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行舟去接左佑佑了?
还帮左佑佑背包?
他们两个,现在关系已经这么亲近了吗?
柏辛树想起这两个人是同期的交情,还一起做饭炸厨房。
什么关系才能一起做饭?
柏辛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眼看着简行舟和左佑佑并肩走近,越来越接近华夏书林的二层小楼,柏辛树觉得分外刺眼。
左佑佑不是去查资料了吗?
怎么这就回来了?
回来找简行舟?
他就应该多找几个架子的书,让左佑佑去翻!
柏辛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皱起了眉。
他转了两圈,本想风淡云轻地不去理会,谁料身体不听使唤,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流畅自如地推门走出了办公室,晃进了古籍中心的大办公室。
什么破事,他才不要——
唉,来都来了,行吧。
其实独立办公室不怎么方便办公,要不,他以后跟大家一起坐大办公室。
柏辛树口嫌体正直地走进办公室,刚和老石说了几句话,左佑佑和简行舟就进来了。
柏辛树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看向两人。
左佑佑见到柏辛树,上来就是:“老大,我查清楚了。”
柏辛树震惊了。
查清楚了?
能查出来什么?
什么查清楚?
谁查?
柏辛树心里震惊,面上也只是略略挑眉:“你查到了?”
他顿了一下,又不自然地补了一句:
“挺快的。”
柏辛树把目光落在简行舟身上。是不是简行舟帮她了?
左佑佑显然看到柏辛树怀疑的眼神,炸了毛,一掌把简行舟推开:“我自己查到的!我自己的实力!”
正在卸书的简行舟被推了个踉跄:?
柏辛树眼睁睁看着简行舟被左佑佑一掌拍飞五步,心中莫名一阵顺畅。
也不知道为什么。
柏辛树走到左佑佑的工位旁边,饶有兴致:“说说看,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万泰和号和日本商人之间存在竞争关系。由此可以推断,万泰和号和日本人的关系必定不好。”
办公室里几个人正为了岱石老人未曾卖文物给日本人的举证焦头烂额,闻言,面色都渐渐严肃起来。
柏辛树所有戏谑玩笑的心思一下子全没了。
他的黑眼睛在灰色镜框后面锐利地看着左佑佑。
老石站直了身子。
“这个因果不成立。”老石说,“在经济领域,商人之间普遍都存在竞争关系。只是存在竞争关系的话,很难推论出他们关系不好。”
涉及到专业领域,老石向来犀利。
“如果我说,是直接竞争关系呢?如果说,正是因为日本商人,导致万泰和号的收益大大下跌呢?”左佑佑说,“如果是这样,万泰和号和日本商人的关系还能好起来吗?”
“你怎么论证他们之间有直接竞争关系?”夏博士问。
柏辛树说:“别忘了我们在陈氏祖宅找到的新闻。柏杰生的第二个儿子娶了日本女人为妾。从这条新闻来看,柏杰生和日本人结为儿女亲家,说明他们的关系至少是良性的。”
左佑佑只是说:“让我先来说说史料。”
她发了个文档在群里:“我拿到了日本驻扎朝鲜的仁川领事馆1890-1900的记录。”
几个人纷纷摸出手机。
“《驻韩日本公使馆记录》。”夏博士念出来。
1894年2月,来自长崎的日本商人今井仲四郎,从仁川日本领事馆拿到朝鲜的旅行护照,前往平壤租店面经营杂货铺。
身为日本商人,这位今井仲四郎多次为日本陆军做间谍活动。
7月20日,今井仲四郎东窗事发,被朝鲜人以间谍嫌疑为由,押送到平壤清国电报局。
档案中记载,今井仲四郎宣称,自己在被强制押送中,损失了总值245元60钱的待售货物,并向仁川日本领事馆报告了案件的全部经过。
随材料附有他损失的货物目录报告。左佑佑在“白砂糖”这个品类上面用黄色高亮出来。
“根据记载,这位日本商人今井仲四郎损失的白砂糖一共4‘俵’,价格为56元。”左佑佑说,“我查过计量单位,1‘俵’就是1担,折算成我国的计量单位,就是100斤。”
“可以啊左佑佑。”夏博士赞叹出声,“突飞猛进,竟然知道‘俵’这个生僻的单位。”
柏辛树把办公室里的白板拉出来,手里抓着马克笔,眼睁睁看着左佑佑露出得意的小表情。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快活的人啊?
“如果这位日本商人今井仲四郎没有虚报的话,价格为56元,也就是每‘俵’的价格是14元,折合9.8两。”左佑佑说。
柏辛树把数据“9.8”写在白板上。
夏博士和老石迅速核算:“没错。”
“在1894年,万泰和号进口的白砂糖价格为每‘俵’6两。日商进货的价格为每‘俵’9.8两。显然,日本在白砂糖的价格竞争力和流通方面还落后于万泰和号。”左佑佑说。
“但是,转折发生在1904年。1904年,日本人长森藤吉郎获得日本政府的支援,向朝鲜政府要求委任他拥有所有不确定产权的山林、川泽、荒地的开垦权,有效期50年。除此之外!”左佑佑敲白板,“根据《驻韩日本公使馆记录》22卷,他除了获得开垦权以外,还要取得对砂糖生产、进口、出售的独家专卖特许权。”
柏辛树挑了挑眉,把“独家专卖特许权”写在白板上,又在下面画了双横线。
“没听说过这件事情。”夏博士说。
第69章 砂糖战争&发现新史料&打爆日本人狗头
“原始材料有吗?”柏辛树问。
左佑佑把档案发在了工作群里。
老石点开档案,几乎把眼睛贴在了手机屏幕上,面色严肃地看了许久:
“以往的研究中,从来都没有人提到这一点。”
夏博士点头:“是,日本人索要朝鲜的山川土地这个事件,在韩国的近代史上十分有名,但关于日本人还要了砂糖的独家专卖特许权,这段史实确实没人提过。”
柏辛树问:“这个记录有查证过吗?”
左佑佑说:“我找到了日本人和韩国人签的合同。”
她发了一张图片。
签名双方在合同里写着“大韩帝国宫内大臣闵丙奭”和“大日本帝国东京府士族长森藤吉郎”,此合同的第一条原文如下:
“宫内大臣闵丙奭将烧酒、烟草、白参、食盐、石油、砂糖、铁等商品在大韩帝国领内的制造、进口、专卖以及取缔的权利全部委任给长森藤吉郎本人或者其代理人。为此朝鲜政府严禁一般人制造、进口、专卖这些商品,规定独立设置专卖厅。长森藤吉郎向宫内部上缴一定金钱,其中包办进口出售砂糖的代价是每年扣除2万元经费后另加3万元,合同期限为十年,可以续签。”
左佑佑推测:“所以,日本人依靠日本政府的补助金和推销津贴逐渐占据价格竞争优势,日本糖在朝鲜市场压倒了万泰和号的香港糖——”
“等等,柏杰生来自上海,万泰和号的货源也主要来自姐夫陈平原的万泰号。所以,万泰和号卖得应该是上海糖——你为什么说卖得是香港糖?”柏辛树在白板上写下了“香港糖”三个字。
夏博士说:“上海是近代中国最大的砂糖进口港,同时也是最大的砂糖消费市场。1867年上海砂糖销售总额中国产土糖占93%。柏杰生是上海人,怎么会舍近求远,放着上海糖不用,去用香港糖?”
“不是上海糖。”左佑佑反驳,“万泰和号的账本里写的是‘车糖’,我查过资料,‘车糖’指的是香港糖。”
“‘车糖’不是上海‘土糖’的误写、或者记账体吗?”
“不是。”
“为什么?”
“因为香港最早开的机械糖厂叫‘中华火车糖局’,所以简称‘车糖’,是完全有可能的。”
几个人听到这里,慢慢点了点头。
柏辛树在白板上写下“车糖”两个字。
“我认可‘车糖’指代香港糖而非‘土糖’。但你说万泰和号主要售卖香港糖,我持保留态度。”夏博士把账本翻了一遍,犀利地说,“1907年开始,你所谓的香港车糖就消失在万泰和号的进口品目录中了。”
“因为万泰和号选择了英国资本香港太古糖厂生产的太古精糖,放弃了‘车糖’。”
“证据?”
“我看万泰和号的历史中,经常出现‘太古’两个字。”左佑佑说,“同顺泰号主要托太古轮船公司的船只运货。而且,柏杰生的姐夫,上海万泰号经理陈平原的至交好友郑观应的弟弟郑翼之,是著名的太古洋行天津买办,经营太古轮船和太古糖。”
左佑佑,一看史实就昏昏欲睡,一听豪门八卦就眉飞色舞。
她把全套万泰和号账本迅速翻了一遍以后,对立面的数据没记住几个,人物爱恨情仇倒是印象深刻。
简行舟忍不住吐槽:“天呐,左佑佑,你究竟是在搜集史料,还是在看豪门八卦啊?!”
左佑佑嘿嘿一笑。
老石说:“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八卦也有八卦的价值。”
左佑佑说:“就是,这叫人物关系脉络图,什么豪门八卦。”
简行舟翻了个白眼。
左佑佑不理他。
她走到白板前,从柏辛树的手里拿过马克笔。
柏辛树猝不及防被夺了笔,左佑佑的手指浅浅地擦过他的虎口。
左佑佑毫不留情地转过身去。
柏辛树下意识后退两步,脸上那股熟悉的麻痒感又上来了。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左佑佑的动作上,忽略了身上诡异的反应。
左佑佑完全意识不到柏辛树的心理活动。她用力拔下马克笔的笔帽,在“香港糖”上面打了个圈,写下四个字:
安和泰号
“顺着香港糖,我从上海陈家的万泰号账本里,找到了这几年关系紧密的一家港商——安和泰号。”
“我发现,在这几年,陈家的万泰号和香港的安和泰号关系紧密,定期发货收货。由此推断,安和泰号在香港廉价购进太古糖,经由上海的万泰号,发货到朝鲜万泰和号,这个商业行为是完全可行的。”
“所以,仅仅几年的功夫,日本糖就驱逐了香港糖,日本商人导致了万泰和号在砂糖收入方面锐减。尤其是,日本商人驱逐了香港糖还不够,还试图独占朝鲜的砂糖市场,这种得寸进尺的劲头,我就不信柏杰生不生气!”
左佑佑掷地有声。
夏博士思索许久,才抬起头:“老大,你过来一下。”
柏辛树毫无反应,站在白板边,不知在想什么。
“老大?”夏博士抬高了声音。
“啊??”柏辛树这才猛地回过神,随即面色有些不自然地走到夏博士身边,“怎么?”
夏博士扬了扬手里姜世钦的书稿。
“我刚刚随手翻了一下姜世钦的论著。”她对柏辛树说,“姜世钦对砂糖的观点似乎和咱们左佑佑的看法有些偏差。”
“哈?”左佑佑还没细看姜世钦的论著,闻言有些紧张,“他说什么了?”
“姜世钦说……他的文字好烂!”夏博士皱着眉翻看,“他刻意在论著中提到砂糖,是因为他认为砂糖生意是万泰和号与日本人的正当生意往来。”
“正当生意往来?都赶尽杀绝了,都想垄断了,还正当呢?”左佑佑吐槽,“万泰和号又不是忍者神龟,如果我是柏杰生,我恨不得把他们的狗头打爆。”
左佑佑转头向柏辛树求证:“老大,您是因为对姜世钦这个观点不满,所以才让我去图书馆查资料吗?”
第70章 惊喜&一万二的待遇?
柏辛树尴尬了。
他咳了一声,带着些淡淡的不自然:“……不是。”
“您不是说,姜世钦挑选了砂糖生意作为代表,有可能是别有用意,也有可能是理解偏差吗?”
柏辛树对着左佑佑信任的眼神,更尴尬了:“你漏了一点,其实我还说了一个可能性——有可能和作者一直以来研究的领域相关……”
他目光看向窗外:“呃……其实是因为姜世钦的博士研究方向是20世纪初的东亚市场与中国制糖业……”
“噗呲。”老石没憋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他听明白了,感情柏辛树就是为了锻炼一下左佑佑的考据功夫,根本没指望她能找出来什么东西!
结果左佑佑真找出来了?
这下子柏辛树不好收场了。
好尴尬,好刺激,他喜欢!
老石捂住嘴。
左佑佑这才反应过来,含泪道:“所以,搞了半天,姜世钦之所以选择了砂糖这个领域,是因为他的博士论文刚好做这个题目,所以拿过来直接用?”
柏辛树目光躲闪。
左佑佑觉得不对。
老石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满脸写着“我有瓜,我有大瓜”。
左佑佑的目光投向老石。
柏辛树的眼刀飞向老石。
但老石怕什么?老石无所畏惧。
柏辛树还是他老石看着长大的!
“砂糖这一节,是咱们替姜世钦报资助的时候,老大放进去的,为了撑页数——”老石一口气说完。
柏辛树捂眼。
众人一番大笑。
左佑佑悲愤地抬头望天。
所以,这一切,竟然是老大一手策划的!
套路好深呐!
柏辛树挽尊:“但左佑佑真的考据出问题,也是个意外惊喜。”
左佑佑面无表情:“意外惊喜?”
柏辛树改口:“水平渐长。”
“这还差不多。”左佑佑叉腰,“无论如何,我确实考据出了问题,姜世钦的观点也就是不对!”
柏辛树仔细看了一会,说:“因为他忽略了一处史料,就是你提供的日本要求砂糖专有权的合同。或许,他并不知道还有这份史料的存在。”
左佑佑说:“这份史料在日本人的档案里找到的,不在中国和韩国的档案中。如果姜世钦专注于研究中韩经济关系的话,可能会有遗漏。而且,他毕竟是韩国人,不懂得中国人的民族感情,不知道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最讨厌日本人,所以无法作出符合中国人情常理的推测。”
柏辛树又说:“如果左佑佑的推断成立,那‘柏杰生的第二个儿子娶了日本女人为妾’这条史实必须重新研究一下。背后应该有一些原因,需要我们去挖出来。”
“好。”另外三个人利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