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的夫人和长女都在场上,他与儿子坐在一起,看得忧心无比,时不时发出哀叹惋惜惊呼之声。
“你娘的反应力不如你大姐,唉,要是换我,肯定能冲出去。”魏国公遗憾道。
他儿子提醒道:“爹,这是女子打的马球。你上不去,阿娘打得不错,大姐打得更好。”
魏国公一手拍在他的后脑勺:“专心看,不然你老子我打你的狗头。”
马球场上越来越激烈,分数咬得紧,你进一球后,我必紧跟一球。
徐绫墨的脑子里早已将皇帝重臣抛到一边,现在她的脑子里眼睛里只有马球和比赛。
汗水浸透抹额,她驭马紧追马球的踪迹,感受到生命和心脏在一起跳动。
挥杆打球,就像将烦恼和愤懑一起打飞,飞到看不见的云彩里。
徐绫墨与姐姐徐纨素并称徐家双秀,通文墨,善诗书,有林下之风,然而却生不逢时,遭逢乱世。
徐家有骨气的要么死了,要么磨圆滑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群善于权变之人。
徐家累世清白,新朝立,本会受到重用,然而偏偏出了旧朝的皇后,出了旧朝的皇后也就罢了,不过是缁衣一件,荒灯一盏。
然而,旧朝的皇后竟然怀了前朝的“孽子”,这就让徐家一众人不上不下,心中不安。幸好这“孽子”是个女娃,不碍什么,但在新朝却因此比旁的世家矮了一截子。
不过,徐家擅长用女儿攀援,继徐纨素之后,徐绫墨上了秤,挑挑拣拣(别人也挑挑拣拣)将她嫁给一个小将,和战功赫赫的梁国公攀扯了关系。
徐绫墨只好嫁人,幸好夫家一切都好。夫君娶她,是因着徐家的家风和家教,因而她便装成夫家理想中的家风。
现在看来,徐绫墨自嘲,她好像一不小心把这家风一杆子打到九霄云外了。
强烈的攻击性,冷峻的判断,犀利的攻势……哪个都不是她以前的样子。
不过,赢就好了。
赢就好了。
郑湘先是还与姜榕说话,慢慢就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上的比赛,心脏随着那奔驰的马一起跃动。
比赛在激烈的角逐中结束,众人先是一震沉寂,继而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郑湘激动地拍案叫了一声好,姜榕面带笑容,承认了自己的偏见。
“你是不是也看呆了?”郑湘转过头,对姜榕笑道。
姜榕点头:“女中亦有豪杰。”郑湘听了,眉飞色舞,十分受用姜榕的赞同。
赛后,诸人歇了一会儿,就被女官通知去觐见帝后。众人喝水梳头的动作一顿,常月姮被推出来问寻原因。
女官笑着道:“终归是好事儿,夫人姑娘们最好穿刚才那样的衣服。还有人去通知前日胜出的队伍。”
常月姮听了,笑着送走女官,回来对诸人笑道:“姐妹们换上新队衣,娘娘要赏我们呢。”
众人嘻嘻哈哈地换上洗衣,洁面梳头,纷纷猜测。
“娘娘会奖赏什么东西?”
“纱罗?宫扇?”
“或许是首饰呢。”
……
众人来到执事小憩的棚下,依次站好,眼神乱飞。
郑湘看着走到面前的诸人,各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笑道:“这些日子,诸位让我见识到了巾帼不让须眉。你们马球打得好,让我与陛下刮目相看。”
姜榕颔首道:“确实是巾帼不让须眉。”
郑湘转头,宫女们捧着托盘上前,她道:“我大周立国以来,文武并重,本宫唯盼以后诸位勿要丢了大周的尚武之风。”
“谨遵皇后娘娘懿旨。”众人行礼谢恩。
“这是你们赢来的。”郑湘含笑说了一句,女官便按名册唱诸人的赏赐。
“常月姮,赐鎏金骑马仕女铜像一尊,簪子一对,荷包一对。”
“徐绫墨,赐赐鎏金骑马仕女铜像一尊,簪子一对,荷包一对。”
……
三支队伍除了铜像有鎏金、鎏银以及铜制之分,其他簪子荷包皆是一样。
众人得了无不欢欣雀跃,这可是皇后赏赐,先不论东西好坏,单这份荣耀就值得夸耀,尤其是家世不高的女子。
赏赐完,郑湘又勉励众人几句,然后与姜榕回到清溪园,心中仍激动不已。
“明年会办得更好。”郑湘自言自语,今年办得仓促,有几处能改进的地方。
用完膳,郑湘想起万晴来。别的队员要么是国公夫人,要么伯爵小姐,最不济还是某将领某姓的女娘,唯有万晴是富商之女。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若非她球技高超,只怕早被众人排挤了。可她不卑不亢,在一众诰命中并无局促之意,非同凡人,着实令人喜爱。
想毕,郑湘叫来蕙香,对她道:“我瞧着万晴不错,你去问她愿不愿进宫做女官。”
蕙香听了,惊了一下,随后笑道:“她必定愿的。能跟着娘娘,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郑湘道:“不可以势压人,或许她要奉养父母,抑或嫁人,进宫岂不是耽搁了她?”
那些公侯家的姑娘,郑湘瞧着也喜欢,只不过她们大多定了亲,即便没有定亲也正在寻人家。这时叫人家入宫,又不是做嫔妃,必定要结怨的。
万晴和高秋芳住在西厢房,一应衣食皆相同。比赛结束后,高秋芳长吁短叹,又不住地抚摸着铜像傻笑。
“我要把这个当传家宝。”高秋芳下了决定。他们家中能做传家宝的东西很多,但唯有这个是自己挣来的,上面还有自己的名字。
众人得了铜像后,又被宫女要走刻字,高秋芳手中就是刻完姓名由宫人送回来的铜像。
“万妹妹,我瞧瞧你的铜像。”高秋芳回过神,对万晴笑道。
万晴从黄花梨的锦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红缎包裹的铜像,与高秋芳的放在一起,两人爱不释手。
“谢谢高姐姐。”万晴真心感谢高秋芳给自己这个机会,不仅在离宫住在,也在皇后面前打马球,又得了赏赐。
早先被高秋芳邀请,阖家老小无不惊喜,那可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啊,定是祖坟上冒青烟。
如今瞧着,应当是祖坟上炸烟花了。
“万妹妹说这些做什么,若不是你,咱们得不了第三呢。”高秋芳笑道:“若明年还有比赛,你不许去别家。”
万晴一口答应:“咱们自然是一队。”
两人正说话,就听见皇后宫中来人要见万晴。万晴听了,不知皇后何意,但一想自己身上并无可图之处,便坦然处之。
高秋芳安慰她:“我听祖母说,娘娘最是宽厚仁慈,你不用担心。”
蕙香过来,高秋芳与万晴忙见礼。寒暄几句,蕙香笑道:“万娘子好,娘娘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去宫中当女官。”
万晴听了,整个人怔愣住,心中仿佛有什么要喷涌而出。半响,她定了定神,问:“小女愚陋,不知这女官是做什么?”
蕙香笑着介绍道:“宫中有执事女官如尚宫司宝之流,又有后妃身边随奉的女官。若是万娘子有意,便做的是随奉的女官。”
万晴心思百转,想了又想,最后行礼道:“小女愿意听候娘娘差遣。”蕙香笑问:“你可是真愿意?”
“愿意。”万晴的眼睛里露出坚定的光芒。
入皇宫,焉知非福?
第88章 回京
万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在一个多月的礼仪学习中彻底偃旗息鼓。她惴惴不安地跟着碧桃来到碧梧院。
进了门,万晴不敢东张西望,余光瞥见几个宫人寺人正在浇花喂鸟,廊下挂着一溜的鸟笼,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
院中布置了几点山石,高大繁茂的梧桐树洒下绿荫。
两人进了殿,两个小孩坐在正厅的地毯上玩耍,大的那个嘴里说着“打仗”“骑马”“我厉害”之类的话,小的安安静静摆弄着绣球。
碧桃停下脚步行了一礼,万晴慢半拍跟着行了一礼,但这两小孩均没有抬头,或许对此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两人行完礼就转入西暖阁,梧桐浓密,挡住阳光,将幽深替入殿内,虽然外面一片炽白明净,但殿内却阴凉昏昏。
碧梧和万晴恭敬地立在一边,没有说话。万晴余光瞥见,几名宫女正在侍奉一女子窗下理晨妆。那就是皇后。
内室皆屏息凝神,不闻一点咳嗽之声,偶然宝石金珠折射出的光芒成为内室最喧嚣的存在。
万晴站了半响,她的脑子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家中的婢女管家媳妇就是这样侍奉母亲的,不由得心绪不宁。
郑湘从镜中扫过一个眼熟的人,转头细看,原来是万晴,于是笑问:“你来了。”
万晴闻言下意识地抬头,顿时觉得室内犹如皓月高悬,陡然亮堂起来,那是一张让万晴无法呼吸,浑身僵住的脸。
万晴被碧桃扯了几下,才回过神来,顿时局促不安,觉得自己粗陋,不应该在屋内,而应该在外面扫地。
“娘……万晴……见过……皇后娘娘。”万晴断断续续道。
蕙香失笑出声,差点拿不稳手中的梳子,其他几个宫女也都掩口而笑。
碧桃懊恼了一句:“我就知道这样。”
万晴更加局促了,郑湘笑道:“你们别欺负她。你多大了?都会做些什么?”
万晴绷直身子,认真回道:“启禀娘娘,我今年十五,认识几个字,会数几个数,骑马不至于摔着。”
郑湘听了,笑起来,道:“我明白了。过两日,御驾就要启程回京,你跟着蕙香记录收拾东西。若是闲了,去马球场或者藏书阁都行。”
“是。”万晴忙应下,但又有一种茫然,这女官听起来好清闲。
“你去吧。蕙香,你带带她。”郑湘转头对蕙香道。蕙香笑着应了一声。
万晴跟着碧桃出了宫殿,碧桃笑道:“你刚才是不是看娘娘看傻了。”万晴尴尬一笑。
碧桃停下脚步,打量万晴一眼,只见她穿着青色女官袍服,一双眼睛星灿月朗,灼灼生辉。
“娘娘对于你有眼缘哩。”碧桃直把万晴看不得不自在,才笑道:“蕙香姐姐事忙,一时半刻顾不上你,你要不要在离宫逛一逛。”
万晴想了想,道:“如此劳烦碧桃姐姐,若是能到藏书楼一观,便再感恩不尽。”
碧桃笑道:“这有何难?”说罢,两人一起离去,碧桃给万晴介绍其离宫各处的宫殿楼宇。
郑湘梳妆完毕,叫了姜灿和小鱼用饭。两小娃娃早上起来吃了一碗粥,就来正殿玩耍。
几日后,御驾与雁阵几乎同向,朝南而去,逶迤数十里。
郑湘回到熟悉的蓬莱殿,犹如从轻飘飘的空中,负了重,踏在厚实的土地上。
周贵妃过来见她半躺在榻上,精气神散了一半,笑问:“这是这么了?我听闻你在离宫里举办了一场异常精彩的马球赛,可惜我无福,看不到这样的热闹。”
郑湘拉了个引枕垫在背后,一听这话,就明白周贵妃对留在京师心存不平和埋怨,便笑道:“今年错过了,明年的更精彩。”
周贵妃听了,摇头笑了下:“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说。往日,你都是生龙活虎,今日怎么瞧着脸色发白。”
郑湘忙叫新柳拿奁镜来仔细打量,嘴里道:“我脸色真的发白吗?肯定是因为这两日旅途劳顿。”
郑湘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脸色不好。周贵妃见状,起身告辞:“过两日,我再来与你说宫中诸事,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郑湘点头,道:“姐姐慢走。”
周贵妃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转过身,叹道:“我许久未见小花,甚为思念,不如让他待我宫殿一两日。”
郑湘道:“我是没什么。姐姐,你问他乐不乐意去,他这些日子在离宫里心玩野了。”
周贵妃笑道:“小花自幼聪颖懂事。我找他去了。”
待周贵妃走后,郑湘感到倦怠,打了个哈欠,对新柳道:“你们去忙,我睡会儿觉。”新柳带着宫女出去了。
暮色降临,蓬莱殿一片安静,姜灿跟着周贵妃去了,小鱼不爱说话,郑湘睡觉未醒。
姜榕过来时,见到暮纱四垂,殿中空寂,桂花热闹的香气,反而显得蓬莱殿愈发寂寥。
现实与虚幻在黄昏模糊了界限,姜榕恍恍惚惚,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一丝惶恐。
他加快脚步,那矫健的步伐敲击在白石的阶梯上,犹如梦境破碎的声音。
姜榕大步转进西暖阁,榻上沉眠的人将一切虚幻散去,照出真实。姜榕坐在榻沿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郑湘。
然而,任谁被这么盯着,也不会睡安稳。郑湘睁开眼睛,骂了一句混蛋,坐起来,头脑有些昏沉。
殿内已经暗下来,姜榕一半的身子笼罩在阴影里,黑魆魆的,郑湘赶紧叫人来点灯。
“我都被你吓着好几次了。”郑湘埋怨了句,感到腹中饥饿,又叫传饭。
姜榕笑道:“你胆子可不小,每次都骂我。”
郑湘起身洗手净面,回头说了句:“那是你活该。”
晚上两人躺在榻上睡觉,姜榕的手臂刚搭在郑湘的身上,郑湘就拂开,带着困意的声音道:“我困了,睡觉。”
姜榕顿了一下,伸手将郑湘紧紧揽在怀里,道:“快睡吧。”
他脸上的神色却有了异常,难道湘湘对他没了新鲜感?下午睡了一下午,晚上怎么还能睡得着?
姜榕睁着眼睛,不断思考原因,是因为年纪大了,是因为身材走形了,还是因为体力不好了……
他不至于落在这种地步吧,难道……咳咳……他赶紧在心中呸了一声,放空大脑,也跟着睡去。
郑湘次日醒来神清气爽,精神奕奕,送走依依不舍的姜榕后,她带着宫女去了周贵妃的仙居殿,恰逢周贵妃与姜灿用饭。
她略微扫了一眼,都是姜灿爱吃的,周贵妃比她这个亲娘还贴心。
“你们吃,不用管我,我去正厅喝茶。”郑湘摇着宫扇笑道。
周贵妃起身:“小花起晚了,等吃完我将他送回去。”
“我不是找他,来找你。”郑湘笑着看埋头吃饭的小花,见她来只含糊叫了句阿娘,然后继续吃饭。
周贵妃坐下道:“既如此,我便不与你客气。小花慢些吃,慢些吃。”
郑湘朝周贵妃颔首,果然去了正厅坐下,春雨捧茶,笑说:“皇后娘娘请喝茶。”
郑湘接下,打量仙居殿,她印象中的仙居殿金碧辉煌,华丽大气,犹如神仙居住。
但现在只见纸窗木榻,帘帐黯淡,几案架子只摆着几个土瓶子,唯有身侧针线筐里有鲜艳的丝线和绸缎。
针线筐里有一件未完成的金色缎地背心,绣着童子坐莲的纹样,大小是小花能穿的。
“周姐姐的活计真好。”郑湘接过来,爱不释手地看着。
春雨笑道:“主子嫌宫里送上的背心纹样不出彩,就亲自绣了一件,不想让皇后娘娘你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