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父亲的角度去看,这样的体贴,这样的温柔,是沈枝熹从来没有感受的。
甚至,连想象都是她想象不出来的。
父亲两个字对她而言,除了憎恶便只有陌生。
所以,宋涟舟对晚萤的种种行为都是让她有所震撼的。
可震撼的同时,心里那一处本就裂痕满满的地方,又再重新漏了一块儿口子,有点疼,她别过头,目中不知何时多了泪光。
庄玉岚白日里说过,这个施星院是她娘亲曾经住过的院子。
她深呼吸,压下心头不愉快的情绪。
也不知道谢暮云安排她住这个院子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不是应该让她住的离这儿越远越好么?或者说他就是毫无畏惧,一点都不为曾经伤害娘亲的事感到惭愧。
宋涟舟手中那碗粥快见底的时候,院外又响起动静。
是大厨房那边的人送晚饭来了。
有宋涟舟在,菜食比往日又多添了几道。
这一顿饭,沈枝熹吃的心不在焉。
宋涟舟不知是否察觉又或许装作没有察觉,自己吃的同时又哄着晚萤吃了好些小菜,今日晚萤得状态的确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饭后,方柔送了药来,一碗是晚萤的,一碗是沈枝熹的。
晚萤那一碗,药性比较温和,但还是苦的晚萤几度掉眼泪闹着不要喝。
宋涟舟掏出一颗糖,用黄油纸包裹的糖豆。
看见那颗糖,沈枝熹心突突的跳了两下,记忆的闸门随着糖豆的出现又再被打开。
那会儿,唐舟每日都要喝药,她怕药苦总是会在给他药的同时再给他一颗糖豆,可是他从来都只是喝光了药却一颗糖都没有吃过,好像有两个多月吧,那些糖豆全被他攒起来放在一只蓝色的布袋中,他说……他说留着给他们将来的孩子吃。
想到这里,沈枝熹难掩心中酸楚,抬手将药碗送到嘴边。
又再深吸一气后,咕噜咕噜将碗中的药一口气全闷了下去。苦意蔓延,苦的四肢都麻了一般,放下药碗后就再抬不起手来。
满头大汗时,眼前伸来一只手。
手上,躺着一颗糖豆。
看见这颗糖豆,她再难压抑,鼻子发酸眼看就要忍不住。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接,蹭的起身,视而不见往里间走,“我去准备衣服,一会儿要沐浴。”
到了隔帘后的衣柜前,却还是没忍不住落了一颗泪下来。
她慌乱擦过,打开衣柜去取衣服,可明明衣服就整齐摆在眼前,她却看不见似的手忙着不知道要拿取哪一套。
最后,握成了拳头。
“谢暮云……”
她轻声呢喃,但仍有些咬牙切齿。
谢暮云害了母亲,也害了她!
方柔曾说,她本应该可以幸福的。
或许,她原本真的是可以过的很幸福的。
可每一次,每一次在她以为自己可以接触幸福的时候,又总是本能的害怕恐惧,一再的退缩一再的拒绝,为了心静而把一切都推远。
唯一一次尝试交出真心,换来的也是对方想要她的命。
她真的不敢!
她不想变得和娘亲一样,疯疯癫癫,最后连她也不记得了,然后在疯魔痛苦中死去。
外间,方柔走进来准备收碗。
听到她的声音,沈知熹这才猛然抽离出来。
擦过脸后,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服。
收拾好情绪准备再出来,又听院中有人高喊。
“宋兄,宋兄你还在吗?”是谢景时。
谢景时站在门口,没瞧见沈枝熹,他不敢进来。
这个问题,沈枝熹也发现了。
施星院就属他来的最多,回回都带着给晚萤的新鲜玩意儿,但他好像很怕她,就像是寻常人家怕挨姐姐骂的顽皮弟弟。
可沈枝熹从未骂过他,同他说话的言语虽然淡薄了点,但也没带过恶意。
因此,她也不懂谢景时为何这么怕她。
“姐…姐姐。”
看见沈枝熹出来,原本咧着嘴冲宋涟舟笑的谢景时突然表情凝固,心都悬起来的感觉。
“姐姐你可用过晚饭了?”
“嗯。”沈枝熹点着头回,谢景时一口一个姐姐叫的着实很顺,“刚吃过,你来是有什么事?”
“没、没有,就是听说宋兄在你这儿,我来找他叙叙,说说话。”
说罢,还小心翼翼再冲沈枝熹问了一句,“可以吗?”
“可以。”沈枝熹答的痛快,她有什么不可以的。
宋涟舟爱和谁叙,想和谁说话是他的自由,问她做什么。
得她答应,谢景时又再咧嘴,接着冲宋涟舟招手,示意宋涟舟跟他出门。
宋涟舟琢磨片刻,起身将怀里的晚萤交到方柔手里。
旋即,跟着谢景时出了门。
“阿熹,怎么样啊?”方柔抱着孩子走近沈枝熹,好奇问:“你跟他相处的还好吧,他在这儿,我和鸳鸯都不敢来。”
沈枝熹摇了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方柔不明白,准备再问时却听沈枝熹开了口。
“宋涟舟今夜要留宿在这儿,我会和他同房,你要多照看着点晚萤。”
“啊?同…同房?”
不等方柔多做惊讶,沈枝熹便带着衣服去了浴房。
不久,热水装满浴桶。
她站在浴桶前,褪去身上外衣,正要脱里头的裹胸裙时,浴房的门被人推开。
“鸳鸯,不是说了东西都齐……”
洗澡水是鸳鸯帮她准备的,她以为是鸳鸯去而复回,一回头,扯着腰带的手骤然顿住。
来的不是鸳鸯,是宋涟舟。
“你…你怎么……”
“我来沐浴。”
宋涟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关了门便径直往里走,直逼沈枝熹而来。
“我、我们还没成婚。”
“成没成婚,旁人不知,你沈枝熹难道不清楚?天地拜过了,洞房也入过了,怎么不算是成过婚?”
他站在沈枝熹面前,动作悠懒拉住他自己的腰带。
一点一点,将之扯开。
脱去外袍正要再脱里衣,忽见一个小玩意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沈枝熹低头去瞧,眉目又再发紧。
是……当年那只蓝色糖袋子。
第95章 唐舟,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傻子
宋涟舟倒是无甚表情,只是下意识的去看沈枝熹的脸色。
看着她的讶异,他亦是情绪复杂。
沈枝熹退开一步,蹲下身将地上的糖袋子捡起来,糖袋明显是缝补过的,新的一段布料与旧的贴缝在一块儿,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差别,就是那针线太过粗糙,蜈蚣似的,生生提醒着人说这布袋子经历过创伤。
看着它,仿佛同样看到了宋涟舟遭过什么样的创伤。
糖袋子断了一半,说明它曾被毁坏过。
宋涟舟……亦是。
她蹲在地上,捏紧糖袋抬头看他。
若说先前还有些疑惑,疑惑宋涟舟为何不要尊严也要娶她,那此刻她想她是懂了。
糖袋子被毁坏过,他却仍然将它缝补后再留着。
他被毁过,也还是再将自己的心缝缝补补,然后重新装着她。
“唐舟。”她仰面喊他,眼里晕着雾气,“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一声唐舟,足以化去宋涟舟眸中所有的冷意。
他还没开口,沈枝熹便又问:“我这么坏,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放在心里?”
宋涟舟不说话,只眼眶跟着发了红。
良久,他才俯身将沈枝熹拉了起来,然后将她抱进怀里。
“你还会再抛弃我一次吗?”他问。
“会。”沈枝熹答的利索,哽咽的鼻音异常的重,“我不喜欢傻子。”
宋涟舟收了收力,将她抱的紧了些。
“我不是傻子。”他语气轻轻,仿佛变身成了当年的唐舟,“我只是觉得你有苦衷,有隐瞒,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情,想知道你隐藏的秘密,想挖出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沈枝熹动了动唇,憋了半晌将他推开。
“靠一只糖袋子就想挖我的心?”
宋涟舟顿觉好笑,上前想拉她的手又被她躲开。
“唐舟或许是傻子,但你宋涟舟可不是,你是一只狐狸,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掉落这只糖袋子就是为给我看的是吗?即便不是现在,届时同房而眠,你也有的是机会让它被我发现。”
“你先……”
宋涟舟藏着笑,并不否认的样子。
“说什么留下来是为了培养父女感情,可能的确是有这个原因,但归根究底你还是冲着算计我来的吧?”
“这不叫算计。”
“是,我心脏,看什么都觉得是算计。”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沈枝熹垂首再看向手中的糖袋子,为了隐藏心里真实的感受,她已经习惯了用伤人的话来掩饰。
“里面的糖呢,我记得是六十七颗。”她问。
宋涟舟盖下眼帘,不知如何回答。
那段在青遥村的日子,于他而言像是噩梦,每日吃掉一颗糖,一日复一日的等待,每回想一次都觉得无比苦涩。
“你方才给阿萤吃的糖,不能是三年前留下的吧?”
“自然不是。”
沈枝熹捏紧糖袋子不住的点头,她当然也是开玩笑的问。
她就是再次感叹宋涟舟真的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唐舟了,他做事干脆利落,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想方设法达成目的。
譬如赐婚。
譬如今日这只用来试探她的糖袋子。
这才短短几日,事情就开始不受控制了。
“宋涟舟,其实我不想要男人,我觉得世上男人都是薄幸的,我觉得没有男人我也一样能过的很好,我就只想安安心心的把孩子养大,我不……”
她抬起头认真看着宋涟舟,话才到一半,骤然被外头的高喊声打断。
“公子——!”
“公子你在吗?”
是卫鸿,听他声音似非常焦急。
“公子,皇后娘娘不好了,公子你在吗?”
听到这儿,便是沈枝熹也忍不住紧了眉,皇后娘娘是宋涟舟的亲姐姐,他的反应自是更大,同沈枝熹对视示意要走后,转身就出了门去。
沈枝熹捏着糖袋子,不自觉也跟着出了门。
“出什么事了?”
宋涟舟一面问,一面大步往院门的方向去。
“回公子,皇后娘娘今夜用过晚膳后突然吐了血,然后就晕了过去,昏迷中嘴角都一直不断的溢着血,太医院的太医几乎去遍了也没见有起色,宫女着人出宫来报,将军府也去过了,将军这会儿估计已经动身往宫里去了。”
沈枝熹站在浴房门口,这些话也都听入了耳朵。
拧眉细想时,快踏出院门的宋涟舟又顿住脚步,他回头还是冲沈枝熹交代了一声,“如果过了亥时我还没回来,你不必等我。”
虽然他也知道沈枝熹可能不会等他,但他还是想要嘱咐一声。
沈枝熹怔怔地还没来得及回应,宋涟舟便已经再次转了身,踏出了院子。
那只蓝色糖袋子,还在她手里。
她捏着糖袋子紧了又紧,望着人影消失的院门,良久才慢慢转身回了屋内。
宋涟舟不久前还说呢,过几日皇后娘娘要宣她入宫。
后宫之中波谲云诡,好端端的吐血昏迷,兴许就是遭了谁的算计,皇后是国母,她若真的如何了,那是大乱之象。
她若是在雁州,那边天高皇帝远的自然不需要太过紧张。
但眼下,她人在月京城,又和侯府及国舅府牵扯在一起,心里总是不安的。
想到这些,忍不住又将谢暮云在心里痛骂了一番。
*
皇宫内。
皇后的长宁宫里,内外都是一派紧张之色。
来看望的宫嫔们刚刚才被请了回去,长宁宫内只剩下几位太医和皇帝赵演宸。
有太监疾步进入殿内,对赵演宸禀报说国丈宋意诀和国舅宋涟舟请求面见皇后。
赵演宸一脸的悲色,目光中还泛着些泪。
他似痛苦说不出话,只点头并挥手让太监下去,准了宋涟舟两人的探望,看太监退下后,他又回首望着床上紧闭双眼的皇后、宋轻遇。
“一定要治好皇后,不管多名贵的药,就算是宫里没有的,朕也一定会想办法给皇后寻来。”
他这话,是对俯首站在不远处的太医说的。
太医院之首的章太医上前两步,恭敬回话说:“请皇上放心,皇后娘娘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只要调理得当不会有大碍。”
第96章 夫妻情深
“那就好。”
赵演宸抓起皇后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内。
“是朕不好,都是朕不好,这么多年,朕从未真正关心过皇后,她一直向往天高海阔,是朕把她囚在了这深宫内。可她为了不让朕劳心,从来都没有同朕说起过心里的委屈一直憋着忍着,憋出了病来。当年朕病重,皇后带着胤仁出宫去祖庙替朕祈福遭遇刺杀,受了伤留下了病根,一直就……”
赵演宸说着将头低了低,额头磕在掌心里握着的那只手背上。
痛色流露,边上人瞧了无不为之感动。
“这些年,她总说自己没事,可实际身上的病已经……她不说,也不好好吃药,加上多年积郁成疾,成了今日这个模样。”
听他声音,略有些抽泣的样子。
“皇上,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呀,您自己的身子也不好,切莫悲伤过度再损了龙体,您是一国之君,您……”
“朕知道,朕好的很,不好的是朕的皇后,是朕对她关心不够。”
他越说,声色越是悲戚,隐约还看见他落了几滴泪。
宫人禀说宋意诀和宋涟舟到了,他这才稍稍收敛情绪,手指抹了抹眼角的泪,坐直身子。
进了内殿,宋意诀便急着询问情况。
章太医朝他施礼,回说皇后是忧思成疾,加上三年前遇刺落下了病根,一压再压,压到今日再压不住,这才骤然发作。
也就是说并非有人加害,有人投毒之类的。
宋意诀同宋涟舟对视一眼,而后双双沉默。
太医院这么多太医共同诊治都说只是旧疾发作,加上赵演宸也信了,他们并非太医又居于宫外,对长宁宫的事情知之甚少,根本无法多言,质疑太医院便等于质疑赵演宸。
“宋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