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香拨——绣猫【完结】
时间:2024-06-13 14:34:49

  阿姹心里在琢磨着段平的事,这让她对阿普也产生了一点怨气。她对着阿普的背影瞪了一眼,挥舞着马鞭,独自回去了。
  晚上阿普挨了各罗苏的一顿鞭子。
  萨萨想知道究竟,让小朴哨来叫阿姹。阿姹忙把油灯吹灭,对着窗外说:“我睡啦。”听见小朴哨的脚步声离开了,阿姹一翻身坐起来。
  这些日子她总躲着萨萨。阿姹不怕阿普和各罗苏,可是萨萨的一双眼睛太精明,阿姹有点怕她。
  阿姹趁着月光,靸上鞋子,来到洱河畔。这时的洱河又像洒了银霜,芦苇荡里窸窸窣窣的,那是绕三灵时看对眼的男女在说悄悄话。火把点点的光蜿蜒往山下来了,阿姹迎上去,只望见了在篝火前翻跟头的木吉,她问:“木呷在哪?”
  “白天阿普和木呷在河里打架了。”木吉望着阿姹,“木呷正在家里挨阿达的揍。”
  阿姹捏住了手里的信。她疑心尹节会食言,打算托木呷再替她送一封信去京师。她知道木呷会替她保密,而木吉就说不准了,木吉根本是阿普笃慕的跟屁虫。
  阿姹没精打采地回府,进了屋,把信藏到匣子里,她绕到屏风后,正要爬上榻,却摸到了一双脚。是阿普在榻上睡着了。
  阿姹推他一把,“你下来,我要在榻上睡!”
  原来阿普醒着。他低哼一声,口气也很冲,“你滚开。”
  阿姹闷不吭声,抱住阿普的腿就往地上拖,两人在黑暗里推搡了几把,阿姹骑到阿普的身上,要去咬他的耳朵,被阿普一把掀翻,脑袋朝下,栽到了地上。
  半晌没声,阿普慌了神,忙跳下地,在外面点亮了油灯,他擎着灯台跑到榻前一看,阿姹脑门上鼓起了一个肿包。她怒视着他,两滴大眼泪珠子唰的滚到了下巴颏。
  “你先咬我的。”阿普脸上有点不安,嘴巴却很硬。他把油灯放在一旁,径自爬到榻上去睡觉,还故意发出呼噜声。而身后的阿姹一点动静也没有,阿普不禁坐起身一看,阿姹还坐在地上发愣,不时用手背抹一把眼睛。
  阿普也下了榻,盘腿坐在地上。灯光黄融融的,四目相对,里头都盛着烦恼。
  阿普抓了下脑袋,说:“阿达说,我今天闯了祸。那个姓张的官是云南太守。”
  阿普打着赤膊,阿姹看见了他被鞭子抽的红痕,各罗苏手下一点没留情,他的刺青才愈合,背上又横一道竖一道的肿了起来。而阿姹额头上蹭破了一点油皮,火辣辣的疼。她觉得有点解气,只是脸色还很臭,“云南太守,也没有你阿达官大呀。”
  “反正汉人都不讲理。”
  “你也一样,说话不算话。”阿姹睨他一眼。
  趁阿普不备,阿姹飞快起身上榻,占了一大半的地盘。阿普只好趴在榻边上,两手托腮,他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要跟阿姹说实话,“你那么想回姚州吗?”
  阿姹点头,“我想回去跟阿耶阿娘一起过。”怕阿普不快,她忙补充了一句,“你如果想跟我玩,也可以来姚州找我。”
  “我不想去姚州。” 阿普果然拧起了乌黑的眉,“你如果走了,我就没有女人了,木呷他们会笑话我的。”
  “阿普笃慕可以娶三个妻子嘛。今天绕三灵的时候,有好几个阿米子想要把花塞给你。”
  阿普把脑袋枕在胳膊上,脸扭向另一边,隔了一会,才闷声说:“我不想要娶三个。”
  阿姹绞尽脑汁,还想要说动他,“张太守一定认识我阿耶。如果他去皇帝跟前告状,我叫我阿耶替你们乌爨人说话。”
  阿普想起了刚才挨的那顿鞭子。
  阿普从不违逆各罗苏,但各罗苏对汉人皇帝称臣,让阿普心里很不服气。挨了第一鞭,阿普就说:以前乌爨势弱,只能受汉人欺压。现在六部已经统一,汉人在和西番打仗,阿达为什么不趁机夺取戎州、巂州和蜀郡,把汉人赶出剑南,从此划泸水而治?难道要等汉人和西番打完仗,再回过头来灭爨氏吗?
  各罗苏叫他住口,狠狠地抽了阿普许多鞭,然后告诉他:这种话,心里想可以,不要说出来。
  阿普的脑子里反复响着各罗苏的话。他问阿姹:“如果汉人和乌爨人打仗,你阿达要帮哪边?”
  阿姹答不上来,达惹是乌爨人,难道段平和达惹要打起来?她想了半晌,“我阿娘兴许会听阿耶的。”
  “那你也要听我的。”
  “我不要听你的。”
  阿普威胁说:“你不听我的,我就咬你。”
  阿姹也瞪着眼睛,“我先咬你。”
  阿姹到太和城三年,还不改姚州的习惯,睡觉时穿着红绫衫,绿绢袴,脚上穿着雪白的丝袜,更像洱河里长的刺菱角,隔着衣裳都扎肉,剥了皮,露出鲜嫩的肉,那才好吃。
  阿普扑哧一声笑了。他撑起胳膊凑过来,俯下的脸离阿姹只有咫尺,殷红的珊瑚珠串擦过阿姹的嘴唇。“我把你剥了皮,吃到肚子里。”
  阿姹恶狠狠的,“我到你肚子里,就咬你的肠子,钻你的心。”
  阿普给她说得身上都痒起来,好像真有虫子钻进了肠子里。他牢牢箍住阿姹的两只胳膊,叫她不能动弹,他要给她脸上留个牙印。“我要咬你啦。”他故意亮出牙齿,碰到阿姹脑门上的肿包,手劲又轻了。他对着阿姹的耳朵眼,小声说:“你别找木呷了。我不高兴你找他。”
  阿姹心想:你也叫我不高兴,可我的不高兴只能藏在心里。
第6章 银苍碧洱(六)
  各罗苏和萨萨在房里提起了达惹,他把姚州的事情跟萨萨和盘托出。 各罗苏说:“达惹想把阿姹领走。” 换做以前,萨萨会毫不犹豫地叫阿姹走。可喜讯已经在族里宣布了,新娘没了,只会让各罗苏在族人跟前丢脸。萨萨说:“她带着阿姹,又能去哪儿啊?汉人的势力那样大。” “她为了段平的事,恨上我了。” “为了段家,也该把阿姹留在乌爨。”萨萨不满,“既然三年前下定决心送了来,现在为什么又要后悔呢?” 各罗苏叹气,“达惹毕竟是我的妹子。” “阿普笃慕是你的儿子。”萨萨冷脸,“阿普跟阿姹分不开,你想叫他也变成阿苏拉则吗?” 到了桑堪比迈节的正日,阿普笃慕却不得闲了。各罗苏说他整日跟娃子们漫山遍野的乱窜,简直没有体统,叫他去了骠信羽仪长的帐下,做了一名羽仪卫。 天还灰蒙蒙的,阿普就翻身起来,去羽仪营里练骑射了。 阿姹看见他的枕头歪斜着躺在地上,被褥里露出一角朱红,是刻了“盈”字的牙红拨镂拨,被阿普藏在枕头底下,神神秘秘的。 趁阿普不在,阿姹把拨片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 拨弦子用的。是寨子里的阿米子悄悄送给他的吗? 呵,男人……阿姹想到萨萨的口头禅,还有脸上常露出的那种似嘲讽又似幽怨的表情,她撇嘴,把拨片丢到一旁。 木呷和木吉的阿达是大军将,两人也进了羽仪营,没了娃子们的竹哨声,王府里仿佛突然冷清了。阿姹把写给皇甫佶的信投进火塘,百无聊赖地到了舍利塔。她写了一会字,然后放下笔,微微偏过脸,对着铜镜挽起发辫,把佛前贡的一把蓝花楹别在头发里。 花瓶是越窑烧的青瓷,内里刻了汉人的歌词。舍利塔上没人,阿姹的嗓音又清又脆,她随意地唱,“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 塔下脚步窸窣,有人“咦”一声。 汉人奴隶都在仓舍里住,府里没人懂汉话。阿姹忙回转身,扶住窗框往下看。 王府来了吐蕃人。 一看就是从雪原来的,氆氇外头还披着毡,头上带…
  各罗苏和萨萨在房里提起了达惹,他把姚州的事情跟萨萨和盘托出。
  各罗苏说:“达惹想把阿姹领走。”
  换做以前,萨萨会毫不犹豫地叫阿姹走。可喜讯已经在族里宣布了,新娘没了,只会让各罗苏在族人跟前丢脸。萨萨说:“她带着阿姹,又能去哪儿啊?汉人的势力那样大。”
  “她为了段平的事,恨上我了。”
  “为了段家,也该把阿姹留在乌爨。”萨萨不满,“既然三年前下定决心送了来,现在为什么又要后悔呢?”
  各罗苏叹气,“达惹毕竟是我的妹子。”
  “阿普笃慕是你的儿子。”萨萨冷脸,“阿普跟阿姹分不开,你想叫他也变成阿苏拉则吗?”
  到了桑堪比迈节的正日,阿普笃慕却不得闲了。各罗苏说他整日跟娃子们漫山遍野的乱窜,简直没有体统,叫他去了骠信羽仪长的帐下,做了一名羽仪卫。
  天还灰蒙蒙的,阿普就翻身起来,去羽仪营里练骑射了。
  阿姹看见他的枕头歪斜着躺在地上,被褥里露出一角朱红,是刻了“盈”字的牙红拨镂拨,被阿普藏在枕头底下,神神秘秘的。
  趁阿普不在,阿姹把拨片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
  拨弦子用的。是寨子里的阿米子悄悄送给他的吗?
  呵,男人……阿姹想到萨萨的口头禅,还有脸上常露出的那种似嘲讽又似幽怨的表情,她撇嘴,把拨片丢到一旁。
  木呷和木吉的阿达是大军将,两人也进了羽仪营,没了娃子们的竹哨声,王府里仿佛突然冷清了。阿姹把写给皇甫佶的信投进火塘,百无聊赖地到了舍利塔。她写了一会字,然后放下笔,微微偏过脸,对着铜镜挽起发辫,把佛前贡的一把蓝花楹别在头发里。
  花瓶是越窑烧的青瓷,内里刻了汉人的歌词。舍利塔上没人,阿姹的嗓音又清又脆,她随意地唱,“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
  塔下脚步窸窣,有人“咦”一声。
  汉人奴隶都在仓舍里住,府里没人懂汉话。阿姹忙回转身,扶住窗框往下看。
  王府来了吐蕃人。
  一看就是从雪原来的,氆氇外头还披着毡,头上带了混脱帽。他们被小朴哨领着,刚从萨萨的院子里出来。领头那个蓄着络腮胡子,身后一个随从,身量跟阿普差不多。吐蕃随从站住了脚,好奇地往塔上看。
  阿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模样,络腮胡子咳了一声,吐蕃随从忙低下脑袋。他知道自己逾矩了,这里是各罗苏的后宅。
  吐蕃人一行被领出了王府。阿姹拎起裙摆奔下舍利塔,到了萨萨的房里,她看见案上摆的琳琅满目,有一套莲瓣六棱赤金碗,一把嵌了绿松石的银壶,还有一张联珠团窠对鸭挂锦,萨萨小心翼翼地捧着匣子,里头是刻在贝叶上的《八千颂般若波罗密多经》。
  阿姹问:“西番人是来贩马的吗?”
  萨萨说:“是呀。”
  萨萨出手很大方。吐蕃商人用金银和番经换了十匹越赕马,每匹马背上都驮着满篓的茶叶和盐。
  “他们还来吗?”阿姹追问。
  萨萨摇头,把贝叶经放好,又叫两个小朴哨把挂锦展开,“阿姹,这面锦挂在你和阿普的房里,好不好?”
  阿姹在萨萨跟前是很温顺的,这会却挑剔起来,她说:“我不要绣鸭子的,我要对凤,我还要一个玛瑙碗。”
  萨萨有点诧异,不过女人家,对于挑选珍宝总是乐此不疲的,她便吩咐小朴哨,“叫西番人明天再来一趟。”
  隔天,萨萨的房里,小朴哨轻声地说笑,廊下一只绿孔雀在懒洋洋地踱步。有叶片打着旋落下来,孔雀受了惊,倏的一下竖起尾羽,在艳阳下抖动着绚丽的光。萨萨忍不住笑,“它也想好事了……”
  日影已经移到檐角上了,阿姹漫不经心地望着天,她在想段平和达惹。
  有只鸟停在房檐上,翅膀一掀,露出红肚子——白尾梢红稚!阿姹险些跳起来,她忘了阿普不在府里,刚要扭头寻他,昨天的吐蕃人进院子了。
  阿姹微张的嘴巴忘了闭,她盯着这行吐蕃人。随从今天很规矩,垂首快步,混脱帽遮着脸。
  吐蕃商人是有备而来。拜见了萨萨,他殷勤地把包袱一层层掀开,里头是各色织锦,有团窠对凤,双狮卷草,还有伽陵频迦鸟纹。玛瑙琉璃碗被随从捧在手里,透着玲珑的光。
  萨萨是见过好东西的。她雍容地坐着,让阿姹慢慢看,“看中哪件,就留下。”又叫小朴哨:“上茶。”
  乌爨人讲究喝三道茶。茶叶烤得焦黄浓香,里头加了石蜜、胡椒和桃仁,小朴哨用黑漆托盘送上来,吐蕃人把青瓷红釉的茶盅端在手里,那神情分明是被折服了,他的乌爨话怪腔怪调的,“好茶。”
  “水是苍山上的溪水。”萨萨傲然微笑,“乌爨有的是珍奇,你们可以常来。”她放下茶盅,见阿姹不动,她眉梢一挑,“都没看中吗?”
  阿姹把玛瑙琉璃碗抓在手里,这半晌,她感觉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被萨萨望着,她突然露出一点撒娇的模样,“舅母,我还想去金圭寺看浴佛,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萨萨好脾气地说,“阿普不在,叫两个小朴哨骑马跟着你。”她冲阿姹笑,“你不该叫我阿母了吗?”
  “是,阿母。”阿姹乖顺地改口,脸上微微发红了。她跟吐蕃商人道:“你们应该去金圭寺,”她指着吐蕃人鼓鼓囊囊的毛毡包袱,“这些东西准能卖个好价钱。”
  吐蕃人听懂了,把混脱帽拿下来,对阿姹弯腰致意。阿姹目光在他脸上盘旋了一瞬,那一大把的络腮胡子,把人最细微的神态都遮住了。
  回到屋里,阿姹把琉璃玛瑙碗放在案上。白虎没有精神地蜷缩在墙角下,听到阿姹的动静,它追过来,轻轻咬着阿姹的裙边。阿姹没有心思管白虎,她把自己的匣子打开,里头珠光璀璨,花笺、紫毫、香饼,堆得满满登登。
  阿姹什么也没碰,把匣子又盖上了。她选了根最坚韧柔软的龙竹鞭,弯成几道,别在腰间,又翻出阿普的双耳铜刀,藏在袖子里,最后戴上斗笠。
  脚下的白虎“噌”一下耸起背,阿姹正低头看,斗笠给人掀起来了,是阿普笃慕。他刚从羽仪营溜回来,头上戴光兜鍪,胸前箍犀皮甲,喘气略急,下巴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汗。
  做了羽仪卫,阿普好像一夜间长大了,眉眼还是漂亮的,脸庞有了男人那样硬朗清晰的线条。
  “你干嘛去?”阿普隔着窗,疑惑地打量阿姹。
  阿姹把手藏在背后,嘴里不觉答道:“我去金圭寺。”
  阿普哦一声,没放在心上,他顺手从荷包里摸出一片生豪猪肉晒的肉干,在白虎眼前晃了晃,白虎腾空跃起,肉干从窗棱间飞进了它的嘴里,阿普得意地笑了。
  他还是爱恶作剧,但近来跟阿姹说话时,有了点狎昵、讨好的味道,“这会日头太晒了,晚点再出门吧?”他背着艳阳,眼睛很亮,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姹的脸,“你要是看见了猴子演参军戏,一定要回来叫我啊。”
  阿姹点头。阿普叮嘱她“千万别忘了”,撒腿便跑,跑出去没两步,他又回来,歪头打量着她头发间的蓝花楹,他嘴巴抿着,透着少年的薄红,“你喜欢蓝花楹?”
  阿姹说:“喜欢。”
  “等我晚上回来,摘一大把给你。”阿普说完,跃过阑干,抓着配刀飞奔而去。
  阿姹没有等到日头偏西,她怕错过吐蕃人,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