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在这里面迷了路,就出不去了。”侍卫亦步亦趋,紧张地提醒他。
“噤声。”李灵钧忽然止住脚步,往树影下看去。
是露水滴进了水潭,滴滴答答的。潭里一具白森森的兽骨,缠着浓绿的水藻。
侍卫用刀柄翻动了一下水潭,脸色都白了。
“你留在这,”李灵钧从侍卫的鞘里掣出刀,淡淡地将四周一瞟,“我要去看看,蛮人是怎么装神弄鬼的。”他踏着枯枝,头也不回地进了山林深处。
到了土旮瘩堆成的神祠外,铁柱上空荡荡的,李灵钧用刀绞了绞垂下的的索链,一阵清脆的哗啦声。他倏地转身,看见一个人从神祠后绕出来了,褴褛得看不出形制的衣衫,头发披在瘦削的肩头,没有颜色的一张脸。两眼是清醒的,带着和这死寂之地格格不入的鲜活气。
不是那老死的毕摩,也不是土人嘴里的神女或山鬼。
李灵钧不意外,手暗暗地把刀柄握紧了,“果然是你,皇甫南。”
第84章 姹女妆成(完结)
阿姹手里是空的,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李灵钧面前,声音是沙哑的,很柔和,“我追了半个月,你走得太快啦。” 这话有点意外。李灵钧一怔,“兵贵神速。” 他嘴角微微地扯动,“我去逻些你们跟着我,我到滇南你们也跟着我,你跟阿普笃慕阴魂不散,到底想要什么?”提到阿普笃慕的名字他皱了眉。 阿姹说:“阿普笃慕在嶲州,我自己来,想问你一句话。” 李灵钧颔首,“你说。” 阿姹迟疑了半晌,“你在蜀郡成婚了?” “就是这话?”李灵钧挑眉,“不错,蜀王妃是皇甫家的女儿。” 阿姹眼神黯了,好像浑身的劲被卸去了,“我在嶲州听说了。” 李灵钧抛下了刀,坐在树根上。山里的草木遮天蔽日,不晓得外头是不是擂起了出征的金鼓,但他并不急。从头到脚打量阿姹,他说:“你现在真像一个乌蛮人。” 阿姹不在意,从嶲州一路南下,她每挪一步,都要用尽浑身的力气。跟着李灵钧到了树根前,她瘫坐下来。那副温驯的样子,像家犬迷途知返,也像南度的雁,飞倦了,栖息在人的臂弯。 两人离得近了,从李灵钧那略显嘲讽的表情中,阿姹意识到自己蓬头垢面,她脸上一红,忙扭过头去,对着幽深如镜的潭水,把湿漉漉的头发慢慢捋了捋,手掌和脖颈里,露出了被刺藤划出的细小血痕。 李灵钧不禁伸手,捏住阿姹的下颌,把她的脸转过来,他注视着她,笑道:“不过,你如果脱去这身乌蛮人的皮,蜀王府里多一个婢女,甚至是侧妃,也无妨。” “侧妃?”阿姹睫毛扇动着,心动了,“王妃同意吗?” “妇道人家,况且亲王纳侧妃,岂是她能置喙的?” 阿姹摇头,“太迟了,你娶皇甫家的女儿,我不高兴,就把自己嫁给了阿普笃慕。”见李灵钧遽然变色,她更得意了,咯咯笑起来,“听说你昨天亲手杀了人,吓得一晚上不能入睡,你也算男人?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李灵钧抬手给她一个巴掌,蹭的起身,拎起了刀,“贱人!” 阿姹倒在地上,笑道:“你惦记着别人的女人,大战在即,却撇下所有人,到山里来跟乌蛮人私会,要是皇帝知道了…
阿姹手里是空的,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李灵钧面前,声音是沙哑的,很柔和,“我追了半个月,你走得太快啦。”
这话有点意外。李灵钧一怔,“兵贵神速。” 他嘴角微微地扯动,“我去逻些你们跟着我,我到滇南你们也跟着我,你跟阿普笃慕阴魂不散,到底想要什么?”提到阿普笃慕的名字他皱了眉。
阿姹说:“阿普笃慕在嶲州,我自己来,想问你一句话。”
李灵钧颔首,“你说。”
阿姹迟疑了半晌,“你在蜀郡成婚了?”
“就是这话?”李灵钧挑眉,“不错,蜀王妃是皇甫家的女儿。”
阿姹眼神黯了,好像浑身的劲被卸去了,“我在嶲州听说了。”
李灵钧抛下了刀,坐在树根上。山里的草木遮天蔽日,不晓得外头是不是擂起了出征的金鼓,但他并不急。从头到脚打量阿姹,他说:“你现在真像一个乌蛮人。”
阿姹不在意,从嶲州一路南下,她每挪一步,都要用尽浑身的力气。跟着李灵钧到了树根前,她瘫坐下来。那副温驯的样子,像家犬迷途知返,也像南度的雁,飞倦了,栖息在人的臂弯。
两人离得近了,从李灵钧那略显嘲讽的表情中,阿姹意识到自己蓬头垢面,她脸上一红,忙扭过头去,对着幽深如镜的潭水,把湿漉漉的头发慢慢捋了捋,手掌和脖颈里,露出了被刺藤划出的细小血痕。
李灵钧不禁伸手,捏住阿姹的下颌,把她的脸转过来,他注视着她,笑道:“不过,你如果脱去这身乌蛮人的皮,蜀王府里多一个婢女,甚至是侧妃,也无妨。”
“侧妃?”阿姹睫毛扇动着,心动了,“王妃同意吗?”
“妇道人家,况且亲王纳侧妃,岂是她能置喙的?”
阿姹摇头,“太迟了,你娶皇甫家的女儿,我不高兴,就把自己嫁给了阿普笃慕。”见李灵钧遽然变色,她更得意了,咯咯笑起来,“听说你昨天亲手杀了人,吓得一晚上不能入睡,你也算男人?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李灵钧抬手给她一个巴掌,蹭的起身,拎起了刀,“贱人!”
阿姹倒在地上,笑道:“你惦记着别人的女人,大战在即,却撇下所有人,到山里来跟乌蛮人私会,要是皇帝知道了,还愿意封你做太子吗?”
来者不善。李灵钧很警醒,他把刀抵着阿姹,冷冷道:“你一路追过来,也总不会是来跟我虚情假意?”
“是,”阿姹平静下来,两眼直勾勾望着李灵钧,“我的话还没问呢——你把我阿娘藏在哪了?”
李灵钧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身后寒芒一闪,一把匕首到了颈侧,李灵钧躲过,顿时脸上涌现出磅礴的怒意,一转身揪住了阿姹的衣领。一寸短,一寸险,近在咫尺,那柄长刀,还不如匕首来得灵活。两人被树根绊倒,跌倒在地上,李灵钧索性抛去刀,制住了阿姹的手,把她的脖颈危险地捏住了,“不知死活……”
有枯枝被踩断了,伴随着咻咻的气息,李灵钧猛一转头,兽影疾冲过来,把他扑倒在水潭边,白虎的利爪扼在他的喉间,发出一声低吼。
是这只白虎,当初从西川把半死不活的阿普笃慕拖回了寨子。
李灵钧的血液都快冻住了,在白虎森森的牙齿下,他一动不动,唇畔还挂着不怕死的冷笑,“和畜生为伍,怪不得你敢来……”
“殿下!”那个侍卫莽莽撞撞地闯进来了,慌忙放了一箭,失却了准头,白虎一声低吼,他登时吓得跌坐在地上,然后扔下弓箭,撒腿逃走了。
阿姹爬起来,把躁动的白虎安抚下来了,她重新抄起了匕首,逼近李灵钧,“说,你把我阿娘藏在哪了?”怕汉兵赶来,她有些不耐烦了。
“我刚才说的,你没听见吗?”白虎就在根前,李灵钧还不敢擅动,他哂道:“你和达惹一样,不知死活……”
“她死了,还是活着?”阿姹迫不及待地追问。
李灵钧露出迷惘的神情:“她来蜀郡找我,说你回到乌爨后,日夜记挂着我……你想知道达惹的下落?你先老实回答我,你心里曾经有没有过我?”
阿姹凝视着李灵钧,“有,”她在他根前,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这样肆无忌惮,毫不遮掩,“你比所有人都尊贵,都神气,去逻些之前,我很想嫁给你。你把我骗到逻些,却要和德吉成婚……”她俯下身,声音柔了,想要挽回男人冷酷的心,“三郎,当初在菩萨面前的誓言,难道你都忘了吗?”
“没忘……”李灵钧话音未落,骤然起身,拖住阿姹,两人从山坡上一路翻滚到了溪涧里。那只白虎也很通人性,怕引来追兵,没有嘶吼,只一步步地跟过来。李灵钧一把抓住被侍卫扔下的角弓,他垂眸对上阿姹的眼,冷笑道:“你能骗人,我怎么不能骗人?”转脸对白虎威胁道:“畜生,你敢过来,我先把这个花言巧语的女人勒死。”
白虎低吼一声,毛发皆竖,无声地靠近了。李灵钧心一横,将弓弦勒住阿姹的脖子。
阿姹恨恨地盯着李灵钧,还不甘心,“我阿娘死了,还是活着?”
“死了。”李灵钧漠然道。
阿姹的眼睛登时红了,手徒然地在背后摸着,匕首和刀都被甩飞了,只揪断了一把草叶。弓弦蓦的勒紧了,阿姹拼命地乱踢乱抓起来,溪涧里的水扑到了李灵钧的头上和脸上,苍白的面容,骤然变得血红,他的胳膊颤抖了,一双手死死地拽着弓弦,眼里是满满的不甘——因为一念之差,他跟着这缕怨魂上了哀牢山,“来人!”他嘶吼了一声,浑身迸发出杀气,蓦的盯住了张牙撩爪的白虎,“要是我今天葬身虎腹,就带着你一起陪葬。”
每一口气,都艰难地撕心裂肺,阿姹的眼前一阵阵发昏,有黑色的影子在天际盘旋,是寻找大鬼主的神鹰,还是听到呼救声的汉兵,或是深深根植在这土地上千百年的古木,终于腐败倾颓,要把一对仇敌像情人似的埋葬?瓦萨之女的咒术要灵验了。她的脚不再踢了,长发像柔顺的水藻,在水波里缓缓地飘浮开,荡漾着。她的嘴略微地张开了。
李灵钧俯下脸,凑到阿姹的耳边,残酷地扼杀了她最后一线生机,“我把达惹挫骨扬灰,别说是人,死后,你们连魂都不能相聚。”
阿姹颤抖的手抓住了个冰冷的物事——山下开战了,那是一只不知被谁胡乱射出的飞箭,擦过水面,落在了李灵钧的脚旁。
突如其来的箭簇,深深刺进了李灵钧的脖颈里。
李灵钧痛哼一声,松开了弓弦,阿姹翻身跳起,把他扑倒,白虎则拖拽住了他的腿。阿姹猛烈地喘着气,握住了箭杆,一把拔了出来,热血溅在脸上,她麻木得没有感觉,只盯住了仇敌一双绝望猩红的眼,“这一箭,是为了阿耶和阿娘。”又一箭,刺入了李灵钧的胸口,“这一箭,是为了阿普。”用尽浑身的力气,抬手给他那英俊的脸上狠狠一个耳光,“这一巴掌,是为了我。”她艰难地推开李灵钧狠狠扼住自己的手指,摇晃着起身,“违誓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李灵钧躺在枯枝落叶间,被黑沉的树影覆盖,没有气息了。白虎忽然呜鸣一声,带着欢快,放开李灵钧,它掉头往溪涧那头奔去。
“阿姹——”
这从刚才就断断续续、忽远忽近的声音,渐渐清晰了。
阿姹茫然地转身,看见了白虎迎接的人,不是敌军,是阿普笃慕,他越过山峰,越过溪涧,挥却了艳阳,穿过了迷雾,气喘吁吁地到了她面前。手上高举的弓箭垂下了——落在李灵钧脚下那一箭,是他站在遥远的山石上射出的。
“阿姹……”没再管李灵钧,他仔细地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的淤痕。
两个人都疲惫地站不住了,互相依靠着坐在地上,金红的光点从枝叶间漏下来,洒在溪面。
“天快黑了?”阿姹还是懵懵的。
“快亮了,那是朝霞。”东面越来越辉煌了,死寂的哀牢山也被染了丽色。阿普捧起溪水喝了几口,润了润干渴的喉咙,说:“薛厚在陇右反叛了,皇甫达奚被他亲儿子俘虏,汉人从姚州退兵了。”他笑看着阿姹血迹和水渍斑驳的侧脸,“我去了姚州段家,看见了你小时候捉蚕的大槐树。”
阿姹脸上露出向往的表情,“有一天,我也要回去的。”
山下传来阵阵的喊杀声。阿普说:“罗苴子在洱河边和汉兵打起来了,咱们等天黑了再摸下山,你不怕吧?”
阿姹摇头。觅食回来的神鹰闻到血腥气,在空中盘旋了一会,然后收起翅膀,静静地落在阿姹的肩头。白虎冲它露了露尖利的牙齿。
两人肩并肩,看着漫天的霞光,云彩变幻着形状,像一个持铜叉,举藤网,身骑飞马,搭弓射日的勇士。
阿普无意识地摸到了胸口的木牌,那上头的支格阿鲁像,曾经被他刻了两根歪歪扭扭的辫子。木牌已经被汗浸湿了,阿普握着木牌沉吟。
“你知道吧,阿姹?支格阿鲁可能是个女人。”
他珍惜地把它木牌放回衣襟里。
“嘘。”阿姹侧耳聆听,天边传来阵阵的歌声,慷慨激昂的,生机勃勃的,辨不清是乌爨或白爨,贵族或娃子,姚州来的汉人,坝子上的蛮人,他们都情不自禁,跟着十九峰的松涛、十八溪的飞瀑,信心百倍地唱了起来。
阿姹轻快地笑起来,“听啊,咱们要赢了。”
“山神密集若柏丛者起,
法鼓排然以崖壁者起,
四方神降临,
吼声传四方,
似水滚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