。
--------------------
第10章 是谁先心动
===========================
大军心急如焚,只想雁临先一步抵达医院,然而怕什么有什么,两个人脚步匆匆地转过病房长廊,便看到了陆博山和林婉步履匆匆地进病房,背影都透着火气。
大军看雁临一眼,然后拱手作揖地求她到了病房门近前,想瞧着有没有适合的机会,推她进去打圆场。
雁临来都来了,又见大军急得要挠墙,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她其实不想介入甚至不想了解任何人的家庭矛盾,今天却无法如愿。
病房门没关严,里面的对话陆续传入她耳中。
门里的陆博山和林婉,俱是铁青着脸。
此时的陆修远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的休息区域。听到门被有些用力地推开,他回头望一眼。
“你自己说,干了什么好事儿?”陆博山强自克制着心头翻涌的种种情绪。
陆修远说:“调整治疗和康复方案,不行?”
“说的简单,实际是怎么回事?”林婉语气中伤心与恼火并存,“只说好几种药的风险和副作用,是你该擅自做主的?你到底把家人当什么东西了?冷血的摆设?”
陆修远轻吁一口气,“除非我生命垂危、神志不清,你们才有权为我做决定。我目前神志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有权选用或放弃某个治疗方案。”
他只能尝试用相关规定跟母亲沟通。这两天也正烦着,想杜绝扯老黄历的可能,那只会更添一份不耐。
林婉气结。
陆博山将话接过去:“少东拉西扯的!你行使你的权利,可以,但我们能不要要求一份知情权?对,像我们这样不尽责的父母天底下难找,你怎么疏远都行,但是雁临呢?你合法的妻子,她知不知道这些?你有没有问一下她的意见?她能同意你干这么冒险的事儿?”
这样的话,说着的人绝不会比听着的人好受一分。
陆修远又吁出一口气,牙关微动,转头睨着父亲,“问雁临的意见?问了她能怎么说?
“建议我保守治疗,我好不起来怎么算?支持我冒些风险选择新方案,我废的更快又怎么算?这是谁能给谁意见的?
“你们伟大,你们讲什么一家人同舟共济,我不行,得分什么事儿。”
他不允许任何人因为这种事,感觉有恩或亏欠于他。有恩怎么都好说,亏欠的话,保不齐成为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林婉伤心欲绝,泪眼模糊地望着修远。
陆博山深缓地呼吸着,眼底十年二十年不遇地泛出泪光。这样算来,他这两天的眼泪有点儿多。
他也是军人出身,怎么会不理解军人在这种时期的心境和选择。
他做不到理解的是自己的儿子,哪怕儿子在军中比自己当年出色良多。
那是不一样的。
他希望儿子是自己毕生骄傲的同时,自己也能成为儿子哪怕只有一点点依赖的至亲。
他总是做不到,做不好,儿子总是抗拒与他像正常父子那样相处,不在他伸手搀扶时下意识推开,已是莫大的进步。
昨天,修远两位上峰、两个战友赶来看望。陆博山全程在场。
两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大老爷们儿、两个身姿如标枪气势如利刃的年轻人,最终都被他的混蛋儿子惹得落了泪,一再擦拭,却似擦不完。
铁血军人亦有泪,落泪时任谁瞧着亦心碎。
陆博山留意到,那时候修远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
随后,修远从战友的衣袋里摸出一包三五烟,每人发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
吸了几口,修远笑笑地望着四个远道而来的长辈、兄弟,说:“别误会,我还是不抽烟,再闷也想不到拿这玩意儿解闷儿。
“但是,以后要是有机会再见,我能陪着你们的,也只有抽支烟,喝两杯,扯扯闲篇儿。
“心变不了,但不再是一路人。还有你们在,我没什么不甘心的。
“十年,无悔无憾,足够了。”
一直把修远当亲儿子疼着摔打着锻造着的上峰,格外用力地给了修远一个拥抱,流着泪说:“我没把你照顾好。下辈子咱爷儿俩做父子,我寸步不离地护着你。”
陆博山被人开除了下辈子做陆修远父亲的身份,却没一点儿不快,一直拼了命忍着的眼泪,猝然掉落。那样的言语意味着怎样的疼,他懂。
不论如何不舍,道别总是不可避免。
随后,修远仍旧平平静静的,看着香烟在指间燃烧片刻,以手指捻熄,投进字纸篓。
就是那份平静,更让陆博山心痛如绞,亦让他听到儿子的一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
“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林婉呜咽着开口,“我们求的只是你及时打声招呼,不想被你和医院一直当傻子似的瞒着。就说眼前,用了新药,要不要调整饮食?我们能做的不就这些么?你连这些事儿都不让我们做好……”
“没错,这些是实际情况,要是饭菜送来了,你不适合吃,转手给你那帮小兄弟,是不是太不厚道了?”陆博山随着妻子动之以情,“还有雁临,管你每天晚上的饭菜,你好意思让她白忙活?她知道了得是什么滋味儿?”
“总是这样。”陆修远吝啬地笑了笑,表露的只有无奈,“但凡有个什么事,你们就是这表情、这态度,我就觉得自己是你们欠了八辈子债的债主。
“当债主的滋味好受么?麻烦你们醒醒,现在不是欠债还钱、不还钱能要人命的年月了,欠债的都是大爷,我过得比孙子都憋屈成么?”
夫妻两个愣住,下意识地对视,看对方此刻的神色。果然如修远说的那样,对方脸上眼中,充斥着心痛,与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从来是这样。”陆修远头一回数落起父母来,实在是快被逼疯了,“跟你们借钱还钱的事,是战友坚持的,本来就是借给他亲属做生意,人最早就承诺赚钱了多还一些。我写信絮叨了三回,结果成你们心病了,没事儿就拿出来当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