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憋着气,闷头一路往前走,不知不觉竟领先了宋谏之两步。
只听后面传来一句冷淡淡的询问。
“盐场劳工里有个中州人,姓李,带着个孩子?”
撄宁脚步不自觉的慢下来,她方才还在生气呢,如今听见这话,就忘性大的抛到了脑后,竖着耳朵认真听。
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习惯性地轻拍肚子安抚自己。
如今自己肚子里装的糖炒栗子核桃酥,都是花他的银子,怎么算都不亏。
这般爱逞嘴舌之快的小气鬼,她才懒得同他置气。
巡查回答的本分,语气中却仍藏着一丝试探:“回大人,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可是有何问题?要将他提出去杀了吗?”
宋谏之怎会中他的套,没首肯也没反驳,漫不经心的接道:“他儿子李岁,前些日子被你们扔到了乱葬岗,但人没死透,逃到了泸溪,现在晋王手中。”
他一句‘没死透’说得四平八稳,那股拿人命不当回事的凉气儿,直往人毛孔里钻。
却正到好处的拿取了巡查的信任。
心眼多的人更多疑,容易钻死牛角尖,话不用挑明,稍一引导就能自己给自己吓个半死。
撄宁悄悄往后瞥了一眼,只见那人低着头,轻抽了口气,多半是把宋谏之这两句话同何行琰自戕想到了一处,一叠声告罪道:“小人该死,小人办事不力,此事该如何是好?”
宋谏之没有接话,眼尾微抬,给身侧支愣着耳朵的撄宁递了个眼神。
撄宁同他演了小半年的贼夫妇,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十分自然地接过话茬:“听闻那孩子年纪尚幼,不知是否识路,巡查认为,此事还能补救吗?”
巡查抬眼正对上她清棱棱的眼神,只觉头皮一麻,脚步都僵硬了起来。
撄宁恰到好处的轻叹口气:“事到如今,只怕没什么东西能堵住他的嘴了。”
“他不敢!”
话音刚落,巡查好似被刀抵住了脖子,满头细密的汗珠,脑筋飞速的转,竭力抓住撄宁暗暗递来的提示,急切道:“他不敢!小人记起来了,那孩子极孝顺,是为了给他患有咳疾的阿爹多讨一碗汤水,偷偷拍了两次队才挨的鞭子,他阿爹还在盐井,必然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只要将他阿爹好好留着,自然就拿住了他的把柄。”
他说完,期期艾艾的抬头看向身前人。
撄宁却已经转回了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语气冷冰冰的,辨不出情绪:“巡查心中有数便好。”
第73章 七十三
这一通盘问敲打下来, 巡查的后襟早已湿透,原先的七分警惕也被打了个稀碎,满门心思只琢磨着如何应对眼前二人。
撄宁却丝毫没有被当作‘大难题’的自觉。
她是打心眼里愤慨, 牙关咬紧, 反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随着一行人离盐井腹地越近, 这份横冲直撞的情绪便越凶猛, 连晋王殿下的眼刀刮了她两下都没意识到。
建昌一带依山傍水, 虽匿于村野, 却也是个风景秀美的好去处。但盐井周边不同, 大片过度碱渍的荒地, 地面斑驳如一张张裂开要吃人的嘴。
旱柳架起的盐井台,几乎是迎着日头建的。
苦力们穿着腌臜到看不出本色的裤子, 大多数人打着赤膊, 身上是累累鞭痕。
他们几人是跟着巡查翻过矮岭才到这里, 盐井正前方就是泸州湖,矮岭成了天然的屏障, 将此处见不得人的罪恶悉数掩藏。
山路难行,饶是撄宁腿脚利索,中途也不免滑了跤, 险些摔个脸着地。
幸亏同行的阎王爷眼力好, 一把拽住了她的后领子, 提溜猫儿似的挟着她走过那块地儿。
撄宁陡然脚下一空, 害怕得挥舞了两下胳膊,最后胆大包天的反手拽紧宋谏之衣裳。
他腿长身量又高, 衬得撄宁好似挂在麻绳上风干咸鱼, 风一吹还要荡悠两下的那种。
话说回来,宋谏之提溜人这么顺手, 也是有原因的。
当初撄宁中蛊时,简直粘人虫转世,谁都不认,只认宋谏之。
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喊‘夫君’,人只要离开她视线超过半刻钟,就要掉不值钱的金豆子。
全然不怕晋王殿下的冷脸,在屋里要粘着,出门要跟着。
偏生她当小尾巴也不安分,碰到糕点铺子就拔不动腿,遇上耍杂技的就往人堆里钻。
宋谏之整日将人提过来抱过去的,早就成了习惯。
可撄宁没有那段时日的记忆。
等人把她放下,她才回过神,用余光偷偷瞄宋谏之脸色,乌溜溜的圆眼睛眨了眨,小小声道:“多谢。”
十分的客气。
结果只换来了晋王殿下一句尖酸刻薄的评价:“腿短就老老实实跟在我身后,往前窜什么?”
撄宁:“……”
管他耐不耐烦,反正是帮了自己一把,她撄小宁向来是恩怨分明就事论事的。
虽然他在马车上不让她睡狐皮毯,还不客气的倒提着她脚踝王八掀盖,现在又笑话她腿短,但是她真的一点,一点都不生气。
撄宁越是安抚自己,心里的邪火儿越是窜得没了章法。
顿时恶向胆边生,呲牙咧嘴的冲着宋谏之比口型。
"要—你—管。"
宋谏之看着她,眸色沉沉,像是懒得搭理她的不忿,又像是气极,哂了一声,懒洋洋的收回视线。
从撄宁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漂亮又凌厉的下颌,配上微敛的双眼,这可比明晃晃的生气还吓人。
凭她和晋王殿下斗智斗勇的经验,他这副神情,八成是在想什么折腾人的坏点子。
撄宁的骨气只管一时的用,方才被活阎王盯了一眼,其实已经有些后怕了,只是硬撑着面子,梗着脖子往前走。
现下眼见他这副模样,面上八风不动的,但身体很诚实。
越走越往旁边偏,大有种要离晋王殿下十里远的架势。
巡查走在前头,听见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但想起了方才惨死的同僚,到底没敢回头。
什么侍女,说着体面罢了,没见过哪任管事带女随从来的。
十有八九是新寻得小宠儿,刚得了个体面的差事,就迫不及待带人来逞威风了。
他心中不屑,面上却分毫不显,边下石阶边道:“山路难行,贵人小心脚下。敢问,您这次查完账可要带走记簿?”
身后传来一句冷冰冰的回应。
“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你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
巡查那点小心思被戳破,吓得周身一颤,将将抬起的头瞬间埋得更低,磕磕巴巴的解释:“小人…小人也是为了盐场安危考虑,事关重大,还望贵人体谅。”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巡查额角沁出豆大的汗珠,也不敢再耽误,快步行到山脚矮屋旁。
“到了,”他开口时还带着颤音:“今日初一,账房先生也在,您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直接问他,小人告退。”
巡查草草的作了个揖,言罢转身就走,好似身后有无常索命。
巧在那雌雄双煞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屋子由旱柳枝干架起,约莫九尺高,门框也矮,若照晋王殿下的身量,得弯着腰才能进门。
屋里景象一览无余,杂乱的堆着些棉被衣裳。
说是棉被,实则单薄的可怜。
十有八九是入冬时分配给苦力的,开春后又收了上来。
撄宁看着木案前登记造册的人,神色怔怔,只能强颜欢笑:“这位账房先生,瞧着有些面熟哈……”
说完,她目光有些无措的闪了闪,最后求救一般落在宋谏之身上。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也不由自主的粘上了人家后襟。
宋谏之低头,瞧见她几乎拧成麻绳的两根眉毛,下颌收紧,没有说话。
比起撄宁的诧异,对面的徐彦珩神色却自然得很,像是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还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搁下笔起身,从容道:“地库入口在别处,我先带你们过去。”
说罢徐彦珩顿住脚步,偏头看向撄宁,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你信我。”
撄宁呆呆地点头,还没有回魂。
俩人的互动落在宋谏之眼里,他眼色愈发沉了下来,冷到对视上一眼,就要掉进冰窖里。
偏偏撄宁无知无觉,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没走几步,就抱住了宋谏之的右臂,踮着脚巴巴的凑到他耳朵边,用气声道:“你说他是不是细作?偷偷在这里搜集私盐账目?”
她脑筋转的飞快,除了这个缘由,实在没有别的合理说法了。
毕竟徐彦珩要是有心为难,方才就该当着人面揭穿晋王殿下的身份,何必带着他们去看账呢?
虽然她身边这厮忒能打了些,但也架不住盐井人多,有一两个回何家报信的,他们的计划就泡汤了。
撄宁能想通的,宋谏之自然也想得明白。
但他没有正面应答,反而冷冰冰的抛出一句:“你既信他,还问我做什么?”
晋王声音虽不算大,但也没刻意压低,一旁来来往往的人暂且不说,徐彦珩必定是能听见的。
说悄悄话呢,他怎么一点都不懂避着人!
撄宁登时急了,抬手想捂住他的嘴,手刚伸出去,视线就对上了宋谏之慑人的眸子,紧急收回手,路过他肩膀时,还欲盖弥彰的轻拍两下。
“有……有灰,”她悻悻的低下头,举起两只爪子,大力拍拍自己的前襟,打补丁道:“哎呀,这边尘土太大了。”
宋谏之视线斜过来,瞥了这‘怂鹌鹑’一眼,嗤笑一声。
这声冷笑像路边的苍耳球,不轻不重搔在撄宁后颈上,刺的她缩了缩脖子,一腔热血添乱似的直往她头脸涌,耳垂也红的要命。
眼看着徐彦珩脚步不停,给足了她面子,撄宁压下那点被看穿的羞耻心,撇着嘴不甘心的嘟囔道:“我同你说悄悄话呢,你这么大声作甚,被旁人听见怎么办?”
一副自己占理但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小模样。
她这句‘旁人’,显见是把徐彦珩也划进去了。
宋谏之挑高半边眉,睨着她,嘴上虽不饶人,眼里却添了两分热气儿:“你越是这幅做派,越像做贼心虚,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老实点。”
经他提醒,撄宁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远处来回探看的巡查,十有八九,眼神都落在他们两个生人身上。
大约是晋王殿下煞气太重,有他在身边,旁人的审视倒不那么令她警惕了。
撄宁瞬间像是被鸟叼走了舌头,不肯再说话了,埋头跟着徐彦珩走。
地库藏在一间再寻常不过的盐井架下,便是官兵来搜,怕是都要费些功夫。
徐彦珩停下脚步,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就是这儿了。”
十丈之内没有旁人,宋谏之开口道:“所有账目都在此处?”
虽是询问,但半分客气也无。
“泸州地界,五处私盐井的账目都在此处,每旬出精盐多少、粗盐多少、获利几分、劳工的登籍造册,”徐彦珩蹲下身,检查到地库的扶梯是否稳固,而后放心的收回手,低声道:“但没有和燕京的来往明细。”
撄宁听到这话,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泸州盐政司和燕京的来往明细,八成藏在南城楼子。
她探头看了看黑黢黢的地库入口,刚要开口,前方便走进来一人。虎背熊腰,面庭开阔,瞧上去有几分凶相,约莫是领头的巡查,听人报了信儿过来。
好在,撄宁对把‘凶’字刻在脸上的人已经没甚畏惧了。
再吓人,也比不过她身前这位。
她刚暗暗挺了挺小胸脯,就听见来人说。
“您就是新来的查账管事吧?”他笑声憨厚,眼神中却闪着精光:“这地库只能您一人去查,这位小娘子怕是要留在地上稍歇。”
撄宁积攒那点勇气像被戳破的皮球,迅速消了个精光。
第74章 七十四
宋谏之长眸微凝, 冷声道:“凭你,也敢置喙我的事?”
“并非小人有意为难,您初来乍到, 不知盐场的规矩, 除了管事一人, 便是账房先生, 也只能按月记账, 不能查看历年的账目。”
那汉子弯腰作揖道:“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上头怪罪下来, 只怕您也吃罪不起, 小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您为了自身安危, 也该听小人一句劝。”
他姿态摆足了, 挑不出错。
场面一时间僵住了。
徐彦珩不便接话, 他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若平白无故帮初见的‘管事’说话, 只会更令人疑心。
他在此处,反而容易扰人思绪,干脆行了个礼离开。
撄宁的小心脏怦怦跳起来。
只怕, 盐场已经派人去泸溪何家求证了。
脚程快的话, 至多半日, 二人的身份就会被揭穿。
饶是晋王殿下再有成算, 撄宁也免不得提心吊胆。
她明显察觉到了来人探究的目光,奈何身前这尊阎王又是有一数一的坏脾气, 何曾受过这等连消带打的干涉掣肘, 当即便敛了眸子,面色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