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掌柜震惊不已,愣愣看着周王妃,再转头看向文素素。
文素素神色淡定,朝他颔首:“有劳了。”
魏掌柜回过神,忙道不敢不敢,心想果真是枕头风厉害,试探着问道:“娘子初次前来,可要在下带娘子去铺子里走动一圈?”
文素素道不用了,径直道:“魏掌柜说说铺子里经营的状况就行了。”
魏掌柜心道这有什么难处,不免更看轻了文素素几分,只他不会在面上透露,毕竟文素素不懂行,对他来说只好不坏。
当魏掌柜要张口说时,却一时语滞了。
经营的状况,究竟从哪方面开口为好?
斟酌又斟酌,魏掌柜神色黯淡,叹息了声,道:“绣庄的买卖一直不好,这件事王妃也清楚。如今买卖难做呐!”
文素素只哦了声,问道:“铺子里可接嫁衣的活计?”
魏掌柜以为文素素会问为何不好,买卖为何难做,他已经想好了无数的托词,没曾想,文素素居然问他这个问题。
周王妃也很诧异,问道:“娘子可是觉着绣嫁衣能赚钱?”
文素素指了下立在她身后的许梨花,道:“她要与何三贵成亲了,嫁衣绣不好,想要找绣坊帮着绣一下。”
周王妃忙道:“这是喜事,王府里的绣娘手艺还不错,不若拿到王府来帮着绣。”
许梨花赶紧曲膝道谢,魏掌柜跟着道:“绣庄有嫁衣卖,不单独接绣嫁衣的活。王妃开了口,在下不敢与王妃争,许娘子其他需要绣的帕子,衣衫,尽可拿到绣坊来,花样样式都好说,随便选就是。”
没文素素开口,许梨花不敢自作主张,只与先前一样,只管道谢。
文素素唔了声,未置可否,道:“绣坊不接秀嫁衣的活,是为了多赚一笔布料的差价。云绣坊一年的嫁衣,能卖出几件?”
魏掌柜道:“小户人家的娘子成亲嫁人,舍不得花钱,都是自己绣嫁衣。而大户人家,哪怕没养着绣娘的,身边也有擅长针线的丫鬟嬷嬷。绣坊一年到头,也只卖得出两三身嫁衣。”
文素素点头,道:“的确如此,卖嫁衣比不得卖绣好的衫裙。现今京城时兴什么样式的装扮?”
魏掌柜笑道:“如今大齐富裕,京城娘子们都爱美。以前时兴六幅的裙摆,如今是幅多越好,八幅,十六幅,镶嵌金线银线,走动起来金银闪闪,富贵又华丽。”
周王妃不由得看向文素素,她风帽里穿着普通寻常的宽裙,素净的淡蓝绸缎,没有任何绣花。
文素素看上去似乎并不以为意,她并未因为魏掌柜说的时兴,而去看自己的衣裙,继续问道:“除了衫裙,绣屏这些呢,可有时兴的样式?”
魏掌柜道:“绣屏这些倒没什么时兴的样式,要不是吉祥,喜庆,要不就是雅致。主要分绣工,比如绣屏要用双面绣,看上去方栩栩如生,灵动。”
文素素好奇道:“魏掌柜很是内行,为何绣坊的买卖却不好呢?”
周王妃愣住,魏掌柜见文素素很是外行,只问了些皮毛的东西,逐渐就放松了警惕。
没曾想,她杀了个回马枪。
魏掌柜倒也临危不乱,为难地道:“唉,娘子有所不知。京城里的绣坊,大大小小加起来,没有上千,也有好几百家。就算背靠王府,也不能强买强卖。王妃经常警告我们,要规规矩矩做买卖,不能给王府抹黑。是在下无能,娘子既然管着了绣坊,还望娘子给绣坊指条明路。”
说到了动情处,魏掌柜拍起了胸脯保证:“只要娘子提出来,在下一定照办!”
文素素漫不经心道:“魏掌柜经营了这么多年绣坊都没办法,我哪能有什么明路。今年绣坊所有的盈利,我看了下一共只有四三十两、这间铺子如果连着绣娘,伙计,存货,一道转手出去,能值多少钱?”
周王妃瞪大了眼,难以置信望着文素素。魏掌柜也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子的意思,要将绣坊卖掉?”
文素素温和地道:“是啊,既然不赚钱,还花心思经营作甚,不如闭店,将铺子赁出去。或者干脆卖掉,得一笔银子,及时止损。魏掌柜你们都是潜邸出来的老人,哪怕换了新东家,任谁也不敢怠慢你们,月俸照发,你们还是能同以前一样过日子。放心,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们,你们就找王爷,王爷肯定会为你们出气!”
魏掌柜脸色大变,不禁看向了周王妃,见她似乎也被文素素的话惊住了,呆在了那里。
先前还以为不懂行的人管着,会更好糊弄,万万没想到,她不懂归不懂,居然会胡来!
要是闭店或者转手卖出去,他们一家子的活计就断了!
从父辈一代就在云秀坊当差,家中肯定不缺银子。但这份银子,只有一间铺子远远不够,还得有势。
这份势,皆为圣上的恩荫。
魏掌柜不由得暗自恼怒起来,魏氏在云秀坊经营几十年,云秀坊上下都是自己人。
一个外室,居然也敢这般张狂!
魏掌柜声音微沉,道:“娘子可能有所不知,这间铺子,是圣上之前一手辛辛苦苦开办。圣上将其赐给王爷,乃是一片慈父之心。娘子无论是闭店还是转手,可曾问过圣上的主意?”
周王妃看向文素素,仿佛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眼皮微垂,一言不发坐在了那里。
文素素讶然道:“哦,是啊,还没问过圣上的主意,是我冒失了。长者赐不可辞,要是卖掉或者关店,就是毁了祖辈基业。”
魏掌柜得意了起来,眼神中不由得浮起了几分轻蔑。
乡下妇人,到底是见识浅薄,他何须与其计较,以后,就耐心多教她一些就好了。就像是对周王妃那样,她懂得做买卖,擅算账,不照样对着云秀坊束手无策。
魏掌柜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只听到文素素道:“王妃,我们回去吧,将账本送到圣上面前去,请圣上帮着拿个主意。究竟这个买卖,可能做下去,铺子该何去何从。”
周王妃终于抬起了眼,魏掌柜脸色一僵,渐渐转白。
他们的这份富贵,皆来自圣上。当年铺子买卖,可不是如今这样,要是他阿爹没能经营好,这个掌柜,就落不到他头上。
圣上已经登基多年,身边伺候的老人无数,他们本是在铺子当差,并未近身伺候,这份恩荫,照拂得了多久?
何况,周王是圣上的亲生儿子,亲疏远近,一目了然且不提,要是周王最后登上了大位......
魏掌柜这才发现,文素素先前看似不懂行的问话,只是在看他的态度。
甚至,她连看都不需看铺子,只告诉他一件事。
这间绣坊,要是不赚钱,他们一家子,带着底下的所有人,都得悉数滚蛋!
绣坊转卖出去,他买得起,但他绝对不敢买。
闭店则更惨,对王府来说,云秀坊上缴的区区几十两银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的差使没了,月俸也不一定拿得到。他们本就是入了皇家的奴籍,在这个世道,被放籍成为平民,或者转卖到某个权贵手上去,哪能与背靠皇家的权势相比?
魏掌柜想说什么,憋得汗都出来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文素素不紧不慢道:“当然,我没魏掌柜的经验,只是随口说说。魏掌柜要是有更好经营的法子,能给云秀坊指出一条明路,尽管如实说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总比现在不死不活的好。”
魏掌柜本来以为死定了,见文素素还给他留了一条路,顿时舒了口气,恭敬地抬手作揖下去,道:“是是是,娘子说得是,在下不才,在下定会好好去想。”
文素素唔了声,道:“魏掌柜谦虚了,你们都是圣上身边的老人,在皇家当差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绣坊的买卖经营得好,赚了钱,王爷王妃都不会亏待你们。干股也好,分红也好,王爷王妃这边都可以商量。魏掌柜可以多想几个法子,到时候再仔细说说,所想法子的好处在哪里,改进了绣坊的哪些方面,打算如何去做,可能落到实处,多久后能见成效。”
周王妃听完文素素这几句话,浑身一震,心头各种情绪翻滚。
文素素做事果决,她压根不去理会那些背后的关系,直接釜底抽薪,快刀斩乱麻。
这才是有条不紊,恩威并重!
魏掌柜一窒,冷汗又噗噗开始冒。
瞧他自诩聪明,实则是猪油蒙了心,瞎了眼,蠢不可及!
她哪是不懂行,她比当年圣上开办铺子时,想得还要周全,根本不给他们任何敷衍的机会!
不过,要是有干股分红,赚得多,拿到手也多,比起月俸,划算多了!
魏掌柜脸色变幻不停,最后只剩下了恭敬无比,长长作揖下去,心悦诚服道:“是,娘子放心,在下定会好生思量后,拿出几个法子,供娘子定夺。”
文素素没再久留,略微说了几句话,就与周王妃一道离开了。
到了马车边,周王妃立在那里,看着文素素,欲言又止。
文素素在等着周王妃先上车,看到她的模样,便走了上前,问道:“王妃可是还有什么事?”
周王妃迟疑了下,终是问道:“娘子可是打算其他铺子都这样做?”
文素素道:“大致相同。这么多间铺子,我要一一去想法子,实在太累。让他们去想,他们做了多年的掌柜,要是想不出来,这个掌柜也就别做了。”
周王妃想了想,道:“他们说起来,终究是圣上的人。要是做得太过,只怕圣上会生气。”
文素素道:“万事两难全,既要做好事,又不得罪人,神仙也做不到人人满意。要是王府管不好他们,圣上才会生气,这是御下无方。”
周王妃顿住,苦涩地道:“是我钻了牛角尖,想得太多了。”
文素素道:“王妃操心的事太多,还要尽力处处做到周全,实为不易。”
周王妃逐渐轻松起来,笑道:“你这么说,我一下松泛了不少。不过,你对绣坊如何经营,心底可有打算?”
文素素点头,道:“有一些。我先看看魏掌柜的法子再说。”
周王妃没再多问,与她道别后上了马车离去。
文素素也上了车回乌衣巷,靠在车边,看着街巷中或忙碌。或疾步匆匆而过的妇人身影。
绣坊是妇人能做事的地方,她当然要改变绣坊的经营,就像是改变江南道的蚕桑一样,让妇人真正参与进来,掌握话事权。
除此之外,她还想到了厨娘,医女,产婆。
仅凭着周王府的几间铺子肯定不够,文素素也不急,这些就当做一个开端,再慢慢渗透到其他行当中去。
第七十四章
除去云秀坊, 文素素未再去管其他的铺子,她相信魏掌柜会与交好的掌柜通气。
不出所料,其他铺子的掌柜没来找文素素, 翌日一早, 其他铺子的掌柜,全都一窝蜂前往王府拜见周王妃, 一探究竟。
周王妃打发了罗嬷嬷到乌衣巷, 回禀了此事。
罗嬷嬷:“娘子, 王妃说他们既然都到了,娘子若这时一并见见,也正好方便。”
文素素不打算见他们, 打算让他们有门道的找门道,有小手段的使小手段。
省得见过之后,他们再耍心机找借口, 一次次麻烦。
文素素道:“有劳嬷嬷回禀王妃一声,我就不见了。”
罗嬷嬷愣了楞,很是守礼没多问,告辞回了王府。
周王妃听到文素素不见人,便没多留掌柜们, 让他们全部回去了。
罗嬷嬷送走他们回屋,见周王妃哄福姐儿睡在了软塌里面,她坐在旁边看账本,放轻手脚上前, 低声回了话。迟疑着道:“王妃,文娘子不来, 可是生了气,他们前来见王妃, 却不去见她这个新主子?”
周王妃掀起眼皮看了眼罗嬷嬷,道:“她没这么小气。只她不见,肯定有不见的理由。”
罗嬷嬷脸上堆起笑,附和道:“王妃说得是。小的愚钝,着实看不透文娘子。小的见文娘子在云秀坊那里,几句话就将魏掌柜治得服服帖帖,其他掌柜都在,她却不肯见了。”
周王妃目光定在了账本上,半晌后道:“我也看不透。不过,她做事有分寸,别去管她。”
罗嬷嬷应是,偷偷瞄了眼周王妃,再探头看向福姐儿,道:“福姐儿最近真是乖巧,瑞哥儿也听话,先生都夸他呢。”
周王妃放下账本,淡淡道:“嬷嬷,王爷爱歇在何处,爱宠谁,都是王爷的事。嬷嬷不要去打探,也莫要想我会伤心。我不放在心上,更不会伤心。”
罗嬷嬷见周王妃不悦了,抬起手装作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神色讪讪道:“是,小的多嘴,王妃原谅则个。”
周王妃只感到意兴阑珊,继续看起了账本。不过,账本上的字仿佛长了腿,不停跳跃,她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