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香拨——绣猫【完结】
时间:2024-06-13 14:34:49

  隔着河岸,听不清究竟,皇甫佶也没废话,他只要乌爨人亲眼看着,就够了。像阿普笃慕在越嶲干的一样,他叫士兵们把这些俘虏绑了,推进湍急的河里。
  嘎多很硬气地梗着脖子,没有求饶。他跌跌撞撞,还对推搡他的士兵瞪眼睛,“蜀王,在哪!”
  “慢。”皇甫佶瞥着嘎多,又改了主意,“从藤子哨摸过来,你的水性很好啊。”让士兵把俘虏拽回来,像赶牛羊似的上了藤子哨。
  仅剩的一根牛皮藤还连着咫尺之隔的山崖,天气晴好,万丈霞光将茫茫的水汽扫荡一空。皇甫佶居高临下,看见阿普笃慕骑在马上,也沿着山谷,慢慢跟了过来。
  皇甫佶叫人给嘎多松绑,“你来是给达惹报仇的?可惜你来晚了,蜀王去了泸州。”他惋惜地摇头,声音很清朗,“我还放你原路回去。要是索子断了,摔得粉身碎骨,或是淹死在泸水,乌爨人都记得,你是为了施浪家死的。”
  旁边的汉兵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嬉笑着,抽出刀来,故意当着嘎多的面,在索子上试了试。
  阿普笃慕扬起的脸上,一对乌黑的眉毛似乎皱了起来。
  皇甫佶垂眸,睨一眼阿普笃慕——你真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心狠吗?
  嘎多仿佛被底下的湍流吓到了,愣着不敢动。有别的俘虏早按捺不住了,抢在嘎多前头抓住了长索,皇甫佶清楚得看见阿普笃慕的脸变了颜色,他摔开马缰,往河岸奔了一步,峡谷间回荡着撕心裂肺的一声:“阿姹!”
  皇甫佶猝然扭头,还没看清爨兵的面容,一股凶猛的力道冲来——中计了——他被嘎多紧紧抱住腰,滚落了山崖。
  两个人从山石上跌跌撞撞,落进湍流里,瞬间就不见了。
  木呷等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瞬间爆发出一声欢呼,阿普笃慕道:“去追!”马也来不及牵,拔足狂奔。一群人追出十余里,眼见河面开阔,水势渐渐平缓了,天色尽黑,爨兵们用松枝绑起了火把,用刀在浅滩和乱草里拨拉。
  木呷追上来,脸上有些沮丧,“只找到了嘎多,死透了。”
  在皇甫佶刚落水时,阿普笃慕还有几份得意,此刻已经平静了。他沉默了一瞬,说:“把他送到施浪家的堡寨里去。”他视线不甘心地搜寻着,“找到了嘎多,皇甫佶一定离得不远。”
  “这是不是?” 木呷拾起了卡在涧石缝里的刀鞘,已经开裂了。隔着猩红的河水,有团黑影伏在岸边,半点声息也没有。
  阿普笃慕认得这把刀。他敏捷地跳过一块涧石,涉水往对岸走。木呷把他抓住了,“从崖上跌下来,又淹了水,没得活了。”追的太远,爨兵没有跟上,木呷不放心,“说不定一会汉人就找过来了。”
  “就算死透了,也要给他补一刀。”阿普笃慕沉声道,“你听着马蹄声。”
  游过静静的江水,到了对岸,阿普笃慕一步步走近那团黑影,用刀柄捅了捅,轻易地把他翻了过来。
  展露在月光下,是皇甫佶一张惨白的脸,还有轻微的鼻息。铠甲摔散了,他也学爨人,腰腹上裹了厚重的牦牛皮。要不是这牦牛皮,皇甫佶早跟嘎多一样,摔得筋骨俱断了。“狡猾,我还当你不怕死……”阿普笃慕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他粗暴地扯开了牦牛皮,把刀刃在皇甫佶的胸口试了试,又横在他的脖颈上。
  半死不活的人,倏地睁眼了,徒手攥住了他的刀刃。
  装死?阿普笃慕冷哼一声,手稍微地用了些力道,往下压。皇甫佶在坠崖时,手心已经被刺藤磨得血肉模糊,他胳膊颤抖起来,一双眼乌沉沉,死盯着阿普笃慕。
  “别杀我。”他的嗓音粗哑得厉害,断断续续的,“蜀王要调兵,从神川、铁桥南下,攻打乌爨。薛厚反了。”皇甫佶声音很低,“迟早,姚州城是你的,蜀王的性命,也是你的。”
  阿普笃慕的眼神有些古怪。他没有移开刀刃,也没有加重力道。“你们汉人,都是这么容易背信弃义吗?”
  皇甫佶微微扯动嘴巴,“换了是你,死到临头,也会求饶。”
  阿普笃慕要否认,低头想了一会,却爽快地承认了,“我不能死,我死了,坝子上就只剩阿姹,再没有亲人,伙伴,和情郎……”皇甫佶眼神在动,阿普笃慕微笑起来,“不过,你这个人很有点本事,藏的很深,留你活着,我更怕……”
  话音未落,手里的刀被一脚踢飞,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温柔的弧光,落在了皇甫佶手里。这一击竭尽了全力,皇甫佶抢到刀,踉跄着起身,抵着山壁缓缓倒退。远处有火把在晃动,皇甫佶微微一瞟,眼神骤亮。他冲阿普挑起了英气的眉毛,“你的刀落在了我手里。”他将那柄千锤百炼、沉甸甸的爨刀晃了晃,“你还怕什么?怕我来抢你的牛马,抢你的女人?”皇甫佶放声大笑,“我也没打算死,阿普笃慕,你来吧!”
  “阿普!”木呷奋力地涉水过来,打着尖锐的呼哨,“汉人找过来了!”
  阿普笃慕两手空空,在月亮的清辉下懊悔地站了一会,“好啊,”他若无其事地点头,“不管姓李,还是姓皇甫,你们汉人都是这个德行。杀光了才好。”撇下这句危险的话,他转身走了。
  “这把刀真不错。”皇甫佶故意大声地讥笑他。
  阿普笃慕置若罔闻。木呷跟着他,一脚深一脚浅的上岸,“阿普,这个家伙,还惦记着阿姹呢。”
  阿普笃慕嗯一声,站住脚,回头往对岸往去。
  摇动的火阵越来越近了,皇甫佶松了一口气,舒展开四肢,重重地倒在滩头,阿普笃慕的刀被他压在身下,坚硬得硌着后背。皇甫佶没有动。
  纷乱的火光和脚步声中,有个细微的嗓音凑到了他的耳边,“陛下准蜀王所奏,要调一万剑川军南下,攻打龙尾关。”
  “主将是谁?”
  “蜀王要亲自领兵。”
  不出所料。皇甫佶艰难地从身下抽出刀,借着火光细细打量。他脸上露出一抹有点快意和邪气的笑,“好啊,”他也学着刚才阿普笃慕的语气,懒懒地说,“祝殿下出师大捷。”
  银苍碧洱,汉地失土,好山好水好女人……皇甫佶闭上了眼。
第82章 姹女妆成(二十四)
  “一声朗朗呼! 瓦萨之女啊, 黎明前起身。 鸡叫传四方, 随着叫声去。 瓦萨之女啊, 向敌去雪仇。 招请杉林神来咒, 招请岩上神来咒, 招请大地神来咒, 招请日月神来咒! 咒显灵,仇敌死! 向着仇敌去, 十沟杀声震, 向着仇敌去, 似水滚滚流!” 天快亮了,寨栅里火光冲天,是施浪家的人在打歌送灵。死人被剃了两鬓的头发,用柑叶水洗了身体,放在高高垒起的九层柴堆上,连嘎多这样低贱的娃子也被塞了曲克则在嘴里。火把投进柴堆,人们吹起葫芦笙,摇起手铃,绕着柴垛旋转、跳跃,脸上被火光照得喜气洋洋——爨人的讲究,死了亲人,不能哭,要笑,让亡灵放心。 老毕摩在念《瓦萨咒经》了。经文是用施浪家人指尖的血,混着咒牲的血,写在皱巴巴的草纸上。传说瓦萨和他的怨家阿吉争斗,瓦萨家的男人死光后,瓦萨的女儿使用了这样的咒术,以她自己的命,换了阿吉家灭门。 “依哩哦哩!”芦笙吹得更响了,蓝得剔透的天上,炸开了一团团红亮的火星子。 阿普一手托腮,坐在越嶲城外的半坡上,脚下放着箭筒和弓袋。姚州一战,他失了刀,像老虎没了牙,雄鹰秃了爪,娃子们看见他脸色不好,没有凑上来。 爨人送灵要跳几个通宵,汉人也给姚州那一战打怕了,在城门里死守不出,两下里相安无事,就像瓦萨和阿吉,各自在暗暗筹划着报仇雪恨。 木呷一屁股坐在阿普的身边,也望向施浪家的寨栅里。他说:“瓦萨的咒术不好,要自己先死,才能换来仇人死。” 毕摩念完了咒经,又在嗡嗡地念指路经了。木呷把柑叶咬在嘴里,挤出苦涩的汁。他扭头来看阿普,“阿苏拉则的魂来看过你吗?” 阿普在夜色里沉默地摇头。 阿苏拉则在乌爨人心里尊贵得像天神。木呷也像施浪家的人一样,脸上露出了仇恨的表情,“尹师傅率领着大军将和罗苴子们,在苍山设了天罗地网,准能把汉人全杀光。” 阿普却忽然说:“你别跟阿姹说,蜀王要领兵南下龙尾关。” “知道。”木呷咕哝道:“蜀王一出来,阿姹的魂又要跟着他跑了。”他压…
  “一声朗朗呼!
  瓦萨之女啊,
  黎明前起身。
  鸡叫传四方,
  随着叫声去。
  瓦萨之女啊,
  向敌去雪仇。
  招请杉林神来咒,
  招请岩上神来咒,
  招请大地神来咒,
  招请日月神来咒!
  咒显灵,仇敌死!
  向着仇敌去,
  十沟杀声震,
  向着仇敌去,
  似水滚滚流!”
  天快亮了,寨栅里火光冲天,是施浪家的人在打歌送灵。死人被剃了两鬓的头发,用柑叶水洗了身体,放在高高垒起的九层柴堆上,连嘎多这样低贱的娃子也被塞了曲克则银块在嘴里。火把投进柴堆,人们吹起葫芦笙,摇起手铃,绕着柴垛旋转、跳跃,脸上被火光照得喜气洋洋——爨人的讲究,死了亲人,不能哭,要笑,让亡灵放心。
  老毕摩在念《瓦萨咒经》了。经文是用施浪家人指尖的血,混着咒牲的血,写在皱巴巴的草纸上。传说瓦萨和他的怨家阿吉争斗,瓦萨家的男人死光后,瓦萨的女儿使用了这样的咒术,以她自己的命,换了阿吉家灭门。
  “依哩哦哩!”芦笙吹得更响了,蓝得剔透的天上,炸开了一团团红亮的火星子。
  阿普一手托腮,坐在越嶲城外的半坡上,脚下放着箭筒和弓袋。姚州一战,他失了刀,像老虎没了牙,雄鹰秃了爪,娃子们看见他脸色不好,没有凑上来。
  爨人送灵要跳几个通宵,汉人也给姚州那一战打怕了,在城门里死守不出,两下里相安无事,就像瓦萨和阿吉,各自在暗暗筹划着报仇雪恨。
  木呷一屁股坐在阿普的身边,也望向施浪家的寨栅里。他说:“瓦萨的咒术不好,要自己先死,才能换来仇人死。” 毕摩念完了咒经,又在嗡嗡地念指路经了。木呷把柑叶咬在嘴里,挤出苦涩的汁。他扭头来看阿普,“阿苏拉则的魂来看过你吗?”
  阿普在夜色里沉默地摇头。
  阿苏拉则在乌爨人心里尊贵得像天神。木呷也像施浪家的人一样,脸上露出了仇恨的表情,“尹师傅率领着大军将和罗苴子们,在苍山设了天罗地网,准能把汉人全杀光。”
  阿普却忽然说:“你别跟阿姹说,蜀王要领兵南下龙尾关。”
  “知道。”木呷咕哝道:“蜀王一出来,阿姹的魂又要跟着他跑了。”他压低了声音,“嘘,阿姹过来了。”木呷识趣地背过身,奔下了山坡。
  阿姹从山坡底下渐渐出现了。没像前段时间那样,把自己穿得像个黑老鸹似的穷苦娃子,阿姹换了对襟衣裳,袖口和领口绣满了马缨花,耳朵上挂着银耳钏,乌油油的头发上,缠着蜜蜡和海贝,盖着镶边挑花的头帕。
  阿普想起来了。孝女穿彩——爨人死后满一年,要把骨头挖出来再埋一次,从达惹离开坝子,有一年了。
  阿普起身了,阿姹走到他面前,说:“阿哥,咱们该成亲了。”
  阿普一怔,“成亲?”
  阿普怀疑地皱起了浓眉毛。阿姹笑得更嫣然了,头帕上的银叶子打在整齐的眉毛上。她早过了十五岁初信的年纪,阿米子庆贺过沙洛依,就要打起辫子,换上裙子,张罗着嫁人了。从她十二岁开始,就被萨萨日夜盼着的这件大事,不知觉的都给大家忘记了。
  阿普说:“这个时候成亲吗?在越嶲?”
  阿姹以前拿起乔来,让人恨得咬牙,可这会莫名变得很痛快,好像是给寨栅里那些欢庆的人给感染了。“就这个时候,在越嶲。要比皇帝、公主的婚事还要热闹,让整个剑川的人都知道,各罗苏和施浪是一家。”她一双晶亮的眼睛,骄傲褪去,柔得像月光,“你再出门打仗,心里有我,就会好好地回来了。”
  阿普探究地看了一会阿姹——浓眉毛倏地舒展了,“好啊!”阿普没再问缘由,也像阿姹那样干脆,那样欢喜,他使劲把阿姹抱起来,两人像孩子似的,哈哈大笑着,在山坡上打了个滚,把箭筒踢散了,头帕甩脱了,阿普微微喘气,“我真高兴!”
  阿普和阿姹,两个怨家,终于要成婚了!
  还没送完灵,木呷木吉冲进寨栅里,把柴垛前的人都拽了起来,要连夜筹备婚事。本来还在悄悄抹泪的人,脸上骤然都放了光彩,真心地欢呼起来。毕摩就在场上坐,转转酒、坨坨肉也是现成的,天才蒙蒙亮,迫不及待的人们把喜棚搭起来了。阿姹被阿米子们围着,在喜棚里梳头发,外头扬起了驱邪的草木灰。
  木呷大摇大摆地来了。他是代替阿普笃慕的兄弟,来背新娘的。
  “来哟来哟!”木呷咧着嘴笑,瞥见阿姹,他不好意思了,转过身去,驼起腰,“搂紧我的脖子,脚千万别沾地啊。”木呷像个过来人似的叮嘱阿姹。
  两个喜棚抬腿就到,可木呷背着阿姹,满城地绕圈子,这是为了叫毕摩捉住她的魂,一起送到男方家里去。阿姹很配合,搂住了木呷的脖子,她好奇地问他:“脚沾地,怎么着?”
  “沾了地的脚,不老实,会乱跑!”木呷很严肃,“抓好啊。”
  阿姹不动了,把脸靠在木呷背上。她给他晃得头晕目眩。
  到男方的喜棚了。阿普笃慕盘腿坐在芦席上,耳朵上挂着珊瑚串,衣襟上别着花,打扮得像只孔雀。骠信的婚礼,该在金碧辉煌的王府,接受清平官和大军将、六曹九爽的庆贺,在越嶲突发奇想的这一场,显得太潦草了,可阿普的表情,异常庄重。
  在摇晃的人影中,和阿姹的目光碰上了,他那双常含着嗔怒、傲慢、嘲讽的眸子,微微眨了一眨,毫无芥蒂地笑开了。立即又恢复了一副雍容的姿态,他对毕摩颔首,叫他把青松毛系成两个疙瘩。
  阿姹的手指尖尖,很灵巧,飞快地把疙瘩解开了。这代表着一对男女已经心意相合,从此不会再对彼此有怨恨。
  人们退到喜棚外,芦笙、弦子,又不知疲倦地响起来了,脚掌把地踩得噼啪响。两个新人坐在芦席上,四目相对,都悄悄地不说话。阿普抚摸了阿姹的脸,又拂弄了一下她的发辫,他把嘴巴凑到她耳边:“你刚才搂着木呷,搂得真紧。”
  阿姹哧的一声笑了,“是为了一双脚不乱跑!”
  “跑不了了,你的魂已经被我捉住啦。”
  他们离得那样近,眼里稍微一点波动,就像浪,把人打得眩晕。阿姹脸上用胭脂涂得红艳艳,呼吸甜得像蜜,阿普凑近一点,把她肩膀搂住了,阿姹却很警惕,手挡在他胸口,她冲他摇摇头。
  爨人成婚,当晚不同床。阿普只好坐远了一点,望着外头渐渐西沉的太阳,叹了口气。
  外头的人笑得很欢,这场幕天席地的婚礼,让他们忘了爨人和汉人的仇,各罗苏和施浪的仇。
  阿普倾听着这通宵达旦的笑声,他拉起阿姹的手,“咱们溜走吧。”
  两人猫着腰,溜出青棚,解开了一匹马,骑上出了越嶲城。芦笙的声音远了,辉煌的霞光笼罩在人身上,雁群背着斜阳掠过。两人目光追随着杳杳的黑影,望见了姚州的方向。阿普的睫毛半晌不动,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阿姹,我会把姑姑找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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