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阿普笃慕的那几句话伤到她了。皇甫南也不怎么委婉:“新人有一天也会变成旧人。旧人是死的比活的好。”
崔婕妤忍不住笑,“你怎么不学阮咸?”她舒展着腰肢起身,说:“我物色过许多女子,没有你这样聪明的,稍一调教,准能精通。”
皇甫南咀嚼着物色和调教这两个字,随口道:“我不能吃苦,只学过一点箜篌。”
“龟兹人箜篌弹得好。”崔婕妤在宫里多年,也很博闻强识了,她捞起皇甫南的一双手,摩挲了一下,放下了,“你这手指太嫩了,的确是没吃过苦。韦妃的阮咸是绝技,”她兜兜转转,又绕回了韦妃身上,“她从益州进御以后,宫里的伶人才开始时兴用拨子。”
皇甫南的眸光透过纤长的睫毛,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又是那股浓郁的麝香味道逼近,皇甫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苦,我在教坊里吃够了,”崔婕妤轻嗤一声,“也不想再去东施效颦。”
宫婢捧着托盘进来了,有煎的滚茶,还有冰镇的乌梅饮子,皇甫南仍旧摇头,“婕妤自便。”
“茶不要,饮子也不要?难道你爱喝酒?”崔婕妤觉得她守礼得奇怪,想到在宫里,皇甫南对黍角和粉团都是一概不碰,她醒悟了,了然地笑起来,“怕我下毒?你对谁都这么戒备吗?”
皇甫南没再否认,微笑道:“婕妤恕罪。”
“是我说的太多了,吓着你了。”崔婕妤失了兴致,为示清白,当着皇甫南的面,把一大瓯饮子痛快地喝尽。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她走到门扉上,墙那头登歌乐仅剩余音袅袅,“释奠还没完吗?”
宫婢的声音隔着花木传过来,“陛下请婕妤去正殿……”
“你在这里稍等。”崔婕妤把皇甫南推了回去,宫婢捧了铜镜来,大概为了取悦皇帝,崔婕妤对着镜子,仔细地理了理鬓发,把乐伎的短衫袴换成了宫裙,便不紧不慢地走出禅房,“哟,瞧这些飞虫儿,种那么多花树,鬼气森森的……”她轻声地抱怨,“去拿个香炉熏一熏,皇甫娘子的皮肉嫩。”
宫婢捧着一个绿釉莲瓣的蟠龙炉进来了,点的是端午时剩的缠香,掺了碾碎的干浮萍和雄黄,味道很清淡。御驾所至的地方,这些器物都很齐全。皇甫南把目光移开了,望着银背光的阿搓耶,她脑子里反复响起的是崔婕妤那几句话,韦妃,废太子,还有段平……
阿搓耶的脸变成了萨萨。萨萨的房子里,也常年熏着让她浑浑噩噩的香,廊下有孔雀来回踱步,石碾子辘辘滚动,还有小朴哨赤脚踩在石板上,像一阵疾雨,噼里啪啦地响……
皇甫南沉重的眼皮合上了。有人把她的花缬肉色衫子解开了,碧玉钗也拔了下来。那轻盈的气息,是崔氏,还是宫婢?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呼吸渐渐平缓了。
禅房的门扉被推开了。
阿普笃慕跟带路的僧人道声谢,张望着走进来。他先看见佛龛里的阿搓耶,目光稍一停留,又遇到了旁边的紫檀木架,上头是赤金盆,案上还有个鎏金鸳鸯纹的银匜,一盒澡豆,都是皇帝盥洗用的。阿普笃慕才不在乎僭不僭越,他反手合上门,把刀往案上一放,解开沾血的侍卫袍服,刚往金盆里伸出手,他一怔——盆里的水是淡淡的绯色,上头飘着一层铅粉。
有女人!
阿普笃慕悚然一惊,一把抓起刀和袍服,抬脚就往外走,到了门边,猛然又停住了。
有一种动物般敏锐的直觉,他盯了一会那扇屏风,握着刀,慢慢绕到了屏风后头,一眼就看见了榻上的人——这个人,化成灰他也能认得。
阿普笃慕想到了皇帝意兴阑珊的样子。经过披香殿,他踌躇着改了主意,只叫阿普笃慕随便找个庑房去更衣净面,就径自走了。
愣神地站着,阿普笃慕说不上什么滋味,不敢置信,恍惚,失望,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一咬牙,转身离开。
没走出两步,他又掉头闯了回来。
把刀和袍服往旁边抛去,阿普笃慕往榻边一坐,别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皇甫南。
是阿姹,又不是阿姹。眉眼和小时候一样,还有那爱嘟起的红嘴巴。以前的阿姹爱耍脾气,但不是这样的冷漠傲慢,目中无人。他甚至觉得,这个“皇甫南”有点让人讨厌的做作。
怒从心头起,阿普伸手,毫不留情地在皇甫南的脸上拧了一下。
黑压压的睫毛盖着眼睛,没有反应,呼吸很细匀。
是睡死了,还是被迷晕了?她以前不肯承认,但他记得她爱打呼噜。
阿普粗鲁地拍了拍她的脸,“喂,你等的皇帝来了。”
没有醒。
他冷冷地换了一句,“你的情郎李灵钧来了!”
还不醒。
阿普顿了顿,凑到她耳畔,学着小时候那种腔调,轻声叫了几遍“阿姹”,还憋着点坏笑,“到龙首关啦,阿普给蛇咬死了……”
睫毛颤动着,眉头微蹙,皇甫南勉强地睁开迷迷蒙蒙的眼,辨认了他一会,她好像要伸手推开他,却只羸弱地动了动指尖。
她的脸蛋绯红,稍一移动,露出了玉雪似的锁骨和肩膀。阿普眼睛没往那些地方去一下,他皱起眉,“笨呐,中迷香了。”
他转头一看,掀开蟠龙炉,把里头没燃尽的缠香倒进金盆里,回来一看,皇甫南的意识清醒了些,她朦胧的目光定在他脸上,声音还很细弱,像在梦呓,“你杀人了?”
阿普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洗脸,他冷笑一声:“我把李灵钧杀了!”
阿姹剜了他一眼。以她现在弱不胜衣的姿态,就算要发怒,也只让人觉得楚楚可怜。阿普笃慕注视了她一会,淡淡一笑,用湿手在脸上随便揉了一把,给她看,“是牛血,不是人血。”这一揉,脸上的血迹更显狰狞了。
皇甫南没有力气起身,也不方便起身,索性闭上了眼不理他,脸上露出冷漠傲慢的样子。
阿普这段时间来的不甘心终于找到机会宣泄出口,他用乌爨话低声催促她,“你还不承认你是阿姹?”
皇甫南装作听不懂。
阿普继续逼问她,“你是被骗走的,掳走的?还是……自己愿意跟他们走的?”
皇甫南仍然倔强地不做声。阿普怒了,拽一把她散乱的乌发,“还不说话,我把你从榻上拖下来。”
他大概是想故技重施,用小时候打架的方法威胁她,皇甫南却担心自己衣衫不整,脸越发泛起了羞愤的桃花色,她迫不得已地开口,“我是。”感觉到阿普笃慕的眸光凝在她的脸上,她反倒平静了,“我是自己愿意走的。”
长久的沉默,久到让皇甫南都有些忐忑。阿普迷茫的声音道:“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皇甫南心一横,“我不想嫁给你,你是野人!绣面纹身的野人,你背上的老虎,我一看到就讨厌!你还不爱穿鞋,”她一气说完,“你用弹弓打我,给我吃毒虫,还骗我……说要送我回姚州。”瞒着段平和达惹的死讯。怕眼泪滚出来,她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他。
这些话竟然没让阿普气得跳起来。盯了她半晌,他黑浓的眉头一挑,“你九岁就跟我结婚了,我是低贱的野蛮人,你是什么?”
“我是皇甫南。”皇甫南决绝地把脸转到一边。
阿普突然绽放的笑容,明亮得刺目。他是变了,比小时候能忍,也比小时候多了种不动声色的镇定,“差点忘了,”他蓦地起身,在屏风外的案上“哐啷啷”翻了一通,走回来,把沾了墨的毛笔在皇甫南眼前晃了晃,“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也要给你纹,”他把笔尖威胁地凑近了皇甫南的脸,“就纹在脸上。”
“不要。”皇甫南惊叫,怕引来外头的僧人,她压低了嗓音,终于有了点哀求的意思。
阿普在她额头和脸蛋上比了比,“还是纹在背上吧。”
皇甫南慌得要往里侧逃,被他一把摁住了,又将她要来抓挠的双手也制住,翻乌龟似的,轻易地捏住了皇甫南的后脖子,“纹个乌龟,”他兴致盎然地骑在她身上,“不,还是纹头猪。”
冰凉的笔尖碰到身上,皇甫南顿时瑟缩起来,雪似的肌肤微微颤栗,她徒劳地挣扎着。
“阿普之猪。”写下歪歪斜斜的一行乌爨字,阿普把毛笔凑到鼻子上闻了闻,又舔了一下笔尖,拧起眉,“糟了,是乌桕叶捣的汁,这下一辈子也洗不掉了。”
他故意地嘟囔着跳下榻,把皇甫南的手和肩膀松开了。
皇甫南把脸埋在臂弯,一点声音也没有。
“阿姹?”阿普迟疑着,她那头发很稠密,披散下来,把玲珑的肩膀和侧脸都盖住了,薄如云烟的衫裙堆在腰间,阿普有点不自在,只能专心盯着她的后脑勺。
叫阿姹没有反应,阿普又换了个名字,“皇甫南?”他声音轻了,凑到了她耳畔,“你哭了吗?”
“你滚开!”皇甫南一脚把他的刀和袍服踢得老远,刀身脱离了刀鞘,“哐”的一声砸在地上。
终于攒足了力气,皇甫南飞快地抓起衫子裹在身上,头发也来不及挽,夺路就要走。
阿普拽住她的胳膊,一手把她的脸掰了过来,没有眼泪,皇甫南不肯看他,别过脸冷斥道:“滚开,南蛮!”
“乌爨给了你骨血,苍山和洱海养育了你,”阿普面色也冷了下来,双眼乌沉沉的,里头有怒火,“小阿姹,你忘了自己的根。”
“我爷娘都死了,我没有根。”皇甫南用力把他推开。
阿普没有再追上去,见皇甫南要去推开门扉,他忽道:“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结婚的。你爱嫁给李灵钧还是谁,都随便,离皇帝远一点,他老得快入土了。”
一个小女子势单力薄的在宫里,会被撕成碎片。
皇甫南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25章 宝殿披香(十五)
皇甫南到了水泽禅寺的后院,这里是一畦没人照看的菜园,还有个荒芜的废井,崔婕妤和宫婢坐在井口翻花绳,任繁丽的罗裙垂在野地上。 皇甫南的头发已经用碧玉钗挽了起来,花缬衫子掩着纤细洁白的肩颈,裙摆一丝也不见凌乱。 崔婕妤笑着转过脸来,“这么快?”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话太粗率,掩饰似地垂头,把彩绳慢慢缠在手指上,“我刚才去瞧,你睡着了。”她似有些羡慕地微笑,“真像我以前,被逼着起早贪黑地练功,恨不得在幡顶上就睡着。” 皇甫南没再跟她拐弯抹角,她也笑了笑,“陛下没有来。” “什么?”崔婕妤显然很意外。 “婕妤是想陛下去韦妃的故地吗?”皇甫南至此已经明白了崔氏的意图,因此面色很平静,“陛下没有来,一个人都没有来。婕妤还觉得‘故人’的力量有那么大吗?” 崔婕妤寂寥地叹气,“我现在也是旧人了,还是个活着的旧人……” 皇甫南只是表面镇定,实际腿还在发抖,崔婕妤看出来了,关切地扶了她一把,“小心,别栽到井里去。” 那野井里漂浮着浓绿的陈年水藻,被崔婕妤顽皮地用树枝拨弄着,像水鬼伸出来的枯手,叫人看一眼就要生畏,皇甫南把手抽了出来,恭谨的态度里多了丝疏离,“婕妤,我帮不了你。”她又淡淡说了一句:“不管新人旧人,活着总比死了好。” “做人上人,才算活着。如果过得像猪狗一样,真比死了强吗?”崔婕妤的脸上头次露出怨恨的神情,她果决地说:“皇甫娘子,你帮我,不也是帮你自己?三郎背着你和别人勾勾搭搭,前面有益州长史的女儿,后面还会有鄂国公、代国公、太原郡王,就算皇甫家,八娘子,十娘子,都是皇甫相公亲生的女儿,和蜀王府结亲,轮得上你吗?” 她不通文墨,但精明,一双眼直勾勾地逼视着皇甫南,“就算你俩郎有情,妾有意,能成好事,以你这样的聪明美貌,难道甘心屈居什么薛娘子、王娘子之后?何况,”她嗤一声,“我就算在皇后之下,也还是陛下的婕妤,蜀王府的一个小儿子,算得了什么?陛下是不会立蜀王为东宫的。”这话,她说…
皇甫南到了水泽禅寺的后院,这里是一畦没人照看的菜园,还有个荒芜的废井,崔婕妤和宫婢坐在井口翻花绳,任繁丽的罗裙垂在野地上。
皇甫南的头发已经用碧玉钗挽了起来,花缬衫子掩着纤细洁白的肩颈,裙摆一丝也不见凌乱。
崔婕妤笑着转过脸来,“这么快?”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话太粗率,掩饰似地垂头,把彩绳慢慢缠在手指上,“我刚才去瞧,你睡着了。”她似有些羡慕地微笑,“真像我以前,被逼着起早贪黑地练功,恨不得在幡顶上就睡着。”
皇甫南没再跟她拐弯抹角,她也笑了笑,“陛下没有来。”
“什么?”崔婕妤显然很意外。
“婕妤是想陛下去韦妃的故地吗?”皇甫南至此已经明白了崔氏的意图,因此面色很平静,“陛下没有来,一个人都没有来。婕妤还觉得‘故人’的力量有那么大吗?”
崔婕妤寂寥地叹气,“我现在也是旧人了,还是个活着的旧人……”
皇甫南只是表面镇定,实际腿还在发抖,崔婕妤看出来了,关切地扶了她一把,“小心,别栽到井里去。”
那野井里漂浮着浓绿的陈年水藻,被崔婕妤顽皮地用树枝拨弄着,像水鬼伸出来的枯手,叫人看一眼就要生畏,皇甫南把手抽了出来,恭谨的态度里多了丝疏离,“婕妤,我帮不了你。”她又淡淡说了一句:“不管新人旧人,活着总比死了好。”
“做人上人,才算活着。如果过得像猪狗一样,真比死了强吗?”崔婕妤的脸上头次露出怨恨的神情,她果决地说:“皇甫娘子,你帮我,不也是帮你自己?三郎背着你和别人勾勾搭搭,前面有益州长史的女儿,后面还会有鄂国公、代国公、太原郡王,就算皇甫家,八娘子,十娘子,都是皇甫相公亲生的女儿,和蜀王府结亲,轮得上你吗?”
她不通文墨,但精明,一双眼直勾勾地逼视着皇甫南,“就算你俩郎有情,妾有意,能成好事,以你这样的聪明美貌,难道甘心屈居什么薛娘子、王娘子之后?何况,”她嗤一声,“我就算在皇后之下,也还是陛下的婕妤,蜀王府的一个小儿子,算得了什么?陛下是不会立蜀王为东宫的。”这话,她说的很坚定。
崔婕妤知道的宫廷秘闻,大概比谁都多。她这些念头,又何尝不是从皇帝私下的言行中揣摩出来的?
皇甫南应对得越发小心,“婕妤,蜀王,还有蜀王府的人,是意在东宫,还是愿意安心做个守土的藩王,我都……”
“都不放在心上?”崔婕妤诧异地笑了,“那你为什么和三郎来往,是为他长得俊,会说话吗?”
皇甫南还是不肯承认:“我和蜀王府的三郎,只是认识,没有常来往。”
“所以说你不笨,”崔婕妤不经意露出俗气刻薄的本性,“男人,一旦得了手,你就成了他们说的‘鄙履’,巴不得甩得远远的。”
皇甫南只能微笑。
崔婕妤的手把皇甫南的脸转过来,用她自己说的那样,用一种“物色猎物”的眼神审视着她。“皇甫娘子,你尝过权力的滋味吗?”她冷不丁地说。
皇甫南道:“没有。”看她那懵懂的样子,也不怎么向往。
崔婕妤骄矜地笑了,“今天回去,只要我在陛下耳朵说一句,明天陛下就会下旨,封你做公主,去西番和亲。你猜皇甫相公敢不敢反对?当初,皇甫夫人的亲兄弟犯了掉脑袋的罪,他可是一句求情的话也没敢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