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成郡王一一点头应下,“阿爹,能活着,我什么都不求了,只都听阿爹的。”
施仲夫终于睁开了眼,孔定僵也定在了那里。其余一众朝臣,不知情者诧异不已,知情者神色复杂莫名。
在眼下的时刻,无论因何种缘由,将齐瑞生母之死,拿到明面上来说道。齐瑞的不仁不孝,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他虽是天子,想要刺杀长辈文素素,他也死有余辜。
齐瑞腿抽了一下,眼底惟余的微弱光芒,彻底黯淡了下去。
殷知晦看着他,道:“你都知道了,却装作不知。你怕这件事被揭开,有被雷劈死的生母,不配为君。”
齐瑞喉咙上下滚动,吃力道:“朕配,朕姓齐,都是她害的,都是她,朕要杀了她.......”
他呛咳起来,伤口的血流又加快了。殷知晦神色悲悯,上前将朝服裹紧了些,伤处的血,逐渐流得缓了,齐瑞也陷入了半昏迷中。
殷知晦望着神情扭曲,痛楚不安的齐瑞,心也像是被砍了几刀般,痛不可当。
他也应该早就清楚,文素素在茂苑时就野心勃勃,她的举动,仔细一深思便能看明白,他却什么都没做。
他何来的底气责备齐瑞,对不起视他为己出的姑母。
宿卫很快带来了青芜与原来的主持圆净,圆净已经还了俗,自称寡妇,去了齐姓,取了圆净中的圆字,人称圆娘子。她在京城赁了间小铺子卖香烛纸钱。徒儿慧心也还了俗,同样去了齐姓,被称作阿心。她与青芜一起在铺子帮忙,日子过得安宁而平静。
三人来到广场上,入目间一片血红,尸横遍地,阿心胆子大些,偷偷四看,青芜双股颤颤,圆娘子伸手扶了她一把。
“死人不可怕,有些活人比厉鬼都可恶。”虽然也害怕,到底见多识广,圆娘子低声宽慰道。
青芜极力站稳了,嗯了声,随着圆娘子上前见礼。
曹尚书道:“当年你们皆在皇寺,青芜更是亲眼目睹了薛氏被雷劈之事,你且如实到来就是。”
青芜忙应了,她着实太紧张,说得结结巴巴,声音打颤,说得倒还算清楚。
圆娘子跟着道:“我当年是皇寺的主持,薛氏被送进来之后,她的身份高贵,我将自己的禅院让给了薛氏居住。夏天打雷下雨乃常事,当时我已经午歇了,徒儿阿心年幼贪玩,在外面看到了雷劈中禅院,跑来告诉了我。我如何都不相信,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说皇寺被雷劈中过。毕竟一来是佛门净地,二来又是皇家的寺庙,有皇家的真龙之气相护,除非是大奸大恶,犯下逆天大罪之人,如何会被雷劈而亡。”
她停顿了下,嘲讽地道:“前往皇寺修行的,皆是被称作不详,所谓犯错的皇室宗亲。皇庙能被雷劈,实乃齐氏德行不修!”
老成郡王睁着昏花的双眼望着她,再仔细打量一旁的阿心,按住了欲将起身的小成郡王,“别去,你弟弟不缺女儿,她已长大,还好生生的活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小成郡王看着阿心,心道也是。齐氏已经经不起任何的风浪,她出生在五月恶月,要是允其认祖归宗,带回噩运,他就是齐氏的罪人了。他没再看阿心,搀扶着老成郡王走了上前。
阿心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份,她的亲爹是成郡王嫡幼子。在皇寺见多被强行送进来修行之人的凄惨,对成郡王府避之不及。面对走到面前的成郡王父子,只随意瞄了眼,便去瞧别的热闹了。
成郡王走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证实了青芜与圆娘子所言为真。
“当年先帝得知薛氏之死,盛怒之下,欲废黜太子。太子乃是睿宗亲指,储君之事甚为重大,我与当年的沈士庵一起苦苦相劝,一国储君不可轻易动摇,先帝方留下了太子。薛氏心思歹毒,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她如何能当得起一国之母,一国之太后?有如此生母,太子又如何当得起一国之君。如今看来,的确是我老糊涂了,太子不仁不孝,深肖其母,不配为大齐之君,当废黜,另立新君。”
成郡王的话音方落,施仲夫突然站起身,振臂高声疾呼。
“太后娘娘圣明,雄才伟略,励精图治,深受百姓将士的爱戴,万人景仰。”
施仲夫伏身在地,行跪拜天子的稽首大礼:“臣请太后娘娘登基,为帝!”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成郡王接下来欲说的话, 被施仲夫抢了去,他愣住,下意识看向依偎在张太妃怀里的恭郡王, 终究化作了长长的嗟叹。
孔定僵脱口怒骂:“无耻, 奸佞小人!”
他总算是明白过来,施仲夫打着何种心思!
真是不要脸, 孔定僵脸色铁青, 恨恨淬了他一口。
“真是不要脸啊!”
沈相也暗自骂, 他也稽首叩拜:“臣请太后娘娘登基,为帝!”
虽说慢了一步,他的声音低沉, 浑厚,在广场上回荡。
秦谅不紧不慢,撩起朝服就拜:“臣请太后娘娘登基, 为帝!”
他是嫡系亲信,快一步慢一步亦无妨。
曹尚书,何三贵等文武官员,紧随其后,稽首大拜。
孔定僵脸色泛白, 随着重臣稽首下去。
“臣请太后娘娘登基,为帝!”
余音不绝,回荡在广场上空。凉风习习,吹散了血腥气。
齐瑞的手, 啪嗒一下垂在地上,了无声息。
殷知晦坐在那里, 望着天际西斜的太阳,神情不悲不喜。他抬起手, 拂下齐瑞圆睁的双目。
“都结束了。你走吧,不怪你。”殷知晦也不知道,自己可有发出声音,他说道。
文素素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声音清晰而果决:“可!”
众人愣住,为了以示谦虚,文素素当三辞三让才是。
事已至此,再谦虚就是浪费功夫,文素素傲然道:“除去朕,还有谁敢,有本事,能收拾这个烂摊子呢?”
施仲夫难掩激动,大声应是,“圣上文韬武略,方能执掌天下!”
众人朝施仲夫看去,脸色各种精彩。
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溜须拍马的无耻之徒!
不耻归不耻,却无人敢出言反对。
反对之人,都被文素素杀得差不多了,尸首尚堆在眼前。
且她确实有睥睨天下的本事,革新需要铁血手腕,睿宗做不到,先帝与废帝更做不到。
废帝?
有人总算想起了齐瑞,抬眼看向御座。殷知晦守在那里,神色木然,齐瑞倒在血中,了无生息。
殷知晦既是政事堂的相爷之首,更与先帝情同手足。先帝托孤于他,如今帝位皇权旁落,他的态度不明。
说不定,政事堂的相位,会再缺一人。
文素素道:“今朝真是过了个热闹的节,众卿也累了,且先回府歇着。日后的朝政,就劳烦众卿要全力以赴了。”
虽说空出来的差使令人心动,历经生死,总算能须全须尾活着回府,众人都忙应旨告退。
文素素对秦谅道:“收拾一下吧,尸首交还他们的家人,允其安葬。这段时日,京城的布防,要辛苦你一些。不过你也要注意些身子,太累的差使,交给何三贵去办,朕可不敢招惹伍老夫人。”
秦谅应是,见文素素与他说笑,心里不自觉松了口气。
平时文素素极为冷清,对亲近之臣,才会偶尔说笑一句。
文素素盯着他,道:“朕在的一天,就能护着你们一天!”
秦谅喉咙下意识哽了下,今朝他奉命杀人无数,落下的,岂是酷吏的名声,只怕有无数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飞鸟尽良弓藏,他这把被用过的利刃,为了安抚人心,就该被抛弃掉了。
文素素郑重一诺,她有智谋,有胆识,有担当,底下的人才能毫无顾忌替她做事。
秦谅躬身,郑重谢恩:“臣万死不辞!”
文素素笑了起来,道:“好好活着吧。我们都好好活着。”
秦谅亦笑了,看向殷知晦那边,迟疑了下,道:“殷相他.......”
文素素随意看去,道:“好生收敛,寻幅好的棺椁,埋进齐氏陵地去。”
齐氏陵地?
秦谅怔了下,旋即就丢开了,没再多问,告退前去忙碌。
文素素都已经独掌天下,登基为帝,齐氏皇朝早已如此刻天上的太阳一般,日薄西山。
改朝换代,齐氏皇朝不复存在,再也正常不过。
钦天监选定吉日,文素素在一月后,正式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华,年号太初。
原来血流成河的广场,经过清理,以及几场秋雨的冲刷,光洁如新。
初冬阴沉了好些时日的天,这天太阳升起,和煦而明亮。
百官稽首叩拜,庄重肃穆中,透着欣欣向荣的景象。
文素素透过毓冕,望着匍匐的朝臣,不由哂笑。
她比想象的要平静。
这条路,她走得很艰辛,到如今,也才将将开始。
典礼散去,文素素回到承明殿。
承庆殿修葺收拾之后,与承明殿并在了一起,沿用了承明的称呼。
明,清朗,明察,明智,文素素以为,承明比承庆要合适。
在承明殿伺候的依旧是一众旧人,文素素换下厚重的衮服,卸下毓冕,青书进殿禀报道:“圣上,殷相求见。”
文素素顿了下,道:“宣。”
殷知晦从中秋那日之后,便告病在府,登基大典他也未出现。
很快,青书领着殷知晦进了御书房,他并未穿朝服,身着深青长衫,比以前清浅不少,面色苍白憔悴。
青书奉上茶水便退下了,文素素着实累了,径直道:“这些时日我很忙,很累。有事有话,你直接说便是。”
殷知晦放下茶盏,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文素素挑眉,道:“言不由衷。要真诚心贺喜,大典时你就来了。朝臣们都在猜测,你久未露面,兴许已经不在世,被我给暗杀了。”
殷知晦垂下眼眸,晦涩地道:“阿爹没甚出息,他天天在府中吃酒,吃醉了便嚎哭姑母。继母吓得来找我,说外面都是皇城司的兵马,要是被他们听了去,全府上下都活不成。我被继母哭得头疼,蔺先生也劝我,无论如何,都该进宫来见圣上。”
文素素哦了声,毫不掩饰道:“皇城司的确回禀了你阿爹哭嚎骂人的事情。京城骂我的不算少,不缺你阿爹一个。骂几句不要紧,皇城司的兵马,只收拾有异动之人。现在京城基本安定了,皇城司的兵马会渐渐隐去,京畿营的兵马也会撤回京畿。”
京城这段时日风声鹤唳,兵马彻夜巡逻。该清理的,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其余的部分,待她缓一缓,再慢慢收拾。
殷知晦叹了口气,道:“京城到处都在办丧事,继母吓得不轻。我进宫来,是替阿爹辞去卫国公的爵位。祖父去世之后,卫国公府实际上已经分了家,阿爹得了爵位,一直被长房嫉恨,阿爹也当不起国公之职。”
文素素干脆地道好,“勋贵太多,百姓供奉不起。老成郡王去世之后,小成郡王也请辞了爵位......你说京城到处都在办丧事,我想到了圆娘子,她香火纸钱铺的生意该比以前好了。圆娘子姓齐,阿心也姓齐,是老成郡王的嫡亲孙女。她生在五月,被视为不详,自小就被送到了皇寺中去。生在五月的人多了,小成郡王的嫡长子齐玦,实际上生在五月末,对外称是六月生。你看,这些勋贵,朱门大户表面光鲜,背地里尽不做人事。”
殷知晦怔了下,苦笑道:“我知道圆娘子阿心的生世,其他的,倒是初次听说。”
文素素不再多提,问道:“除了还爵位,你可还有其他的事?”
“我......福姐儿琰哥儿他们可还好?”殷知晦问道。
恭郡王名齐琰,张太妃如惊弓之鸟,天天寸步不离守着他,生怕他一命呜呼。
齐福则躲在屋里不肯见人,不吃不喝。因为她生母之事,伺候的内侍宫人到处寻关系,想着要调到别处去当差。
夏太妃也生怕受她牵连,亲自前来找文素素,支支吾吾称不想再担着抚育她的名头。
后宫的宫殿不算拥挤,文素素让福姐儿搬出来独自居住,青书重新选了忠厚的内侍宫女前去伺候,派杨嬷嬷与李三娘每日前往劝解,亲自盯着她的饮食起居。
文素素笑了下,道:“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我不会杀他们。齐福与齐珏岚姐妹们一起上学读书,齐琰到了年纪也会去上学。至于他们以后的造化,端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殷知晦呼出口气,道:“是,圣上不会为难他们,是我小人之心了。”
“除了这些,你可还有事?”文素素靠在椅子里,疲惫地问。
殷知晦抬眼望着文素素,眼里浮起了怅然,道:“于天下黎民苍生来说,圣上为帝,最合适不过,当之无愧。另一边,我又总是觉着愧疚,难受。我如今精力不济,担不起政事堂之职,前来请辞政事堂的差使。”
一边是家国大义,一边是亲情温暖,殷知晦的纠结难安,文素素都懂。
在朝臣忙着表忠心高呼万岁,忙不迭避嫌的时候,他避开了她的登基大典,先问齐福齐琰。
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朕不允。”文素素一口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