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马车是照宋谏之的身量打造的,等她脊背贴到马车壁,双脚已然离地半尺高了。
撄宁不自在的晃晃小腿,调整成最舒服的姿势,津津有味的啃着梨。
日光透过小窗的缝隙漏进来,落在小王爷高挺的鼻梁上。
撄宁顺着光线看过去,这人闭着眼睛也是一副冷峻的凶相,看着就不好相与,可生的实在漂亮,长睫在眼下投出一道浅浅的青痕,眼尾划出昳丽的弧度。
撄宁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自己的睫毛,暗叹一声输了。
正在此时,宋谏之睁开了眼,斜对面的少女抱着个半边脸大的梨,一边啃一边瞧向他。
见他睁眼,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胡转两下,最后若无其事的落在毯子上,专注的好像地上有金子等着她捡,活脱脱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22章 二十二
“紧张了?”
宋谏之扫她一眼,尾音调高了,给蠢兔子抛下个圈。
撄宁啃着梨蹬了蹬腿,不自在的别过脸,分不清是在回答还是在问自己:“没有吧?”
“没有你就坐安分些,”宋谏之拿起小几上的茶盏,看着盏中旋成小漩涡的绿茶叶,眼神淡泊胜水色,他没什么情绪的补充道:“怕你阿娘担心,就把契约之事告诉她。”
“嗯?”撄宁惊得梨子都忘了啃,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结结巴巴的问:“可…可以吗?”
她还当这般辛秘的事,叫旁人知道了会脑袋落地的。撄宁正犹豫着要不要求上一求,没准晋王殿下善心大发,如果他真的有善心这个东西。
没成想他自己先开了口。
宋谏之看透她心里打的小算盘,似笑非笑的讽了一句:“不可以。”
什么嘛。
那恶人又阖上了眼,神色安然,全没有出尔反尔的愧疚感,撄宁气不过,朝空气一阵乱蹬。
可宋谏之大约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撄宁左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他就掀开了眼。吓得撄宁动作一僵,尴尬的摸了摸脖子,两脚缓缓地再蹬两下,强行解释道:“别说,这养身健体的法子还挺有用,我就试了没几下,感觉筋骨都舒畅了。”
宋谏之那双漂亮的眼睛眯了一下,顺其自然的接过话茬:“是吗?那王妃再多蹬一会。”
“那…那还是不要了,”撄宁老实的放下腿,只怕这人强迫她一路蹬到太傅府,脑瓜子转得飞快,想寻个借口,最后呆呆的捧起手里的梨子,小声补充道:“我还得吃梨呢。”
这么一番折腾,她全然忘记了方才发愁的事儿,只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窃喜,啃着梨,嘴角压不住的往上翘。
多亏她撄小宁机灵,有这般移花接木换话茬的本事。
才多久啊,不到半月,她就能从活阎王手下讨到便宜了。
撄宁自得的翘了尾巴,梨子啃完了笑还没压住,生怕被人发现,她伸出两根抿平了嘴角,搬出那张正经的木头脸。
日光忽深忽浅,春风拂过门帘,吹起宋谏之一缕垂在身前的发丝,发丝飞扬间,少年五官俊美如工笔篆刻,唇角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小蠢货绿豆大的脑袋,约摸也只能搁下一件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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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父好静,崇德帝特意赐了一座东延门外的院子,坐北朝南,正对宫城。来往人少僻静,离官员聚集的西直门又远,免了不少来往交际,正合姜父性子。
只是苦了撄宁,要偷跑出去逛个集市,来回少说两个时辰,还得紧赶慢赶的。若想留在集上喝碗糁汤吃碗云吞,时辰就更没数了。
想不被府里人发现都难。
姜父自从在早市的点心铺子上抓到过撄宁两次之后,每日下朝都会坐轿去早市上绕一圈。如此坚持了半个月,便把这活儿抛给了长子姜淮旭。
结果就是撄宁跑的更勤快了。
姜淮旭一直偏心这个幼妹,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十几年的爱宠,撄宁再一撒娇,便什么事都依了。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他的幼妹人懂事心眼又实,不过是贪嘴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光纵着撄宁自己出去吃,自己下朝还会徒步绕到糕点铺子,买些吃食给她带回家,颇有些助纣为孽的意思。
直到撄宁连着三五日晚膳时没吃两口就说饱了,姜太傅才察觉到不对劲。
姜家家风向来严谨,姜淮旭弱冠之年拔的科考头筹,入仕为官一路顺风顺水,朝中人私下都说他是姜太傅的接班人,是以,姜父对这个大儿子要求格外严苛。
此事虽小,但落在姜太傅眼里就是欺瞒父母忤逆不孝了。
姜淮旭在姜家祠堂受了三十鞭,整个后背被抽得血肉模糊,事后撄宁拿着自己做的糕饼去探望他,看见他趴在塌上不敢动弹的样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泪珠在眼眶转了两圈才忍回去,憋到眼圈通红。
姜淮旭急得反过来哄她,兄长幼时挨过的打比这个狠多了,不过是在塌上躺两日,就当休沐了,难得有个清静时候。
他嘴笨,说的口干舌燥,换来撄宁一句‘我再也不偷跑出去了’。
崇德帝赐婚的旨意刚送到太傅府,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姜淮旭。冀州一案,晋王是主监事,他是副监事,人人都道晋王离经叛道暴虐恣睢,可没几个人真见过他的行事手段。
姜淮旭见过,知道他是个没有拘束没有底线的疯子,冀州案牵扯官员百余众,都拘在刑部候审。有人嘴严有人嘴松,没赚够砍头钱的威逼利诱两句就招了,赚得多的就是另一码事了,他们不敢招,一招就是死刑。
照刑部的章法走,这案子少说得审上十年半个月。晋王到刑部的第一日,下令杀了七个受遍刑还不肯招认的人。
姜淮旭原以为他只是恐吓一下。
刀悬在那群人脖子上的时候,两个被吓破胆的官员连声求饶,涕泗横流的保证自己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姜淮旭刚要命狱卒把人押回刑房,就见晋王神色冷淡的说了一个字。
“杀。”
冬时白晃晃的日线透过高窗照进来,阴森的牢狱本就寒意森森,日光落在晋王俊美无俦的面孔上,惨白似人间修罗。
不过五日,冀州案审得水落石出。因为谁都知道,你就算捱过刑部的十八般手段没有招认,最后也逃不过个死。
晋王如此心性,姜淮旭哪里放心把妹妹交给他?
可圣命难违,父命亦难违,任他争得脸红脖子粗,姜父还是不肯松口。
眼下见到撄宁回门,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两遍,看着撄宁面色红润眼神活泛,才勉强松口气。
那厢姜父在和宋谏之说话,这厢两个实心眼的兄妹在小声嘀咕:“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兄长放心。”
“他待你还好?”姜淮旭压低声音贴在撄宁耳边问。
撄宁面色古怪,犹豫道:“还好……吧?”
“他若待你不好……”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快来用膳。”姜夫人备好了午膳,先请晋王入了座,又打断了俩兄妹的悄悄话。
姜淮旭使个眼色示意撄宁等会再说,两人一前一后的入座,撄宁就坐在宋谏之身边。
饭桌上,阿爹兄长和宋谏之在聊冀州案的后续处理,撄宁懒得听,专心致志的用膳,桌上有一道炸元宵,裹着厚厚的糖衣,炸的外酥里嫩。
她吃了小半碟还不肯罢休,眼巴巴盯着宋谏之面前的最后一颗,害怕阿爹训斥不敢动筷子,只能瞄一眼炸元宵,再瞄一眼宋谏之,这么来来回回几遍,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到她那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救济粮三日前已经送达冀州,待到下月初,粥厂便闲置下来了。”
宋谏之说完,笑着睨她一眼,长手一伸夹住那颗炸元宵。
撄宁神色一震,眼底的高兴藏都藏不住,她双手捧起面前的碗,动作浮夸的捧到头顶,低着头恭恭敬敬的把碗递到宋谏之眼前。
等了半晌,手上轻重没变,却听到耳畔一声轻笑。
撄宁疑惑的抬起头,自己碗中还是那没了顶的白米饭。天杀的晋王正在细嚼慢咽的品尝最后一颗炸元宵。
这个噩耗来得太突然,撄宁撇着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呆呆的瞪着他,连家人各异的眼神都没注意到。
宋谏之看着撄宁呆愣愣的模样,从她和姜淮旭咬耳朵开始就在酝酿的郁气顿时消散了,他‘贴心’的夹了一箸小青菜,放在眼前的碗中。
“多吃点儿。”
第23章 二十三
撄宁倒也不是非吃这块炸元宵不可,但平白被钓了一通心里自然不痛快,皱着张包子脸,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面前的小青菜,只把它当成了晋王的替身,恨不得戳上三刀六个洞。
可惜贼心有余,贼胆不足,被宋谏之挑着眉扫了一眼之后,她老实巴交的坐直了身子,忍痛把自己戳成烂菜叶的小青菜送到嘴里,心里苦的像生吞了黄连,一壶苦水烧开了咕嘟咕嘟的直冒泡。
“晋王可能还不太了解,我家撄宁平日不喜茹素。”姜淮旭夹了一箸拔丝金枣送到撄宁碗中,笑吟吟的开了口。
宋谏之还未接话,姜太傅便拧着眉开了口:“她这般挑嘴就是你惯的毛病。”
撄宁颇为不服气的替兄长出头,卖了不在眼前的阿耶:“是阿耶惯的。”她两根嫩生生的指头扣在碗壁上,有些心虚的垂着眼。
阿耶对不住,若是你在我眼前兄长不在的话,那我肯定就是向着你说话了,为你的宝贝囡囡扛次黑锅吧。
儿子说的,老子可说不得,撄宁这句话抛出来,可算把姜太傅一番训话噎在了嗓子眼里,脸色难看,眼下细纹都跟着发颤。
饭桌上一时间僵住了。
宋谏之提了撄宁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捏在手里,生了薄茧的指腹温热,捏着撄宁的指尖,一下下的轻蹭,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蹭的撄宁脊椎骨都跟着发麻。
他如墨的眼尾微微弯起来,分明是幅笑模样,但撄宁凭借小动物的警觉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戏谑。
这人只有三种时候会笑,嘲笑她、气极了,还有就是现在的情况,要算计她。
果不其然,他接下来悠悠然地说了一句:“太傅勿怪,挑食没什么打紧,只是她前两日甜食吃多了上火,口齿肿胀,如今刚好些,实在是不能吃了。”
撄宁闻言一个激灵,下意识捂住了嘴,只留出一双惊疑不定的圆眼睛,脸色古怪的望着宋谏之。
她前两日确实是糕点吃多了,口齿发肿,被明笙盯着喝了两天的苦丁茶,但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人该不会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吧?
晋王口口声声都是对她的关照,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平日最顺着撄宁的姜淮旭,听到这话立时夹走了她碗里的拔丝金枣,他抬眼对上自家幼妹渴望的眼神,咳了两声,毫不脸红的把责任甩给了晋王,道:“晋王殿下说得对,确实不宜再吃了。”
更遑论桌上其他人,饭吃到最后,撄宁筷子往带点甜滋味的东西上伸哪怕一下,都要遭受全桌人的目光洗礼,上刑不过如此。
她恶向胆边生,瞪了身边人一眼。宋谏之面上没什么颜色,注意到她恶狠狠的目光后,微不可查的挑下眉,透出两分得意。
世上怎么有这种人,又小气又幼稚,闲得没事就拿她找乐子,她怎么就这么笨,被他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
撄宁心里那点移花接木的侥幸全没了,只恨不能生成个刺猬,扎这个恶人满身刺才能解气。她又瞪了宋谏之一眼,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以及那个无声的口型。
小蠢货。
她就知道!
红脸他唱了,恶事也做了,挨骂的却是自己。老天有眼,怎么不降下个雷来劈死他!
茶足饭饱,撄宁跟着阿娘来到后院。
姜夫人甫一坐下,便叫大宫女玉苹去把西厢房重新收拾一番,她拍着撄宁的手柔声道:“既然今晚要歇在这,那便住在你的闺房,收拾起来也省事。”
撄宁没吭声,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地盘,晋王总不至于叫自己睡地上了吧?土匪也没有这么霸道的。
原本新婚夫妇回门是没有留宿这个讲究的,但那仨人谈冀州案讲到了关键的后续肃清督查规章,姜淮旭之前把卷宗都搬回了家中,想今日琢磨好,明天上朝进言便能定下了,这离不开主监事晋王。
宋谏之亦不想再拖下去,拍板定下了。俩人现下正在书房忙着。
撄宁不敢在姜太傅面前转悠,生怕挨骂,就巴巴的跟着阿娘来了后院。
姜夫人轻叹口气,道:“为娘看晋王是个明礼的,人虽然冷了些,但也没有传言中那般可怖。”
撄宁闻言呆了一下,明礼?他怕是连礼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她用微弱的音量反驳了一句:“他比传言中好可怖。”
“什么?”
“我说阿娘说的对,”撄宁板着一张极有说服力的木头脸,突然想起了什么,右手伸进袖中摸摸索索,掏出易块金镶玉的牌子,递到阿娘面前:“阿娘,这个你收回去吧。”
姜母神色微动,轻蹙着眉道:“你阿爹自觉对你有亏欠,这免死金牌还是你收着,权当叫他心里舒服些。”
撄宁摇了摇头,把免死金牌塞到姜母手里,没骨头似的往她身上一靠,鼻尖是阿娘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道,轻声道:“我用不上的,阿娘也知道我的脾气,要是不小心磕了碰了那可就亏大了。”
她缩在阿娘怀里,感受着后背上一下又一下的轻抚,哄小孩睡觉似的。撄宁心里打着小鼓,犹豫着问道:“阿娘,你说要是哪天,我和晋王和离了,去做些什么好?”
“胡说什么?”姜母抚摸撄宁后背的手停下了,她眉头蹙得更紧,不赞同的说:“和离你也说得出口,你想和晋王和离,是心里有了别的人?京城的还是老家的?”
说完她又赶忙跟了一句:“那也不成,既然已经嫁给晋王,他便是你后半生的依仗,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收起来,皇亲贵族,眼中揉不下沙子。”
“我不是非要嫁人的。”撄宁被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堵住了,悻悻的坐直身子。
为什么非要嫁人呢,她见过外面的天地,虽然不比燕京繁华,可人是自在的,不是折了翅膀的家雀。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囿于一座院落,困在一方灶台。
左右她和晋王只定了一年的契,过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自己的独木桥,多好。
可撄宁未曾设想过,好说话的阿娘没等她讲完,就否决了她的想法。
姜母不欲再谈此事,摸了摸撄宁被地笼熏到微红的面颊,道:“此事不要再提了,今日折腾这么久你也累了,回屋歇一会吧。”
撄宁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屋。
下午明笙捧了一壶鲜奶回来,她立时把自己的愁思丢到犄角旮旯里,兴冲冲的去小厨房做鲜奶羹,贤王妃给的菜谱她背的滚瓜烂熟。
俩主仆撑得连晚饭都吃不下。
撄宁回屋时宋谏之没忙完公事,她四仰八叉的霸占了整张床,暗暗打定主意,哪怕宋谏之把剑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把自己的床榻让出去,最多,最多分他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