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贡院前停下,秦谅先立在了文素素身边,宿卫手持陌刀,黑色玄衫如大片黑云,将她如铁桶般,护卫得滴水不漏。
齐瑞一下马车,便被陌生的兵丁围住,眼前人影攒动,吵嚷声,刀箭的碰撞声传入耳,他心快砰砰跳出了胸口,害怕无助得腿都发软。
“圣上,请往前走。”不知谁提醒了齐瑞一句,他下意识拖着僵硬的双腿,往前挪去。
邱大学士立在那里,四下一看,上前几步追上邬大学士:“里三层外三层的兵马,京畿营的兵将都来了,这要作甚,这是京城,是贡院!”
邬大学士负手在后,亦同样左顾右盼,眉头紧皱起,道:“圣上太后出门,总要谨慎些为上。”
“谨慎!这哪是谨慎,这是要大......”
春日晌午的太阳明晃晃照着,贡院四周屋顶,茶楼窗口,巷道口布满的弩箭,泛着阴森森的光。
邱大学士声音几乎发颤,好不容易将“大开杀戒”的话吞回去。
朝廷重臣悉数出动,贡院四周的茶楼食铺里,定坐满了闻风赶来打探的贵人,官员。
只要一声令下,弩箭陌刀出动,大齐的重臣官员,便会被一网打尽!
闵先生立在贡院对面的雅间窗棂前,望着贡院前的动静,侧首看向殷知晦,他此刻紧盯着贡院大门,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风喘着气进了雅间,回禀道:“圣上与娘娘都来了!”
闵先生吃了一惊,殷知晦愣了下,示意听风去继续打探,道:“从先前的布防,我就料到她会来。京畿营与皇城司,府衙,都只听她的指令。”
“相爷,娘娘该不会要......”他抬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下,喉结急促上下滚动。
殷知晦沉默了下,断然道:“她不会。”
闵先生扯着嘴角,脸抽搐了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要是能顺利解决,她是不会。要是不能顺利解决,她指不定会血淹京城!
江南道在她的授意下,官员急病而亡,勾连在一起的姻亲,当家人死亡,如树倒猢狲散。
江南道沿着运河一路到京城,被血浸透,也日渐变得清朗。
士子们闹着要文素素退位,闵先生亲眼见过她杀人,要是她现在退让,她哪怕能成功隐退,清朗的天,将会迅速回到以前的乌烟瘴气。
兵丁抬着案几椅子摆在了贡院张榜的高阶上,宽敞的空地上站满了人。兵丁穿插其中维系秩序,分开一条道,文素素一行经过,到了台阶前,宿卫让开了些,她缓缓走上了台阶,转过身,望着面前的人群。
现场一下鸦雀无声,很快,便如滚油中滴入了水,人群沸腾起来。
“就是她,妖妇!”
“妖妇,还我江南道百姓的性命!”
“闭嘴!不许大声喧哗!”
兵丁手上的刀发出冰冷的碰撞,有人吓得缩起了脖子,激动的士子要伸手去夺,弩箭吱嘎,穿透吵嚷喧嚣,令人,毛骨悚然。
“有弩箭,有弩箭!”
有人颤抖尖声喊叫,原本伸手夺刀的士子,手垂下,惊恐地看向了那些泛着杀意的箭矢。
太平多年,哪见过刀箭齐鸣的阵仗,骚动的人群,渐渐安稳下来。
文素素一身深青衣袍,神色淡然立在那里,齐瑞脸色泛白,靠近邱大学士他们,不安地望着面前的人群。
要是他们暴起,刀箭无眼,宿卫兵丁也护不住他。
何况,宿卫兵丁要先护着文素素!
齐瑞觉着快要晕过去,眼前阵阵发黑。
“圣上,仔细站稳了。”孔丁疆伸出手,扶了齐瑞一把,小声提醒道。
齐瑞浑身一软,借着孔定疆的力气,勉强站住了。
文素素眼神缓缓扫过人群,朗声道:“朕调兵丁来,是为了守护你们的安危,怕你们冲动,引起混乱,造成无辜伤亡。”
以前过年过节人多时,拥挤踩踏死伤之事时有发生。文素素的话,他们算是听了进去,窃窃私语提醒身边的同伴小心。
文素素见状,抬起手往下压了压,道:“你们且肃静,朕来到这里,便是为了听你们的声音,且有你们说话的机会。”
立在最前面的长衫士子,讥讽地道:“太后娘娘总算肯听了,可惜为时已晚矣!我们要严惩江南道的官员,兵将,还有太后娘娘,你纵容他们。又该当何罪!”
有人立刻大声附和,“严惩江南道税司徐许郎!”
文素素指着兵将摆在他们面前空地,对长衫士子道:“你且上前来说话,无妨,尽管畅所欲言,朕听着。”
藏在人群中能给他壮胆,单独被点名上前,他却控制不住紧张起来。
文素素温和地道:“你有甚冤屈,且说出来就是,朕不会怪罪。”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催促他快去,“怕甚,朗朗乾坤,我们是读书人,谁敢拿我们如何!”
长衫士子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在台阶下站了,文素素在椅子里坐下来,身子微微前倾望着他,亲切地问道:“你姓甚,来自何地,年岁几何?”
长衫士子答道:“在下史鹄,今年二十一岁,来自松江府,景元五年的举人。”
文素素道:“松江府真是人杰地灵,文风浓厚,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你何时进的京,从松江府进京,是坐的官船还是民船?”
史鹄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文素素与他话家常,以示亲切。
既然如此,史鹄便如实答了:“去岁十一月,恰好松江府有官眷进京过年,在下借光搭官船进了京,为今岁的春闱做准备。”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可是松江府知府章乾夫人史氏进京的官船?”
史鹄怔了下,道了声是,“史夫人是在下隔房的姑母,可惜姑母这次进京,夫妻就此天人相隔,姑父无缘无故死在任上,留下姑母孤儿寡母,宪司衙门却称姑父是急病而亡。姑父身子一向健壮,正值盛年,何来的急病!明明就是有人逼死了姑父!姑父乃是朝廷命官,谁敢逼死朝廷命官!”
人群中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文素素看了他们一眼,道:“的确该让仵作验尸,朕会传旨下去,让姜宪司查清楚死因,给你姑母一个说法。”
史鹄急了,道:“让姜宪司查案,好比是监守自盗,如何能成!我们不相信,得请刑部大理寺彻查!”
文素素不疾不徐道:“你已考中举人,对刑名应当熟悉才是。不过,你现在急,一时忘记也情有可原。朝廷办案,先要由地方州府审理,将其卷宗送到刑部大理寺,刑部大理寺会审阅,若卷宗有异,定会复查。”
她看向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问道:“章知府的卷宗可有送到京城?”
两人对视一眼,道:“还未曾送来。”
文素素道:“你们且看着些,刑部大理寺的差使,便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亦不会让任何的一个好人蒙冤。”
两人躬身应是,文素素继续道:“你姑父的事,朝廷会按律办理。你可还有什么问题?”
史鹄怔住,莫名其妙不安起来。
文素素已经答应要查,如何查,查出来的结果如何,史鹄不敢细想。
不过,朝廷既然答应会查,再闹的话,就是他无理取闹了。
史鹄支支吾吾道:“江南道如今风声鹤唳,不止是在下姑父无端而亡,人人自危,皆因......”
文素素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话,朕先前已经听你们说过了。江南道之事暂且放在一边,朕且问你,这一路进京,官船可有沿途停靠,缴纳力胜钱,打铺钱?”
史鹄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发白,一时不敢开口说话了。
文素素并未为难他,让他下去,叫了另外一个穿着布衫的士子上前,温声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岁几何?”
布衫士子局促答道:“在下闻壬,家在荆州府,今年二十五岁。”
文素素道:“荆州府也是好地方啊,只比不上江南道富裕。能供出一个读书人不易,我记得你父母以种地为生,父亲会打渔,靠打渔供你读书,还是有些难呐。”
闻壬手捏着泛白的布衫,道:“打渔赚不了几个钱,在下进了私塾,先生见在下学得快,对在下颇多照顾,后来是族里挤出钱粮,一起供在下读书。”
文素素道:“读书难,你能考中举人不易。你阿爹打到的鱼去售卖,要缴纳多少钱?”
闻壬人很是聪明,明白了文素素问话的深意。他不安四望,想要推诿过去,又想到文素素连他阿爹打渔都知晓,如何能不知进城卖鱼,要向拦头缴纳的钱。
闻壬老实答了,文素素不置可否,扬声问道:“可有到京城做买卖的商人在,你们谁能说一说,从出门,走到京城要缴纳哪些钱?”
人群中有人高声答道:“草民是来自明州府,到京城贩卖海货的买卖人!草民知道!”
一个穿着锦衫的中年男子走了上前,愤愤不平说起了一路要交的买路钱:“住税除外,一路要交数不清的过税。草民从明州府到京城,足□□了十五次过税,若不老实交,草民的货就被拦着不放!明州府靠海,海货不值几个银子,沿海的普透寻常人家,桌上隔三差五都能端出一碗海鱼。到了京城,海货的价钱足足翻了几十倍,贵人府里也只舍得买几条尝尝鲜。草民的货,现在都没卖完,眼见天气热起来,再卖不出去,海货就会坏掉,草民血本无归,要倾家荡产了啊!”
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大声道:“太后娘娘问这些有何用,我们要求严惩江南道的徐侍郎一众作恶官员!”
“严惩徐侍郎一众作恶官员,还我江南道太平!”
“太后娘娘纵容徐侍郎一众官员作恶,不堪摄政,当退位让贤!”
“退位让贤!”
刀箭争鸣,人群中也有人反对他们,高声驳斥了回去。
“太后娘娘都说了会查,你们都闭嘴,先听太后娘娘问完再说!”
“呵呵,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穿金戴银吃穿不愁,出门一路通畅,无人敢拦。穷人连卖条拇指大的鱼,拦头连鱼鳞都要刮几片走!”
“你们急甚,莫非是怕了?”
文素素抬手,沉声道:“都肃静!”
大家朝她看去,她神情一改先前的亲切,肃然凌厉,浑身透出的凛冽气势,人群中渐渐安静下来。
文素素道:“朕接下来的话,你们且听好了!”
第一百四十章
“说甚了, 他们说了甚?”
离得远听不见的人,着急朝前面的人打探。各府的小厮跑细了腿,将前面的消息传给主子知晓。
专门跑腿传话, 嘴皮子利索的帮闲, 连水都顾不上吃,将贡院前的情形, 一字不落绘声绘色转述一遍, 换了满兜的赏钱。
有聪明的小报掌柜, 派伙计拿着笔墨盒在前面蹲着,将贡院前的对话记录下来,抢先登载出来, 赚上一大笔钱。
许梨花神色沉沉站在人群中,一瞬不瞬望着贡院。辛九站在她身旁,气得都快哭了。
辛九生在穷人家, 阿娘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她是长女被留了下来,其余两个妹妹一出生就都丢弃了。阿娘生了三妹妹之后,得了一身病去世,阿爹续娶了后娘。后娘也是寡妇, 带着一双儿女嫁进来,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
后娘对她不算好,也称不上坏。一大家子张嘴等着吃饭,大家都忙着活下去, 连吵架勾心斗角都没了力气。
辛九长到十岁,阿爹生了痨病, 她被卖了出去做童养媳。夫君体弱多病,活了没两年就去世了, 她再次被卖掉。
这次她运道好,进了云秀坊做学徒。她拼了命侍奉师父,后来又得了机会识字读书,被许梨花选做了助手。
辛九总是会梦见那两个被扔出去的妹妹,她们的脸在梦中一片模糊。醒来后总是泪湿枕巾,心痛难当。
她如今活成了一个人样,如果两个妹妹也能遇到文素素,她们就不用死。
谁都不想死,能活成个人样,谁要做猪狗牛马!
“大掌柜,他们欺负人。胡说八道!他们这些读书人生在富人之家,仗势欺人占尽了好处!娘娘是为了还穷人百姓一个公道,他们就出来闹事,真是不要脸!”
许梨花转身过去,按住了辛九的手臂,她压下心中的焦灼,沉声道:“辛九,不要轻举妄动。娘娘早就说过,我们是春日里刚发出来的新芽,稚嫩得很,经不起任何的风雨。娘娘好不容易洒下种子,发了芽,我们不能让娘娘的心血,功亏一篑。”
辛九红着眼,哽咽着嗯了声,“我知道。我们这些妇人娘子做事不易,徐侍郎也是如此,他们找借口,要将娘娘与徐侍郎都赶下来。”
许梨花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亦湿润了,她放下手望着前方,坚定地道:“不会,娘娘不会如他们的愿。”
茶楼雅间,闵先生震惊地道:“相爷,这......娘娘她.......她是要与全天下的官绅为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