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得巧了,正赶上聚香坊换了新的戏折子。”
同行的另一青年男子笑着应道:“托赵兄的福。”
“话说起来,贤弟听说街上的传闻了吗?”
宋谏之听在耳中,眼神凝在楼下的红鼓上。
“挺玄乎的那个?”
“对,照理来说,痴儿是娘胎带出来的病症,这挺正常的人,来咱泸州贩粮还赚了不少,结果无缘无故的傻了,实在是蹊跷……”
姜淮谆刚要拍手应是,只见面前剑光夺目,在出鞘的下一秒便无声息穿透了屏风,他慢半拍的看向晋王,正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厉色。
戏曲还在咿咿呀呀的唱:“却说那孙子随军行,大战魏军于桂陵……”
宋谏之已破开屏风,阔步逼近旁边包间里手臂被剑刃划的血流汨汨的男子。
“你…你做什么?我们要报官了……”安然无恙的那人搀着受伤的‘赵兄’,往后退到另一面屏风上,眼神里写着恐惧,嘴上却强逞英雄。
“谁派你们来传话的?”宋谏之挽了剑抵在男子颈上,语气几近嘲弄,眸色却淡漠似水:“你最好实话实说。”
刚要狡辩听不懂的男子脸色难堪起来。
宋谏之喜静,兼之担心撄宁看热闹不安分,上楼时挑了背对戏台的包间,而这俩人,口口声声说着赶上了聚香坊的新戏折,却来到看不见戏台的位置。
“我,我们也不认得,只是收钱办事……”颈上一阵刺痛,那人察觉面前之人是真会杀他,抖得更加厉害:“他是个男子,生得深目高鼻,不是当地人,他交代我们……”
话音未落,楼下一阵喧哗惊呼声。
一行人闻声看去,只见正对面的栏杆上站着一红衣貌美女子,神色惨白,嘴角扯着一道扭曲僵硬的弧度,在对上宋谏之等人的目光时,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十一立时认出,她就是那个假掌柜,正要过去将人擒住。
红衣女子便如折翼蝴蝶一般,生生从二楼坠了下去,‘砰’的巨响中,为地面染上一摊刺目的红。
宋谏之微微眯起眼,看着纷纷逃窜的人群,眼尾勾起道青痕,眸中掠过一抹隐隐的邪肆。
“好一出,围魏救赵。”
第38章 三十八
有唯恐避之不及的, 就有事不关己旁观热闹的,楼下墙角柱后还躲着三五成堆窃窃私语的食客。
唯独二楼这一方天地,静得渗人。
宋谏之深知他们甫进泸州城, 行踪便暴露无异, 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皮底下。从刚开始下蛊, 引他们来聚香坊, 到现在这一出出戏, 全是规划好了来拖延时间的。
既方便幕后人有时间平账, 又能迫使他们一行走到人前。
只是下蛊之人横跨两州, 地界大人流多, 若不主动入瓮,恐怕难以排查。
宋谏之手中挽了个剑花, 正要放人走, 怀里便钻了个毛绒绒的脑袋。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现在人事不知的撄宁。
她额头抵在宋谏之胸口, 一边遮掩视线,一边忍不住露了只圆溜溜的眼睛往楼下看。
“兔儿爷, 她好像兔儿爷,宁宁害怕。”
全然没意识到全场最吓人的就是自己巴巴费力抱住的这个。
她一句‘兔儿爷’倒叫宋谏之注意到了,那假掌柜跳楼前诡异僵硬的笑, 像极了泥塑的假壳子, 半丝人气都无。
撄宁活似第二件衣裳, 紧紧扒在‘夫君’身上不肯撒手, 连这人方才要把自己卖掉抵账都抛到脑后记不得了。这点倒跟中蛊前一样,只记吃不记打。
“安分点。”宋谏之推开她埋到自己怀中的豆子脑袋, 以手为绳, 捆了她两只手捏在身边。
姜淮谆在此地也有几个年头了,泸州一向以来平稳安定, 至少在他面前鲜少出过这么大的乱子。
他定了定神,跨过屏风轻手轻脚的来到晋王身侧,想把撄宁揽到自己身后,却被她扭糖似的一转身躲过了。
当真吃里扒外得紧。
“这两人和跳楼之人,可有瓜葛?”他默不作声的隐去了殿下的称谓,看着少年轻声问道。
晋王执剑破开屏风之时,他心中也隐约有了些猜想,这俩人明显是被人推出来传信的,什么痴儿怪病的言辞,尽是说给他们听,叫他们以为撄宁中蛊并非个例,以此来混淆视听。
可这直挺挺跳楼的女子,与此事有何关联?坠楼之前她的目光分明是看向了晋王。
总不能是桃花债,报复到了撄宁身上。晋王殿下可是出名不近女色,燕京甚至有传言道他只愿与死人为伴,除了爱杀人找不出旁的喜好。
姜淮谆压下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望向眼前这对冤家。
宋谏之微敛着眼,目光凝在倒在血泊中的红衣女子,声音辨不出情绪:“她和下蛊之人,生了同一张脸。”
姜淮谆听出他话中的机锋,先是给巴巴望着桌上茶点的撄宁拾了块桂花糕,而后追问道:“不是同一人吗?”
“不是。”他一开始心中就有怀疑,只是没法断论,那假掌柜若要留在客栈善后,便无法和他们同时出现在泸州城:“她如果不是披了假面皮,那便是被姊妹操控的双生子。”
晋王话说的冷淡,姜淮谆却被这充满恶意的猜想惊出一身冷汗:“是为了拖延时间妨碍查盐政案吗?可他们为何要冲着撄宁来?”
话刚问出口,他就猛然回过神来,这蛊若是下给晋王,简直是明晃晃的告诉皇帝,泸州盐政有异。事情没放到明面上,还有轻拿轻放的可能,一旦摊在明面上,不彻查难堵悠悠众口。
他喃喃自语道:“我竟不知泸州盐政一脉,有这般通天的本事,可他们怎能断定,给撄宁下蛊能拖时间呢?”
宋谏之无视地上两人扭曲的表情,手腕一转在人衣衫破碎的胸膛上刻了个‘五’字,收回目光道:“盐政司向来独立行事,所走行策律法无需经州府之手,你不知情,正常。”
他无形中略过了姜淮谆后面那句,所幸姜家子女是一脉相传的短心眼,转头就抛到了脑后。
唯有十一默默打量着眼前的形势,暗忖王妃这兄长委实有点迟钝,万望王妃解蛊之后能开窍些,不然照王爷锯嘴葫芦的性子,实在是难办。
只是……幕后之人不止能猜到他们离京的路线,还能拿捏准王妃中蛊一事能让王爷上心,满朝上下,也找不出几个。
“可跳楼这一出是为何?”姜淮谆寻思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
宋谏之皱起了眉,长眉在面上划出道凌厉的弧度,本不欲作答,偏偏胸前生出个不听话的圆脑袋。
撄宁眨巴着眼看他,有样学样的重复道:“对呀,她跳楼作甚?好吓人”
“鹦鹉么你?”他手中金戈之声响起,利剑回了鞘,空出只手捏上撄宁吊油瓶的嘴巴,面色冷淡的解释:“为了让你多当一阵小傻子,或者,当一辈子小傻子。”
先是找人来传话诓他,若能有效,便不必再启用后手。若是无用,索性便让那个生了一样壳子的人当面跳楼作罢,断了希望,将他们彻底拖入迷雾中。
那人从他们上楼时便在对面藏好了,只待观察他的动静,随机应变。
撄宁听不大懂他的意思,却也知道小傻子不是好词,委屈的皱起包子脸,要往后退挣开宋谏之的手,可嘴被捏的通红也没挣开,呜呜咽咽的唤起了夫君。
宋谏之这才大发慈悲的松开手,任由她老实攀在自己胳膊上。
心中那点被算计的恼怒,在对上她那双懵懂天真的圆眼睛时,不知为何骤然泄了气。
“十一,带他们从后门出去,就现在。”
“是。”
十一虽疑惑不解,但多年随身侍从的经验令他不予多问,第一时间提着瘫软骨头的两人往外走。
“再见到那人,就告诉她,来同舟客栈见我。”
安然无恙的那人抖着腿,既不敢置信自己从阎王底下讨回条命来,又担心事后免不了麻烦,干脆壮着胆子实话实说:“我们确实不认得他,只是在街上撞见的,恐怕再难遇到了。”
“会再见的,”宋谏之眼底掠过一线盎然的杀意:“照我说的办。”
本来注定的死棋,从他手下活着离开了,必然会被找上门。
至于到时候,这俩人能否保命,他就懒得考虑了。
姜淮谆虽摸不清晋王打算做什么,但被他这幅胸有成算的笃定模样说服了,略一犹豫,问道:“那我们也走?”
宋谏之却不慌不忙的回到位置,捏起茶盏轻缀一口,坐得稳当:“来不及了,你同僚大约到楼下了。”
话音刚落,一行衙门官员便横冲直撞的进了酒楼,封门、逮人、保护现场,操作行云流水得紧。
惊的姜淮谆嘴张的能吞下个鸭蛋:“我怎么不知我们衙门办事效率这么高……聚香坊离州衙少说十几里路……”
除非,从他们一进门开始,就有人提前报了案。
他按耐住心中的诧异,担忧的目光望向自家幼妹,她这一遭泸州行,焉知卷进了多大的风波?
“去楼上查,在场的人一个不要放走。”
楼下发号施令的人穿一袭绛红官服,束发的玉冠在一缕日光下显得通透异常,乌发合着玉白的面庞。确实是老熟人,他的同僚主簿徐彦珩。
徐彦珩控制住现场,一面马当先撩袍上楼,先是去了对面包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细细翻看了桌面的吃食,一一探过屏风的织面,随即目光一凛,隔着十数丈远的大厅直射过来。
姜淮谆看看一脸事不关己的晋王,再看看浑没心事的家妹,颇为无奈的当起这个场面人。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刚抬手要同人打个招呼,却瞥见徐彦珩变了脸色。
原本锐利的眼神在看到自家幼妹时,缓和了下来,眸光微动,立时转身奔走过来。
不过两息时间便出现在了他们包厢门口。
“徐主簿,此时你莫要声张,先领人……”
姜淮谆还没看出眼前这一幕的怪异,宋谏之却在人身处对面时,便察觉出他目光的落点,眼色沉了下来,抬手搭在撄宁身后椅背上,温热的掌心卡住她后颈,拿捏小猫小狗的随意姿态。
“看本王回去,怎么整治你。”
他气息就贴在撄宁耳后,漫不经心的调。
语气也实在算不上严厉,甚至隐隐含着两分笑意,却令掌中人缩起了脖子,莫名想起了昨夜难耐的折磨,乖乖的放下手里的桂花糕,往他怀里拱。
想噘嘴又不敢,声音可怜得很,对不起她这身风流倜傥的男儿装。
“宁宁乖乖的,夫君不要吓我。”她嫩生生的手指没规矩的捏上宋谏之的衣襟。
‘夫君’两个字,方才开了阀,眼下便更加不值钱的往外抛。
正在这时,房门被打开了。
只身站在门口的徐彦珩扫过这一幕,神色微顿,随即挂上无懈可击的浅笑,先冲姜淮谆颔首示意,再作揖低声道:“见过晋王殿下。”
见少年神色冷淡并未回应,随即沉声道:“不知晋王殿下已莅临泸州,下官礼数不周,还请殿下责罚。”
州衙小官,何曾见过晋王,能认出他靠的是谁,尽在不言中。
姜淮谆看着晋王的脸色,后颈莫名一凉,打圆场道:“莫要声张,先让我们离开此地。”
第39章 三十九
姜淮谆话音刚落, 挠了挠头,又忙不迭的补充了一句:“那女子是自己跳下去的,此事说起来有些复杂, 州衙便先不要插手了。”
徐彦珩眉目不动, 视线扫过屋内三人, 看到破碎的屏风是目光顿了下, 而后遥遥睇向对面的护栏。
他行礼的姿势未变, 说的话却没那么恭敬:“卑职冒昧问一句, 此女坠楼可与殿下有关?州衙今日收了封报案信, 言道聚香坊有一女子……被逼自戕。”
最后四个字他放缓了声调, 一字一句。
宋谏之怀中挂着个缠人精,一手捏猫儿似的捏着她的后颈, 一手轻点在桌面上, 没有应声。
坐在对面的姜淮谆看到这场面, 颇为自己这同僚一板一眼的榆木脑袋发愁,他本来就被今天这一出出的戏唱的脑子不够使, 急得快把眉心捏出个褶子,解释道:“我和晋王殿下一同来的聚香坊,进来之后便没分开, 旁边包厢的人安然……”
‘无恙’两个字被他囫囵吞回了肚子里, 话锋一转道:“已经离开酒楼了, 我来做担保。”
“可此案牵扯人命, 卑职不能掉以轻心……”
姜淮谆想起自己初到泸州州衙,曾大赞徐主薄为官刚直, 眼中不揉沙子, 那时候的他要知道今天会发生这一幕,怕是要五味陈杂的。
他这厢愁的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厢,撄宁被人拎兔子一样拎起来,老老实实扣到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