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辛树下意识弯下腰,把自己的伞倾斜了一大半给狗子。
狗子昂首挺胸,看也不看柏辛树一眼,毫无留恋地窜进凯旋华乔治酒店(?)。
柏辛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直起腰。
“……老大。”左佑佑喃喃道,“这是你出差最惨的一次吗?”
“……不是。最惨的一次,因为运输车祸,古籍运不出来,我和老石不得不半夜翻墙。”
“翻墙有这个惨吗?”
“……零下25度的冬天。而且那墙八米高。”
“那确实挺惨。”
雨越下越大,两个人的伞也逐渐形同虚设。
就在左佑佑打算回头和凯旋华乔治酒店死磕的时候,一辆车缓缓开了过来。
车窗摇下,陈威的脸露了出来。
柏辛树有些不自然,左佑佑却无比淡定:“陈威哥!好巧!我们正准备住店!”
左佑佑是怎么做到闭着眼睛说瞎话的?
柏辛树侧目。
陈威大笑起来:“真的好巧!我准备回杭州,刚好路过这里,要不要顺便载你们一程?”
柏辛树看了看身后的荒山,说什么刚好路过这里……陈威也是个闭着眼睛说瞎话的。
左佑佑和陈威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一个挽尊,一个给台阶下。
真不愧是大佬,情商拔群。
柏辛树面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孤傲:“我们自己想办法……”
左佑佑猛一拽柏辛树的袖子:“你没有身份证!”
“我们自己想办法那就太见外了!”柏辛树生生拐了个弯。
两人坐进了陈威的车,左佑佑坐在司机旁边的副驾。刚一坐下,就感觉屁股下面还是温热的,似乎坐在副驾上的人刚刚被赶下车。
左佑佑也没多想,安然地坐在车里,听着外面暴雨击打车窗玻璃的声音。
她掏出手机来玩。
刚好看到蓝笑笑在学院群里问:“请问有哪位杭州的同学,能帮我叫一辆车到尚关乡陈家村啊?万分感谢!”
有同学冒头:“天呐女神,你怎么半夜在陈家村?太危险了!叫不到车吗?”
蓝笑笑:“没关系,剑锋陪着我呢。唉,都是因为工作。陈威哥临时有事情,需要送两名重要的客户去杭州,我作为陈威哥的助理,当然要帮他想办法!”
同学:“女神太厉害了,能陪陈威哥接待重要客户!是陈威项目的核心成员呢!”
蓝笑笑:“呵呵,还好啦。工作确实需要处理问题的能力,能学到很多东西~”
有同学问:“哎?陈威没有车吗?”
蓝笑笑没有说话。
片刻后,蓝笑笑:“你们不要出去讲哦——陈威哥的车出了点故障。”
左佑佑坐在陈威的车里,看着蓝笑笑说陈威的车出故障,陷入了沉思。
她指的,陈威的重要客户,好像就是左佑佑自己……
所以,刚刚被赶下车的……
左佑佑条件反射般看了一下学院群。果然,曹剑锋正在群里拜托杭州的同学帮忙搞一辆车。
左佑佑看向窗外,试图辨认雨夜中有没有曹剑锋和蓝笑笑的身影。
夜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左佑佑遗憾地回过头。
在陈威的热情邀请下,深夜,柏辛树和左佑佑终于解决了住宿问题。
陈威的私人物业。
用左佑佑的话来形容,就是“有钱人小区”。
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年轻社畜,左佑佑也和时下的大部分外来年轻人一样,想要留在成活成本极高的超一线城市,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租房。
别说有钱人小区了,毕业的头几个月,大家租城中村都有点肉痛。
在父母无力帮衬的处境下,大学毕业的头两年,左佑佑一连搬了7次家,被房东赶来赶去,甚至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糊弄着睡过一个月,终于从城中村阁楼开始,一点一点挪到城中村外面,住上了小区房。
如今,工作第三年,随着收入缓慢增长,她又从年初与两个女生分享12平米小房间的上中下铺,变成了终于能够独立拥有一个合租的7平米次卧。当然,在遥远的荒凉地段。
左佑佑未来几年的计划也很清晰:慢慢租近地铁口,如果能摆脱合租的命运就更好了——然后努力存钱,争取购入属于自己的小住宅。
坐在陈威的车上,左佑佑打开一部大热的职场剧,插上耳机。
柏辛树坐在车的后座,能清晰地看到左佑佑的手机屏幕:“好看吗?”
“还没看,听说女主草根出身,一路逆袭,特别励志!”左佑佑眉飞色舞,“终于有草根女性做女主的职场剧了!”
看了两眼,左佑佑就发现,惨的其实是她自己。
左佑佑对柏辛树由衷感叹:
“这个所谓的女主,超一线城市本地人,最艰难的住宿问题对她来说不是个问题,还有家里人帮忙介绍工作,不用在春秋招中像晚上九点甩卖大白菜一样被人挑来挑去。”
“编剧对年轻人挣扎的理解,最低的底线就是如此——生存的烦恼总是像羽毛一样轻盈。换句话说,现实生活中年轻人的困境,可能比编剧想象中最惨的还要更惨。”
“她这算什么草根啊?她要是草根的话,我这算什么,种草的土吗?”
柏辛树和左佑佑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他不由得问:
“你有什么生存的烦恼?”
陈威坐在后排,闻言,也感兴趣起来。
“左佑佑,你来说说,你们年轻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左佑佑哈哈一笑,拔了耳机:“陈威哥,老大,你们还真要听啊?”
后排两个男人齐齐点头。
左佑佑清了清嗓子,开始举栗子:
“应届生一毕业,省吃俭用攒下1900块钱,但是租房要押二付一,一线城市6000起步,实习工资下个月才发,怎么办?”
“房东是个猥琐阿伯,随随便便就进我的房间,提前搬走押金不退,怎么办?”
“城中村的小阁楼没有空调,夏天难以入睡,但白天依旧要在公司精力充沛地工作十二个小时,怎么办?
“房东告诉我,房子要卖了,你今晚就搬走,怎么办?”
“公司拖欠工资,手上真的没钱了,但还要吃饭,怎么办?”
“真的找不到工作,就连殡仪馆岗位都被大姨介绍的年轻人占了,人家直接去面试,你连个面试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办?”
这才是真实的、广大的、被永远忽略的普通年轻人的困境。
他们不被看见。
第38章 一条龙服务:我就是“一条龙”
陈威和柏辛树都陷入了沉思。
左佑佑多说了一句:“所以为什么要古籍数字化,因为很多年轻人是真的没什么钱,你觉得买书不贵,但他们确实会有压力。所以才需要互联网的资源共享,哪怕收点费,对年轻人来说,也划算很多。”
陈威仔细地听着,凝神思考。
柏辛树有些羞愧。作为中华大典的负责人,他确实太过拘泥了一些。
如果说,关于古籍数字化,他之前是被左佑佑说服,现在,在听了左佑佑这些话以后,他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并开始认同。
柏辛树由衷地说:“确实有点惨,你辛苦了。”
“也还好。”左佑佑回头笑了笑,摆摆手。
“年轻人的生活就像是月亮与六便士。就我自己而言,当我身处其中的时候,因为大家都这样熬过来的,我根本就没时间也没心思去想“惨”,反而在一次次折腾中,努力把日子过下去。”
“如果能把日子越过越好,那就更好了。”
“惨不惨的,都是在解决了生存困境后,才有心思去自怜自叹一下:‘啊,当年真的有点惨。’”
“在艰苦的人生中,也要努力装饰花边。”
柏辛树总结:“旁观者看见六便士,局中人看见月亮。”
“没错。”
陈威一直在仔细地听,没有说话。
左佑佑坐在陈威的车上,关掉了这个网络段子合集剧。
而柏辛树,经过与左佑佑的相处,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就好像,没有生活的文艺作品,无论怎么装饰,都将悬浮于真实之上,不过是洞穴中的影子。
如果古籍把自己定位成精英文化,悬浮于大众之上,那也总有一天,会彻底消亡。
在柏辛树的思索中,司机把车子缓缓驶入“有钱人小区”。
左佑佑扒着车窗看。
房子大一些,绿化多一些,楼层低一些。
她有些疑惑地和柏辛树小声BB:
“好像……也没看出哪里特别?”
柏辛树小声说:“旁边就是某某局。”
左佑佑立刻觉得晴天霹雳:“是那个讲名字都会被炸号的某某局?”
她再看这个小区,感觉一切都魔幻现实起来。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画风一下就变了。
整个车库就像酒店大堂一样,明丽堂皇,丝毫没有一个地下车库应有的自觉,是左佑佑自己租住的次卧的几十个那么大。
干净,漂亮,通透。
左佑佑觉得拿自己的次卧和人家的车库相比简直就是越级碰瓷,因为她的次卧甚至还没有陈威的电梯大。
是的。
陈威的专属电梯,竟!然!是!声!控!的!
上下左右,包括电梯门,都是屏幕,科技感十足。这些投影出一个虚拟空间,所以小小的电梯,看起来足有一个音乐厅那么大。
走进陈威的“行宫”,左佑佑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肩膀。
那是什么,是客厅,还是网球场?
为什么看不清远方,对面的墙为什么距离我这么遥远!?
大!真大!
下沉式圆形沙发组合,一整面墙的巨大LED屏,可以躺下十个左佑佑的餐桌……
这里是NBA球星住的吗?
人世间的参差啊!
有生活助理走了上来:
“博士、左小姐,给两位收拾了客房,房间简陋,但是可以看到西湖,不要嫌弃。”
“给您添麻烦了。”柏辛树颔首。
他神情自然,没有任何不自在。
左佑佑马上想起,面前这一位也是富过的——至少是见过大世面的。
但左佑佑她没见过世面啊!
左佑佑一边在心里拼命发着羊驼叫声的弹幕,一边无意识地跟着柏辛树往前走,一直到客房前面。
柏辛树站住了。
左佑佑差点撞在柏辛树的身上:“?”
两个人对视。
柏辛树看着左佑佑。
左佑佑:“??”你想说什么?
柏辛树深吸一口气,克制地说:“这是我的房间。”
旁边的陈威没忍住,发出了憋笑的声音。
左佑佑后退两步,眨了下眼,这才如梦初醒,竭力挽尊:“我……这不是有工作要沟通么。”
当着陈威的面,左佑佑胡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柏辛树完全没理会左佑佑的精神,听左佑佑说有工作,马上认真地问:“是什么工作?”
左佑佑心中连连叫苦,脚趾抠地板。正打算敷衍过去,谁知道,柏辛树居然转身离开房门口,走到一边的桌子面前坐下,指了指面前:“你坐下慢慢说,不着急。”
左佑佑:“……”
陈威打了个呵欠,左佑佑马上说:“时间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不!”陈威甩了甩头,强撑着精神,“我对你们的工作内容好奇死了,千万不要赶我走,让我看看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
左佑佑:“……”
左佑佑看了看浑身是灰的柏辛树,看了看自己结成一缕一缕的刘海,又看了看万分疲惫却又强打精神的陈威。
她认命的叹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因为项目经费的问题,左佑佑没有钱去给那本神秘日记排版,只好自己苦哈哈地用电脑把文字录入进去。
从出土到出版一条龙——左佑佑就是“一条龙”。
现在,问题来了。
那时候的人写日记,是竖排没有标点符号的。
竖排好说。
以左佑佑多年看竖排繁体漫画的经验,尚且能hold住。
没有标点符号这件事,就让她分外难过了。
往没有标点符号的原始资料上添加标点符号的行为,在古籍行业,叫“句读”。
“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说得就是“句读”的重要性:没有老师帮忙在文章上加上标点符号,读者就很难看懂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
东亚经济史档案里的账本,原始也是没有标点符号的,但是作者姜世钦已经手动帮左佑佑做好了句读。
可是这本日记,实打实的要左佑佑自己进行句读工作。
这不,问题就来了。
左佑佑把日记本翻开,摊出其中一则日记:
“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三晴校《红楼梦》一百三回至一百五回祖弟等为内子生日请伯父等早饭”
第39章 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
一直到这里,都还好办,左佑佑是能看明白的。她“句读”后——手动添加标点与分段后,如下:
“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三,晴。
校《红楼梦》一百三回至一百五回。
祖弟等为内子生日请伯父等早饭。”
接下来的一段,问题就比较大了。
“《高僧传》鸠摩罗什与众僧告别曰因法相遇殊未尽心方复后世恻怆何言自以闇昧谬充传译凡所出经论三百余卷唯十诵一部未及删繁存其本旨必无差失愿凡所宣译传流后世咸共弘通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呜呼今之译者舌不焦烂有几人哉”
左佑佑对着这一大坨黏在一起的繁体字,直接变成了蚊香眼,几乎数不清其中有多少横横竖竖。
于是,她把这段话另外誊抄在一个本子上,准备找机会询问夏博士。
此刻。
既然柏辛树问,她也就趁机把这段话摘了出来,向他请教。
柏辛树拿过誊样,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支铅笔,将笔尖悬在纸张上方。
左佑佑控制不住地把眼睛黏在了柏辛树的手上。
柏辛树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
铅笔是最普通不过的中华铅笔,墨绿色的笔杆在他的手指间,却衬得肤色冷白,有股清贵的意味。
他思索片刻,突然飞快地点了起来,然后轻声诵读:
“《高僧传》鸠摩罗什与众僧告别曰:因法相遇,殊未尽心,方复后世,恻怆何言。自以闇昧谬充传译,凡所出经论三百余卷。唯十诵一部未及删繁,存其本旨必无差失,愿凡所宣译传流后世咸共弘通。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呜呼,今之译者,舌不焦烂有几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