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淮旭向来见不得自家妹妹发愁,他温声宽慰:“此事尚无定论,你别太担心。”
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太子与泸州盐政的案子正在查,听说人证物证都递交给了大理寺,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在官场这几年,虽不工于人心,但对朝中暗潮涌动把握的精准,几桩事串在一起,很难想不明白。
“阿兄放心,我只有一点点发愁。”
撄宁将空碗放到旁边,掐了一点指头肚示意道:“船头桥头自然直嘛。”
姜淮旭没想到自家妹妹如此想得开,提前打好的腹稿都没用上,他还想说点什么,一只手伸过来强行盖住了他的眼睛。
“阿兄快休息!我给你扇风。”
姜淮旭确实是又累又疼又困,慢慢在撄宁不成调的哼歌声睡熟了。
这一闭眼不要紧,他再睁眼时,满府都找不到撄宁的人了。
守在房外的侍女战战兢兢地辩解说,一直没见到小小姐出门,以为她还在屋里。
姜淮旭脑中闪过个念头,下意识看向后窗。
就在他看过去的刹那,虚掩的后窗“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了。
姜淮旭气到闭上了眼,太阳穴一鼓一鼓的头疼。
这傻丫头什么时候这么精了!
还知道先把他哄住了,再从眼皮子底下翻窗逃走!
——
十一回府时,春蝉满面愁容的告诉他,王妃已经带着贴身侍女回了姜府。
十一清楚这是自家王爷的安排,他并未多言,只颔首表明自己知道了。
他当前的任务是将南城楼子的往来账簿,交到大理寺。
盐场的账簿记载了私盐场获利几何,已经随犯人一并归入大理寺。南城楼子的账簿则是直接记载了银两送往了哪位官员府上,是跟着他们的马车运回来的。
一直没有交出去。
账簿上甚至有大理寺卿本人的名姓。
十一径直去了自家主子的书房。
他刚进门,便察觉出不对劲,虽没有动静,但影卫的机警告诉他,这里还有第二个人的气息。
他刚要四处查看,门后便站出来一道身影。
“十一,想个法子吧,我要和宋谏之见一面。”
撄宁早知道自己在他眼皮底下藏不住,她也没准备藏。
“王妃?”绕是十一再波澜不惊,眼下都有些懵了:“您不是回……”
“对呀,回姜府一趟,这不是又回来了?”撄宁截断了他的话,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会儿,抿着嘴笑道:“你如何知道我不回来了?”
她一脸灿烂,十一却暗暗咽了咽口水。
他试图岔开话题:“殿下……如今身在狱中,您恐怕见不到他。”
“所以我让你想办法呀。”
撄宁抬脚轻轻踢了踢门板,理直气壮道。
“属下实在……”
“你现在帮我,我就不计较宋谏之骗我的事了,我保他不会罚你;你不帮我,我就自己只能想办法,出了什么事算我倒霉了。”
撄宁说着,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明晃晃的威胁:“你考虑考虑呢。”
哈。
她前脚刚回姜府,后脚晋王府的守卫都撤了,这是做好她不会回来的打算了呀。
不然堂堂晋王府,撄宁哪能这么轻易翻进来。
她与阿兄对话时,便察觉出了不对劲。阿兄今早的举动太反差了,压根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肯定有旁的原因。
好他个黑心汤圆!什么下狱,什么触怒圣颜,只怕都在那混账的计划中了。
偏偏瞒着她,仗着自己聪明就把她撄小宁当傻瓜,她偏不要如他意。
撄宁气得牙根发痒,在心中对宋谏之打了套虎虎生威的王八拳。
第101章 一百零一
十一能怎么办?
他总不能真让王妃去想法子, 到时候,只怕她少根头发丝儿,自己的脑袋都难保。
他原还想着先去回禀自家王爷, 偏偏王妃又皮笑肉不笑的补了一句, 你敢提前去通风报信试试。
苍天可鉴, 王妃之前是多么老实率直宽厚可亲的人啊!为何今日这般难应付。
十一心里苦, 但是不敢说。
幸好, 撄宁还没有把宋谏之的黑心全部学来。
她虽做了回恶霸, 但离开书房前, 见十一那张惯来没甚表情的脸皱成了苦瓜, 还是善心大发的保证道:“放心,你就说你是被我逼的嘛。”
说着, 她颇为豪气的挺直了脊梁骨。
都说近墨者黑, 她跟在心眼多似马蜂窝的宋谏之身边, 这么些日子,竟然还是如此诚实正直的性子, 可真是……
撄宁默默卡了壳,没想出合适的形容。
等人走回了卧房,她才一手握拳锤在自己掌心上, 眼睛发亮。
可真是天生做生意的料!
以诚为本才能做大做强, 如宋谏之这般的人, 恐怕只能捞偏门赚些快钱了。
上一位被骗的受害人姜淮旭, 显然已经被他家小妹抛到了脑后。
撄宁跟小狗似的从鼻子里发出声轻哼,又在心中暗暗将晋王殿下鄙视了一番, 便开始寻思在燕京开铺子的事儿了。
她手里还有五千两活钱呢, 反正宋谏之不会管她,等此间事了……
——
十一能在宋谏之身边待上十年, 办事效率自然不必多言。
次日辰时,尚未散朝,他便借了这个空当带撄宁来到大理寺。
两人是从后门进入大狱的。
撄宁身着狱卒的短衫麻裤,梳了简单的男子留髻,埋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十一身后。
一路上来往的人,十一早就打点好了,并无人多问。
倒是有位狱卒头子,在领他们进来时低头哈腰颇为谄媚。撄宁看在眼中,愈发想不明白,宋谏之都下狱了,一副大厦将倾的颓倒之态,为何狱卒瞧着待他这般客气?
牢狱里本就光线昏暗,撄宁跟着狱卒行过两条长长的走道,更是少见日光了,只剩下壁灯影影绰绰的光晕,叫人看不清牢房里的情形,只能闻到冲天的血腥味儿。路过刑房时,还传来了几声无助的惨叫。
撄宁虽然认定了宋谏之在骗她,但心中仍不免惴惴。
这份不安伴随着她,直到一行人来到牢狱最深处的拐角。
撄宁正埋着头胡思乱想,没意识到身前的人停下了脚步,跟在后面险些撞歪鼻子。
她悄咪咪的抬眼打量起来,这间牢房地处拐角,所以比其他牢房多了个窗口。
那窗口瞧着约莫有两尺宽,因此牢房也比其他地方亮堂些,但在日光投映下,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反而更明显了,可见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下了大狱也要要遭罪的。
宋谏之就屈膝坐在那半丈高的泥炕上,靠着墙闭目养神,听见外头的动静也没有睁眼。
狱卒头子拿出钥匙开了锁,然后转身让开路,压低声音:“小人就候在外头,您有事唤一声便是。”
撄宁看着宋谏之没说话,十一颔首道:“有劳。”
狱卒前脚刚走,十一后脚就贴着墙根站稳了,安安静静充当根木头桩子。
宋谏之合着眼,不紧不慢的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哑:“交代你的事怎么样了?”
十一刚要回答,就被王妃警告的瞪了一眼,他暗暗咽了下口水,把脚尖往后缩了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整个人只差嵌进墙里。
撄宁提起小短腿跨过门槛,正预备悄悄走近吓他一跳。
坐在泥炕上的人却忽然睁开眼,冷冰冰的眼刀子飞了过去,在看到她那张滑稽的灰花脸时,顿住了。
“十一。”
他没跟撄宁说话,压低的嗓音里暗含威压。
十一听到这声唤,后颈不自觉的发凉,只觉自己命不久矣。
“殿下。”
把自己嵌进墙里显然不现实,他上前一步,低着头说了两个字,一副认打认罚的老实模样。
半点甩锅给王妃的想法都不敢生。
撄宁闻言却急了起来,影卫背着自己主子办事,必然是违背职责所在的,所以她早就跟十一保证过了,不会牵连到他。
她蹭蹭蹭往前小跑两步,板着一张大花脸,毫不客气的‘指挥’道:“你别怪十一,是我非要来的,我威胁他如果不帮我,我就自己想法子,他总不能眼睁睁看我出事吧。”
宋谏之这才重又掀眼看向她,他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你倒是肯帮他说话。他是本王的影卫,不听令行事当以死谢罪。”
他如今不论语气还是姿态,都像极了两人初识的时候。
看宋谏之这幅模样,撄宁心中升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她下意识想瘪嘴,又默默忍住了,抿直了唇线倔强的看着他。
分明是他先骗自己的。
撄宁心里又酸又涩,像烧开了的酸汤,咕噜咕噜直冒泡儿。她三分真七分演的抽了抽鼻子,低下脑袋,不说话了。
十一在自家主子的目光示意下,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牢房一时间静的出奇。
半晌,宋谏之才语气冷淡的开了口:“谁让你来的?”
那颗豆子脑袋固执地支棱着,没有应声。
“你可知当前是何形势?太子的人紧盯着大理寺,狱卒暂且愿意卖我两分薄面,但太子的人发现了你怎么办?明令不许探视,被发现了你跟我一起上断头台么?”
撄宁好像被人点了穴,头发丝儿都不晃一下。
“收起你的烂好心,我的事你帮不上忙。”
他话说的一句比一句冷漠疏离,像是存心要来扎人的。
撄宁听得气血上涌,一张脏兮兮的脸鼓成了皮球,她默默鼓了半天劲儿,冷不丁的开口道:“说完了吗?”
话音刚落,她抬起头气势汹汹的盯着宋谏之,重复质问:“我问你说完了吗?”
宋谏之见撄宁生气,反而不说话了,只目光紧紧攥在她身上。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当然不清楚目前的形势。我就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不知道前路在哪里,只能被你安排着往前走。”
说着,她默默偏过头去,盯着空中漂浮的灰尘。
“反正我这十几年,一直都是被人安排着走的。”
“我以为你不一样呢,”撄宁声音低了下来,像春日被风卷起的柳絮,带着一点轻飘飘的失落:“但是哪怕你都瞒着我,我也没真生你的气。”
她没有再看宋谏之,自然也没注意到他变化的眼神。
牢房里一时没了旁的声音,那些冷冰冰的话好像没有出现过,但又分明横亘在二人中间。
宋谏之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又松开。
他终于按耐不住想将人拉过来的时候,面前的人也动了起来。
撄宁一屁股坐在石炕上,从怀襟里摸出扎好的黄油纸包。
她这身狱卒衣裳是新的,十一昨日送到她手里,她让春蝉在短衫里面缝了个小包袱,好用来装吃食。
撄宁一面拆油纸包,一面小声说:“你不想跟我说就算了,反正嘴长在你身上。热食味道太大了,我带不进来,但是看狱卒的态度,应该也不会短你吃喝。”
宋谏之微微倾身,捏住了她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啪嗒”两声,暗黄的油纸包上多了两滴水痕。
宋谏之手上动作停住了,如果撄宁此刻抬头,就会看到他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意料之外的情绪,但这份情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暗藏的兴奋与贪婪。
如火星落入枯草间一般,骤然烧了起来。
目光炙热到只需对上一眼,便能洞察其中那令人脊骨发麻的疯狂。
但撄宁没意识到,她还沉浸在情绪中,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油纸包上,也落在宋谏之的袖口上。
水痕晕开,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几乎要烙进皮肉骨髓里。
宋谏之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将撄宁捞进怀里。
那声叹息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餍足。
他右手贴在她背上,顺毛捋了几下,最后落在少女后心的位置,看上去轻飘飘的没用什么劲儿,实则因为强行按捺力道,青筋突出,蜿蜒在少年精实的小臂上。
宋谏之兴奋到指尖微微发麻,他抬手将怀中人的脑袋摁到自己肩上。
少女的眼泪像牙齿,浸透衣裳布料,咬在他的皮肉上,连带着染湿了他血痕斑斑的肩背。
因着伤口传来的痛感,暴戾的颤意蹿上了宋谏之的脊骨,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他动作轻之又轻的蹭了蹭撄宁的脸,感受着她因为沾染泪水而微微发凉的肌.肤,嘴上言不由衷的安慰道:“哭什么?方才是吓唬你的,不会牵连到你,这点事情十一要是都办不好,就真该提头来见了。”
撄宁偏着头,毫不客气的来回用他衣袍擦脸,直到把眼泪都蹭干净,才略带哽咽的开了口:“宋谏之,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抬手将人推开点距离,先是抽了抽鼻子,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有什么我能做的,我肯定帮你。”
那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直视着他,眼中满是认真:“你若出了事,我就要成寡妇,到时候再改嫁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