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梨花中午才吃了刀鱼馄饨,晚上又有羊肉吃,就是生了儿子的时候,都未曾这般丰盛过,她高兴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急急道:“时辰不早了,贵子哥比我擅长茶饭,我让他先去炖着。”
秦娘子看着许梨花走远,收回目光,感慨万分打量着文素素。
不过短短时日,她虽荆钗布裙,眉眼依旧,同畏畏缩缩跟在李达身后,走进铺子的她已判若两人。不仅瘦猴子他们对她服服帖帖,连自己都下意识变得恭谨。
她去衙门告状,何员外吃了挂落之事,来铺子里的好些客人在嚼舌根,说她肯定被贵人看上了。
秦娘子起初还辩解几句,后来就干脆任由他们说去。
被贵人看上,总比被他们惦记上好。
秦娘子知道文素素忙,她也得早些回去张罗买卖,便没再耽搁,径直说起了正事。“我听了你的主意,去找大哥大嫂,说是要过继枣花。大哥大嫂想靠着王举人发财,起初还拿捏着不答应。我怕他们收了王家银子就来不及了,赶紧告诉了枣花。枣花这次立了起来,去找大哥大嫂吵。哎哟,”
她抚掌笑起来,赞赏地看着枣花,“以前枣花闷声不响,没曾想她比我还要厉害。你猜她如何让大哥大嫂改了主意?”
枣花被说得羞涩一笑,笑到一半便垂下了头,眼眶一红,黯然道:“爹娘骂我忤逆不孝。”
秦娘子眉眼一齐上挑,冷声道:“忤逆不孝,我呸!他们就不是人。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这句话就是放屁!”
“枣花同大哥大嫂说,要是把她许出去冲喜,她反正活不了,要拉着全家一起死!”
秦娘子看向文素素,复又笑起来,叹道:“这女人啊,受苦受罪,受了委屈,总是折磨折腾自己,投河上吊一死了事。都不拿你当人看了,死也白死。还不如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干脆来个痛痛快快!”
文素素静静听着,想到馄饨铺子的闲汉混混,与秦娘子大哥他们一样,外强中干,只能欺负妇孺弱小。
枣花来了狠劲,他们就害怕了,真拼上了命,他们不死,也得被咬下一大口肉。
好吃懒做与贪生怕死连在一起,他们舍不得,惜命得很。
文素素拍了拍默默垂泪枣花的肩膀,道:“别哭,别怕。你做得很好。”
枣花拼命点头,忙抹去了眼泪:“我不怕。就是伤心。”
秦娘子安慰了枣花几句,冷笑道:“大哥大嫂今早前来找我,舔着脸说了一堆场面话。真当人都如他们那样蠢,话里话外,不过就是要钱。我呢,也看明白了,他们能答应,也不全因枣花要拼命。他们想着我能拿出银子来,我告诉他们是借,借了总得还,铺子能赚大钱,眼红着呢。他们终究是枣花的爹娘,儿子是枣花的亲兄弟。哄着枣花,多少能捞点好处,说不定还能将铺子占了去。”
枣花急道:“婶娘,我不会!我不会给!一个大钱都不给!他们要我的命,我不想死,我不给他们!”
许梨花交待完何三贵回来,闻言插嘴道:“枣花,你可别心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爹娘兄弟从没拿你当人看。你家住在县里,未出阁的小娘子,瞧你这身衣衫,啧啧,还有你那头绳,都打了好几次结。一个大钱都可以买好几根头绳了,可见你这家人,还不如我呢!”
枣花难堪不已,悄然要藏住衣衫上的补丁。只补丁太多,如何藏得住,枣花深深垂下头,粗粝的手指,无意识绞在了一起。
文素素目光淡淡扫过去,许梨花一缩脖子,安分地坐在了一旁。
秦娘子眼神怜悯,劝着枣花道:“婶娘知道你心性坚定,不会被他们框了去,就是麻烦得紧。等去衙门将契书过了,你搬到婶娘家中来住,婶娘就去带你做两身新衣衫,买漂亮的头绳头花。”
枣花抬起头,摇着双手道:“婶娘,我不要新衣衫,婶娘也不容易,我能活下来,就感激不尽了。”
文素素温和地问道:“枣花,你听秦姐姐的,有不懂的地方,就多问,有事一定不要瞒着,以为是为了别人好,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好过你好心办坏事。先前秦姐姐的担心,并非是认为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开门做买卖,要是天天有人上门吵闹,这买卖还如何做得下去?以后秦姐姐老了,铺子就要交给你,由你支撑。若是你成了亲,还是得顾着铺子。夫君儿女靠得住,你手就松一些,好好过日子。若是靠不住,铺子就是你的安身立命之本。”
枣花双眼闪亮,拼命点着头,“我知道,婶娘就是这样,婶娘有铺子,小叔说不上话。”
秦娘子嗔怪地看着她,旋即笑了,“你说得对,你小叔是在我面前说不上话。说起来,你阿娘其实在家中,也该说得上话。唉,只她蠢得很,她浆洗衣衫,做些绣活赚来的钱,不比你阿爹少。你阿爹每天要吃一碗酒,还不时出去打牙祭,嫌弃你阿娘老了丑了,经常去城南墙根下......”
沉默一瞬,秦娘子肃然说了下去,“枣花,你还是年轻小娘子,都是些腌臜事,本不该说给你听。你早些知道,也不算坏事。城南墙根下多暗娼,你阿爹不时去那边找娼妓,赚来的几个钱,都孝敬了出去。男人呐,管不住,除非咽了气。你阿爹活着还不如死了,没了他,你家的日子,还能过得轻松些。”
文素素静静听着没说话,枣花还有两个兄弟,他们与亲爹一样,日子就是轮回重复,受苦受罪的,变成了枣花的嫂嫂,侄女们。
枣花怔怔坐在那里,窘迫又难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文素素道:“枣花,向前看,以后你跟着秦姐姐好生过日子,过去的都与你无关了。”
枣花嗯了声,忙打起精神,努力挤出丝笑。她的笑,比哭还难受。
花一样的年纪,灰扑扑的日子。
太阳渐渐西斜,秦娘子拉着枣花起身道别,“天色不早了,我还得回去做买卖。”
文素素将两人送到门边,秦娘子忙轻轻推她,“你快回去,起风了,别伤了身子。”
文素素说好,目送她们走出门,转身回了院子。
许梨花默默跟在文素素身后,欲言又止。迟疑了半晌,她还是上前,朝灶房看了眼,低声道:“老大,有件事小的想不好,你可能替小的拿拿主意?”
文素素点头,“你且说。”
许梨花期期艾艾道:“就是贵子哥......老大知道,贵子哥对小的一直念念不忘。昨日夜里你们出去了,贵子哥同小的说,等老大回来,向老大求个恩准,许了我们的亲事。”
文素素哦了声,问道:“那你呢,你可同意?”
许梨花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道:“小的不敢瞒老大,小的现在还不想成亲。小的跟着老大吃香喝辣,以后说不定能遇到更好的男人。可贵子哥待小的好,小的又不落忍拒绝他。况且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早些成亲好生养孩子。”
文素素认真想了下,坦白地道:“这件事,我实在帮不了你。以后能遇到什么样的人,你我都说不准。要是你嫁了,遇到觉着更好的人,你会不甘心,青梅竹马的夫妻,到头来变成一对怨侣。要是你不嫁,贵子想要生儿育女,肯定会另娶。他有了妻子家人,对你肯定不会再同以前那般,处处以你为重,你同样会不甘心。究竟孰轻孰重,你要自己去衡量。”
许梨花烦恼无比,想了下,鼓起勇气问道:“要是换作老大,会如何选择?”
文素素耐心地道:“你我不同,这是你的人生,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要你自己过,旁人无法代入。我的选择,不一定适合你。”
许梨花还想再问,文素素已坐在躺椅上,望着远方的天空。红彤彤的夕阳洒下来,她眉目清冷,看上去像是沉静的湖泊。许梨花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没敢再上前打扰。
晚饭之后,文素素洗漱过,刚在床上躺下准备歇息,瘦猴子跟猴一样窜到门边,兴奋地道:“老大,问川,问川来了!”
问川是小公爷身边得力的小厮,他来找老大,就是小公爷找老大。
他们老大,真当厉害得紧!
文素素忙穿上外衫走到堂屋,问川立在那里,抬手见礼,上前一步急急道:“文娘子,七少爷吩咐我来接你,要你赶紧走一趟。”
文素素说好,当即往外走去,折了根金盏花枝,将头发挽在脑后,问道:“可是出了事?”
瘦猴子亦步亦趋跟在了后面,何三贵与许梨花还在灶房收拾,闻声从灶房里窜出来,不甘落后紧紧跟了上前。
问川抬手拦住,瘦猴子低下头,只当没看见。
文素素抬手挥了挥,三人这才停下了脚步。问川瞥了眼他们,离开一段距离,小声道:“黄通判死了。”
黄通判死了?
文素素眉毛微蹙,连着死两个地方大官,看来他们这趟差使,当得很不顺当。
他们要是倒霉,她借的这份势力,就靠不住了!
第二十七章
问川驾着马车, 领文素素直接去了县衙牢狱。
牢狱位于县衙的西侧,穿过夹道拐了两道弯进去,一排石头砌成的低矮屋舍, 圈在约莫一丈的砖石院墙内。
牢门狱卒换成了京城来的护卫, 牢前狭窄的空地上同样布置着护卫,火把将四周照得透亮。
文素素四下打量, 以护卫的阵仗与架势来看, 只怕齐重渊也来了。
问川走在前, 护卫见到是他,瞄了文素素一眼,挥手让他们进去。
牢里的犯人不知被带到了何处, 在最角落的一间前围着几个护卫,手上提着灯盏照明。
齐重渊的小厮青书肃立一旁,见到文素素, 似乎很是惊讶。
文素素朝他见礼,青书尴尬了下,赶忙欠身还礼。
这时,齐重渊抬袖捂鼻,正从牢房怒气冲冲走了出来, 抬眼的瞬间见到她,同样怔楞住,转头对身后的殷知晦道:“她怎地来了这里?”
文素素敛目曲膝见礼,殷知晦朝她颔首回应, 不知说了句什么,示意她上前。
齐重渊探究的眼神, 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文素素垂首经过时,他的目光紧追不放, 发出极轻呵地一声。
文素素恍若未闻,越走近,屎尿臭味越浓烈。
石条栏杆上,悬挂着一条打着死结的腰带。一具目眦具裂,面色发绀,脖颈索沟明显的微胖中年男人尸首,躺在乱草堆上。
殷知晦一边观察着文素素的动作,一边道:“自缢而亡,护卫发现得迟了,救下来时还没死透,片刻后方落了气。”
文素素嗯了声,护卫亲自看守,黄通判的自缢,应该外面传了消息进来,让他不得不死。
这一点,殷知晦肯定想得到,不用她提醒。
殷知晦问道:“你可有看出什么奇怪之处?”
文素素不管殷知晦是要考她的真本事,还是想要多角度分析,她按照自己所能得知的讯息道:“蝼蚁尚努力求生,黄通判是达官贵人,下定决心赴死极为不易。尤其是还要躲过看守的视线,稳妥求死。”
死是一瞬间的决定,过了那个节点,求生的本能,让黄通判不会死得那般坚决。
如文素素所言那样,除非他不得不死。
殷知晦听得很是认真,齐重渊的眼神也渐渐复杂起来,一眨不眨盯着文素素。
文素素道:“能让黄通判一心赴死的缘由,究竟是因为家人,权势,还是钱财,我就说不清楚了。”
殷知晦沉默了下,吩咐问川道:“收敛尸首。将传递消息的嫌犯,带到仙客来问话。”
牢狱里空气难闻,几人一道走出去。文素素走在最后,齐重渊本来走在最前,他落后两步,搭着殷知晦的肩膀将他推到了前面,侧首对文素素道:“你不怕?”
活人比死人可怕,他们比活人可怕。
文素素恭谨地答道:“怕。”
殷知晦若有若无哼了声,文素素低垂着头,充耳不闻。
她并没撒谎,她是有点怕,怕他们失势,怕他们不堪倚仗。
齐重渊笑起来,道:“我就说,你一个娇弱的娘子,看到死人怎么会不害怕。都是阿愚.....阿愚是他的乳名,亲近的人都这般叫他。”
齐重渊朝殷知晦抬了抬下巴,殷知晦头也不回,负手朝前走去。
“阿愚说,我们陷入了牛角尖,自己察觉不到,旁观者清,兴许能有不同的见解。阿愚找了你来,我还挺意外,你何时与阿愚这般熟悉了?能得阿愚的青眼,难得啊!”
话语轻佻,意味深长。
听起来很是刺耳,文素素听得多了,无妨。
文素素斟酌着道:“民妇被人欺负,曾求过七少爷相助。七少爷见民妇略微有些见识,便召唤民妇到了牢狱。”
殷知晦这时回过头,道:“里面的究竟,我过后再同你说。现在正事要紧。”
齐重渊没再多问,翻身上了青书递来的马。殷知晦亦上了马,山询驾车上前,文素素撩起帘子上了马车。
仙客来离得极近,几息功夫就到了。文素素被山询带到了一间空客院中,齐重渊与殷知晦坐在了正屋上首,她则被带到一扇屏风后。
屏风是细绢绣成,前面说话一清二楚,人只能看得影影绰绰。
山询上了茶点,文素素端着茶水吃了口,闭目养神。
前面很快传来动静,有人被带进屋,“咚”地跪到了地上,哭喊道:“王爷七少爷明鉴,在下冤枉,在下什么都不知道啊!”
文素素听出了喊冤之人是高差头,齐重渊一声厉喝,“闭嘴!好你个混账东西,还敢喊冤!你从三清观伍老道手上买了水银,偷偷放在汤水中毒死郑启。郑启虽有嫌疑,未经朝廷判定之前,始终是朝廷命官。就这一条,你阖家全族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