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里正最头疼许梨花,她嘴皮子厉害,得理不饶人,干笑几声,避过她急匆匆离开,“我先去瞧一瞧,交待他们一声。”
文素素回去之后,继续坐在椅子里歇息养神。
许梨花将文素素的木屐提到一边去,取了干净的鞋袜更换过,倒了碗热茶放在她的手边。
文素素一动不动坐着,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许梨花犹豫了片刻,端了小杌子在她身边坐下,欲言又止半晌,终是吭哧道:“老大你别难过,亲人有好的,也有坏的。爹娘在的时候,还有几分亲人情分,爹娘一去世,兄弟姐妹都顾着自己,哪管其他人的死活。”
瘦猴子看了许梨花一眼,无语地道:“也有疼爱儿女的爹娘,友爱的兄妹。你们村里的方大柱,他小气得十里八想都知道,可他对儿女,那真是没话说。还有许里正嫁出去的两个女儿,你瞧她们的兄嫂,对妹妹家诸多照顾,有什么好处都没拉下她们。”
许梨花尤愤愤不平,瘦猴子伸手阻拦,“你别说话,瞧你的话,都说不到点子上。老大何时难过了,老大绝不会难过,就那上不得台面的,老大是不稀得与他们计较。”
文素素端起热茶吃了两口,道:“嗯,我不难过。”
许梨花本来在瞪瘦猴子,听到文素素同意了瘦猴子的话,长长舒出了口气。她抬起头,看到东厢房门边,许里正妻子与两个儿媳正望着她们,头碰头不知在小声嘀咕什么,见她看去,明显不自在移开了视线。
“村里的人爱最喜欢嚼舌根,说三道四,他们指定会在背后,编排议论老大。”
文素素淡然道:“无妨。”
既然站出来做事,风言风语,对她的审视,挑剔,鄙夷,不屑,看低,诸如种种,是她早就考虑到的问题。
他们如何看,都撼动影响不到她。
除非她没了用处。
许梨花想到她们几人本来就出生低贱,这些天也有人向她打听文素素,言语间不乏酸气冲天。
还有人妄图想将自己家中的小娘子,送到殷知晦身边,换取富贵权势。
许梨花骂了一回,后来就不管了。殷知晦身边的小厮厉害得很,他们的痴心妄想,刚冒出头就被掐灭了。
“这下雨天黑得真是快,老大晚上要吃甚?小的去问问护卫可有从城里送吃食来,要是没送,晚上去买只鸡,用笋煨鸡汤可好?”
文素素说好,“去吧,问问谁家有咸肉,买些咸肉加进去炖,再用香油拌份马兰头。”
许梨花哎了一声,忙叫上何三贵一起前去买鸡买咸肉。田间的马兰头,下过雨之后,新鲜嫩得很,细细切碎,略微加几滴香油进去拌一拌,吃起来满口香甜。
瘦猴子在小杌子上坐下,担忧地道:“老大,你大哥大嫂他们,小的估计是受了人指使。背后之人的打算,小的猜不出来,老大如何看?”
文素素道:“你猜得对,他们肯定是受了人蛊惑利诱。给几个大钱,他们就能被指挥得团团转了。曹氏说什么考中功名,官媒,应当是许了功名利禄,攀上一门富贵的亲事,正妻,妾室,甚至典出去,对他们来说,都是天大的好处。他们岂能不晕了头,命都不要往前冲。”
瘦猴子顿时怒了,摩拳擦掌道:“恁地可恶,先前小的下手轻了!要是再来,小的定要将他打断腿!”
文素素道:“他们成不了气候。”
对方也只是想要借文展功来恶心她,最好能败坏她的名声。要真对付她,还不如直接杀了她来得彻底。
她的身份低到尘埃里,有好有坏。
坏处是谁都可以踩她一脚,好处是她不受约束禁锢。
文展功眼高手低,又蠢又坏,文素素从不费心思在蠢货身上。
先前已经警告过他,不算不教而诛,他再来,就休怪她不客气了。
文素素更不怕对方还会有后招,不出招才找不出破绽,出招她就不怕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文展功自己送上门找死,那是他应有的结局。
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海税的事要紧。春蚕收成之后,夏蚕已经在孵化,在秋蚕收成时,要赶着将江南道的蚕桑都清理一遍,事情缠身,她的身体一直没养回来,没那么多精力去对付一个小跳蚤。
文素素凝望着暗沉的天,雨丝纷飞,草木上水珠滚动,青瓦上的水滴滴答答,落进了沟渠里。
到处湿哒哒,污泥遍地。
没一会,许梨花与何三贵一起空着手回来了,瘦猴子惊讶地道:“村里来了黄鼠狼,将鸡都吃完了?”
何三贵横了他一眼,上前道:“老大,王爷来了。”
文素素望了望天色,撑着椅子扶手起了身,“七少爷可有一道前来?”
何三贵道:“只有王爷前来,小的遇到了青书,青书让小的来通传一声。”
院子空处搭着雨棚,雨棚下放着八仙桌,长条凳。院子西侧角落,种着菜蔬,西侧是一颗杏树,杏树边是茅厕,柴房,喂养牲畜的泥墙土屋。
青书这个通传......
文素素难得笑了下,对从东厢闪出来的喜雨道:“喜雨,这个通传,迎接王爷,可有什么讲究?”
喜雨笑咪咪道:“娘子出去迎一迎就是。王爷亲临牛头村,随和亲民,要是太过隆重,反倒会生份了。”
真是会说话,瘦猴子许梨花两人也爱说个不停,比起喜雨就差太远了。
文素素道:“去拿木屐斗笠来,我出去迎一迎。”
许梨花提着木屐,何三贵捧来了斗笠蓑衣,文素素穿戴好走了出去,一群护卫骑在马上,拥簇着一架马车到了大榕树下。
马车宽敞豪华,到了大榕树处,村道变得狭窄,无法再前行。
马车停下,护卫拦住了看热闹的村民,穿着月白锦衫,头戴金冠的齐重渊从马车上下来,青书垫着脚尖撑起大伞,挡在他头顶。琴音半蹲着,忙着整理他的衣衫下摆。
文素素上前见礼,齐重渊仔仔细细打量着她,伸手来扶:“文娘子快快起来。”
文素素借着起身,不动声色收回了手。
齐重渊将文素素从上到下,再细细看了一遍,关切地道:“文娘子黑了些,也瘦了许多。这些时日,文娘子真是辛苦了。阿愚去了松江府,他要忙些时日才会回来,我明朝也要去府城,娘子先前与阿愚提过赏赐养蚕妇人的事,我赶着来办完,别耽搁了。娘子怎地不撑伞,这斗笠蓑衣,是种田的庄稼汉所用,穿在娘子身上,着实污了娘子的颜色。青书!”
青书连忙上前一步,齐重渊吩咐道:“给娘子撑伞。江南道多雨,伞都做得不错,你去做伞的铺子,给娘子定几把伞,记得要选取最好的木料,紫檀木.....唔,紫檀木不好,用上百年的香樟木,娘子可知道,百年的香樟木,与金丝楠木相似,木纹带着金线。”
文素素答不知,再次谢恩,侧身让齐重渊走在前。突然,她余光扫过马车,脚步顿住了。
马车后,还跟着眼珠子乱瞄,努力保持读书人架势,满身泥浆的文展功。
曹氏牵着幼童紧随在他身后,绷着脸,脸上的喜意与得意却快要从高颧骨处往外流淌。
齐重渊侧头去看文素素,见她立在那里没动,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哎呀一声,抚掌自顾自摇头失笑。
“你瞧我,见到文娘子就忘了正事。我在路上碰到了你大哥他们,便顺道将他们给娘子带来了。”
齐重渊重重叹了口气,惋惜地道:“娘子聪慧过人,只可惜所嫁非人,身世飘零。如今娘家只剩这么个亲大哥,以前生的儿子,虽说......”
他眉头皱起,提到文素素以前的儿子,心头总是不大舒服,便掠过了不提。
“一家人能团聚,和和美美,娘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齐重渊含笑望着她,柔和地道。
真挚,切切实实的关心,扑面而来。
文素素像被塞了半只被扯破肚皮的苍蝇,她面不改色咽下去,垂首再次谢恩:“王爷的仁慈善良,民妇会永远铭记在心!”
第三十五章
齐重渊要赶着前去府城, 文素素叫来许里正,将村子里几个擅长的妇人叫来,他亲自赞美了几句, 织机纺线机赏给了几人, 由着她们一起使用。
妇人们紧张得连都不敢抬,千恩万谢退了下去。齐重渊又叫来许里正何老太爷方老太爷几人, 叮嘱了几句, 让他们退下, 留着文素素说话。
文展功曹氏带着幼童,被瘦猴子何三贵许梨花几人有意无意挡在一旁,文展功急了, 见文素素与齐重渊坐在雨棚下说话,想要挤上前,瘦猴子拽过喜雨:“喜爷, 你可不能袖手旁观。这件事,你得管!”
喜雨暗暗法力挣脱,惯常和煦的笑,变成了讪笑,“猴爷, 文娘子厉害着呢。”
瘦猴子剜了他一眼,道:“呵呵,老大是厉害,可总不能因为老大厉害, 就处处给她出难题!”
许梨花难得与瘦猴子站在了一边,附和着道:“是啊是啊!”
何三贵背过身, 神色狠戾盯着文展功,朝他晃了晃雪亮的匕首。
文展功脸色一白, 总算退后了几步,暂时消停了。
喜雨怔了怔,暗自叹了口气,走到文展功面前,温和地道:“几位下雨天赶来,身上弄得一身泥,着实辛苦了。王爷喜洁,几位请跟我来,吃口茶洗漱一下。”
文展功听到恐惹齐重渊不喜,他忙道:“我是读书人,向来都讲究衣冠整洁。王爷明鉴,断不会怪罪,我这就随你前去。”
曹氏兴奋又得意,拽着幼童跟在了喜雨身后朝东厢房走去,经过瘦猴子他们身边时,恨恨地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到时候看王爷不打你们板子!”
许梨花气得仰倒,淬了他们一口,怒道:“喜雨真是,还请他们去歇息吃茶,呸!”
瘦猴子酸气冲天,很是嫉妒喜雨将他们带了下去,道:“喜雨能将他们带走,是喜雨的菩萨心肠。换作我,看我不把他们屎都打出来!”
何三贵闷闷地道:“王爷将他们亲自领回来,老大拒绝不得,以后只怕有得麻烦了!”
瘦猴子瞥了他一眼,袖着手呵呵两声,老神在在地道:“喜雨有句话说得对,老大对付得了,且放心就是。”
何三贵看向低垂着眉眼,认真在聆听齐重渊说话,齐重渊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说得很是尽兴。
“那些狗东西,实在是不像话,一群蠹虫,要将大齐都掏空了!”
文素素轻轻点头,沉吟了下,斟酌着道:“王爷一心为了大齐,殚精竭局,江南道的官员着实不像话。王爷离开京城到江南道,已经快半年。王爷家在京城,离家这般久,王爷辛苦了。”
齐重渊一拍手,笑得更开怀了,道:“娘子能体会我的苦心,唉,他们要是能有娘子的一半体贴,我与阿愚都不会这般辛苦。阿愚说,府城那边需要我去镇着,我同阿愚说,茂苑县的布行还未推举出新行首,我打算指派一个,阿愚说让他们自己去选,去斗。我就不喜这个行,那个行,将他们养得胆子大了,竟敢与朝廷唱反调,实在该死!”
殷知晦将齐重渊支走,实在是煞费苦心。
文素素也认为各个行当的确有很多问题,一起操控行业,阻碍了行业发展。比如布行,被几大东家把持在手,其余的小作坊敢不听令,会被他们联手打压。
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行当存在多年,想要一下打散,难免操之过急。各行始终是商,民不与官斗,行当能作威作福,是因为背后的衙门不作为,甚至充当了他们的保护势力。
只打散行当无用,除非能肃清官场,否则,这些行当,会悉数落到官宦的手上。
这对大齐的商贸,甚至是赋税,才是毁灭性的打击。
齐重渊只看得到一步远,殷知晦却看到了十步百步之外。
文素素觑着齐重渊的反应,认同,夸赞,果真有用。
“王爷礼贤下士,体恤我的辛苦,我着实不知该如何报答王爷的一片好心。”
齐重渊眼神温和无比,声音也柔和无比,道:“娘子一妇道人家,要抛头露面做事,不过是无所依靠,只想求得安稳日子。娘子切莫多虑,遇到了难处,尽管来寻我就是。我忙得很,娘子跟琴音青书他们提一声,我会交待下去,娘子的事就是大事,得赶紧禀报到我面前。”
文素素感激不已道了谢,接着她垂下头,又抬头,颇为不安地道:“王爷一心为了我好,我万万不敢瞒着王爷,否则,万死都难辞其咎。我大哥大嫂他们,定是受人指使前来找我,想要借着我傍上王爷。王爷这一趟出来,本就就危险万分。要是被他们坏了王爷的大事,他们死不足惜,王爷被牵连进去,惹来圣上责怪,王爷才真正冤枉啊!”
前程大事为重,不过是几个乡下泥腿子而已,顺手做了善事,也能顺手将他们解决了!
齐重渊脸色倏地一沉,扬声唤来青书:“去,将文展功他们都带下去,仔细审,看他们是受了何人指使!”
文素素控制不住愣了下,这份迟来的小心谨慎,真是让人唏嘘。
青书面露为难,求助地看向文素素,低声提醒道:“王爷,时辰不早,王爷可要先用饭食?”
文素素忙道:“王爷身子要紧,他们就留给我,王爷先用饭。我瞧着许里正家中煎了蚕蛹,还杀了一只鸡,我这就去让他们端上来。屋子里闷,就在这里用饭。”
齐重渊望着破旧的小院,他与殷知晦一样,同样不喜蚕蛹,道:“我忙得很,待回去仙客来再用。这里就交给娘子了,娘子要多保重自己,可不能再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