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左佑佑,他愣了一下,退出去看了看古籍中心的牌子:“除了简行舟,古籍中心居然还招了一个新人?”
“您好,我是今天入职的左佑佑。”左佑佑害羞地打了个招呼。
“我是陈昭。”
陈昭打量着左佑佑,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又一个才华横溢的大好青年,把自己未来漫长的美好人生,断送在了即将落幕的夕阳产业中。”
左佑佑看着眼前精神状态如同吸大烟的男人,感到一丝诡异的熟悉。
这不就是从前在广告公司想创意的自己吗?!
她试探着开口:“陈老师,您在想封面文案?”
话音刚落,陈昭看左佑佑的眼神马上就不一样了,满是红血丝的眼中透露出抓到壮年劳动力的喜悦之情。
“叫什么老师,多生分,叫我名字就行。”陈昭马上自来熟地坐到左佑佑对面,抬手递给她一张纸:“来,看看。”
是一张选题信息表,上面登记部门“品牌图书工作室”,图书的选题是:
《核泄露史》。
选题包含大量的苏联和乌克兰的政府档案,以及完整的访谈素材,收录400余人的访谈,上至国家老大人,下至平民百姓,政策制定者,执行人员,幸存者,管理者,目击者,家属,心里创伤者,医护人员……被卷入核泄露灾难的各色人的声音都被记录下来,堪称一部完整的关于核泄露事故的“录音机”。
“在社会中,许多人的煎熬和痛苦,是大众看不到的,是无声的。”陈昭给左佑佑讲他们开发这个选题的理由,“所以我们整理了那些微弱的声音,让这些人,被历史看见。”
就在这一刻,左佑佑隐隐理解了枯燥的史料档案整理的意义——
公平地记录所有响亮和微弱的声音。
陈昭开始抓头发:“现在还差一个主推文案,我想想……‘核与灰烬’怎么样?”
“不怎么样。”左佑佑诚实地说,“太文艺了,我没文化,不懂你要表达什么。”
陈昭也不生气:“那你有什么好的提议?”
左佑佑心中有股迫切的冲动,她想为宏大历史中微小的人说一句话。
“一半的真相,无异于谎言。”左佑佑脱口而出。
这句话,不由分说的,直接闯进了她的脑海。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永远都只有一半的真相。”左佑佑说,“人类需要完整的史料,来还原真实的历史。因为——一半的真相,无异于谎言。”
陈昭慢慢把抓头发的手放下。
他两眼发亮:“在大灾难中,普通人的呼救声是微弱的,但我们往往只能听到允许被听到的声音——因此,一半的真相,无异于谎言。”
这正是他们整理这部分口述史的原因。
“就这句了!”陈昭抓着左佑佑的手,猛地摇晃两下,然后夺门而出,
第5章 挣扎在民间计数法的海洋中
他跑得很快,猛地撞在夏博士身上。
两个人齐齐倒地,陈昭扶起夏博士,道了个歉,一阵风地跑远了。
夏博士遭受一场无妄之灾,头上鲜黄色的安全帽摇摇欲坠。
鲜黄色的安全帽?
左佑佑的目光落在夏博士头上的鲜黄色安全帽上移不开。后面,老石和另一名同事也走了进来,也戴着安全帽。
几个人浑身是土,脸上还有口罩勒出来的印子,走进办公室以后开始脱外套、换衣服。
“你别动,这里还有土,我帮你拍拍。”
“赶紧去洗脸,脸上都是泥。”
“天哪,我身上有股腐朽的味道。”
老石洗完脸回来,换好衣服,找出一块新毛巾塞给左佑佑:“送你入职礼物。”
夏博士递给她一管洗面奶,洗面奶上面扎了个蝴蝶结。
左佑佑捧着一块毛巾和一管洗面奶,满头问号。
不是,他们去挖坟了吗?
左佑佑面前还摊着满桌子账本,夏博士走过来,随意地看了一眼,兴致盎然地用手指在上面戳:“有意思,你在看账本啊。”
左佑佑指着账本上缺胳膊少腿的“匁”问:“这个字……”
“清末记账法中,‘两’的简写。”夏博士说,“1.466匁的意思就是1.466两。”
左佑佑看着纸面上的“44加重各色淮地子孙寿库纱28匹10.5匁,294匁”,想了很久,不确定地问:
“这行账目的意思是,商品名称为‘44加重各色淮地子孙寿库纱’,共计28匹,每匹单价10.5两,共值294两?”
“没错。”
左佑佑刚松了一口气,往下看了一眼:
TI湾木双管烟斗1箱1百打洋280元741,207.48匁
左佑佑再次痛苦抱头:“绸缎的计量单位是‘匁’,那为什么烟斗的计量单位有‘元’有‘匁’啊?!后面的数字又是什么鬼啊?!”
“烟斗的价钱计算方法与绸缎不同。账簿的计算单位是‘上海九八规银银两’,但是烟斗的购买价格单位是‘银元’,所以需要将‘银元’换算成‘银两’。”
左佑佑蚊香眼:“上海九八规银两又是啥?”
“规银是上海商业交易的记账单位,1规银两价值相当于标准银的98%,因此叫‘九八规银’。柏杰生是上海人,他习惯用上海记账法。”
“各地的记账法都不一样,是吗?”左佑佑问。
“是的。”一提到专业知识,夏博士滔滔不绝,整张脸闪闪发亮,“柏杰生是上海人,更习惯用上海的记账单位。很多时候,我们整理古籍,就会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判断出诸如籍贯等细节,甚至能判断出,这个账本是不是他人伪造的假账。”
左佑佑猛点头:“古书自己会说话!”
夏博士点头:“对,古书自己会说话。现在让我们回到万泰和号的账本。柏杰生虽然在朝鲜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但他是上海人,从小在上海的商号里面做学徒。因此,他一直使用上海的记账习惯——便是使用‘上海九八规银’作为统一的换算单位。”
左佑佑低头看账本末尾的总计一栏,确实是“匁”,意思是,无论什么计量单位,最后统一换算成上海九八规银两。
左佑佑虽然觉得这种换算好复杂,但这毕竟是人家的习惯,她只好死记硬背:“上海九八规银。”
夏博士继续说:“这里的‘洋280元741,207.48匁’,‘洋’是指银元,741是‘洋釐’——银元与银两的汇率。”
左佑佑总算听明白了一些。她翻过稿纸计算:
“1元=0.741两,因此‘洋280元741207.48匁’这句的意思是,烟斗的总价是280(银元)×0.741=207.48两……对吗?”
夏博士笑嘻嘻地拍手:“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左佑佑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夏博士指着账本下一行说:“还有饼豆,计量单位和烟斗绸缎也不一样,饼豆使用西班牙银货交易,上海叫‘本洋’或者‘规元’,西班牙货币退出上海后,上海又使用‘二七宝银’计算。二七宝银重52两,加上溢价2两7钱5分后,实际含银54两7钱5分。然后你还要“98升算”,就是除以98%,实际上包含了58钱2分6厘……你记住这个,后面要自己换算回来。”
左佑佑头大如斗,只听夏博士继续说:“万泰和号还有彩票业务,汇率也不一样,而且彩票还要加收1%的叨佣,也就是手续费……你后面慢慢算吧。还有,朝鲜和日本的计量单位也不一样,账本里涉及到向朝鲜人和日本人支付运费的时候,也需要换算。”
左佑佑面对着海量的计量单位和换算汇率,几乎要哭出来:“匁,洋,元,规银两,本洋,规元,叨佣。”她指着账本的某处问:“那这里的‘两’又是什么计量单位啊?”
夏博士看了半天,淡定地说:“他写错了,笔误。”
左佑佑脑子里一万头草泥马呼啸着来了又去,连声音都不自觉抬高八度:“笔误?”
“记账嘛,难免笔误。”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相比左佑佑的崩溃,夏博士无比淡定,“那时候南京民国政府实施货币改革,所以计量单位非常混乱,你要怪,就怪历史吧。”
要怪就怪历史。
左佑佑把笔一丢,毫无形象地瘫在了椅子上。
很好。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个项目没人做了。
但左佑佑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人吗?
是……不!当然不是!
左佑佑垂死挣扎,咬牙切齿:“这方面的参考书,推给我,我跟这些计、量、单、位、拼、了!!!”
“去读《20世纪30年代货币统一政策的崩坏过程》,《世界经济体制下的民国时期经济》,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夏博士把书名写给她。
就在左佑佑努力抱大腿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敲了两下。柏辛树走了进来,把屏幕稀碎的手机放在了左佑佑的手里。
“你的手机。”
手机屏幕稀碎,但还在顽强地振动。
“大早上的,左佑佑的手机怎么会在你手里……”夏博士话没说一半,就被老石捂住了嘴。
清晨还手机什么的……几名同事迅速交换了一个激动又八卦的眼神。
左佑佑呆在原地,一道惊雷划过脑海。
她终于想起来,她忘了什么了。
她在地铁上揍了人,揍完就走,完全没想着要留下和地铁工作人员说明情况!
害得老大足足迟到两个小时?
左佑佑追出去。
“我说明了情况,已经没事了。”柏辛树言语简洁,声音没什么起伏,“你跟我来。”
左佑佑有些慌。
她今天穿着仙气飘飘的荷叶边衬衫和长裤,看起来非常符合她精心为自己打造的“安静文艺少女”人设。可惜,早上惊天动地的一脚,她的人设已经崩塌了。
她耷拉着脑袋跟在柏辛树身后。
入职第一天就把顶头上司坑迟到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空气安静,左佑佑手机振动声异常明显。
柏辛树背对着她:“你的手机有很多信息,你不看一眼?”
左佑佑赶紧掏出手机,透过稀碎的屏幕,看见学院的微信群里正热闹非凡。
同学:“听说了吗?今早CBD地铁站有美女帅哥联手暴揍色狼。”
同学:“有人关注那个揍人的小哥哥吗?虽然拍得看不清脸,但身条好高,气质好绝!”
同学:“照片/照片。”
大家一起在群里对着柏辛树的照片斯哈斯哈。
左佑佑抬头看柏辛树的背影。他四肢修长,掏出钥匙开门的姿态赏心悦目。
蓝笑笑:“剑锋今天也在CBD,我问问他~”
同学纷纷起哄:“送院花上班?好恩爱啊!”
曹剑锋:“没有啦,今天陪老大来华夏书林谈项目。”
同学们:“能和华夏书林谈项目?厉害啊曹剑锋!”
曹剑锋:“还好啦,不过认识华夏书林的高级知识分子,确实能学到很多东西。”
同学们纷纷羡慕起来。
蓝笑笑:“@左佑佑,你不是进华夏书林了?正好和剑锋见一见嘛。”
蓝笑笑:“@左佑佑,能进华夏书林,何苦在小广告公司浪费生命。那个小广告公司,真的有点小哦。”
坏掉的手机屏幕让左佑佑无法回复,不能立刻怼回去。她悄悄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忽略了蓝笑笑的发言。
柏辛树打开门,率先走进去,打开窗户,阳光和暖。
他给左佑佑拉开一把椅子:“坐。”
柏辛树的办公室里面也打了三面墙的书架,堆满了书,很少私人用品,摆设简单。他喝矿泉水,给左佑佑泡了一壶茶。
左佑佑打量着柏辛树,柏辛树也在打量着她。
柏辛树看着对行业全然懵懂的左佑佑,有些头痛。
“东亚经济档案整理起来还好吗?”
左佑佑想了想那一箱子账本,咽了下口水:“……有点难度。”
“哪里难?”
左佑佑想了一下那堆账本中缺胳膊少腿的记账文字:“阅读起来有些障碍,给我点时间,我可以克服的。”
柏辛树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知在思忖什么的。
片刻,他直言不讳:“左佑佑,你并非专业出身,因此理论基础比较薄弱。但是,现学理论来不及,所以你跟着我去实践一下,可能会更有帮助。”
“可以吗?”他抬起眼,从银灰色的眼镜框后看着左佑佑。
左佑佑涨红了脸:“好的。”
柏辛树站起身,打开柜子,丢给左佑佑一个鲜黄色的安全帽。
左佑佑:“?”
柏辛树又递了件外套给她:“跟我下仓库。”
“下仓库?”左佑佑迟疑地问,“我不是来做古籍的吗?”
“是。”柏辛树简单地回应,然后又递给左佑佑一个口罩,“戴紧了。”
左佑佑迷惑地照办:“老大,请问……我是去管仓库吗?”
柏辛树手一顿。
他回头看着左佑佑,绝望地想起,她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
“我们去仓库里整理古籍,古籍里面全是真菌,很脏,你要把自己捂严实,不然就会生病。”柏辛树一边出门一边解释,“很多人因此得过肺炎。”
“安全帽,一是隔绝头发和细菌,二是架子老化,东西很容易掉下来砸到头。”
左佑佑恍然大悟。
她把早上精心吹出来的蓬松头发塞进鲜黄色的安全帽里,裹上了柏辛树的外套,小跑着追上了柏辛树。
柏辛树指着她的下巴:“扣上。”
左佑佑摸来摸去,半晌,未果。越急越慌,越慌越扣不上。
柏辛树看表,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你别动。”
左佑佑赶忙立正站定,柏辛树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从安全帽里拽出绞进头发的带子。左佑佑脸颊一痒,然后感觉柏辛树的指尖移在她的下巴处。
扣子的清脆响声,柏辛树收回手:“好了。”
左佑佑赶紧跟上去:“谢谢老大。”
两个人七拐八拐,到了仓库门前。很小的一个房间,锁得严严实实。
仓库管理员看见柏辛树,非常客气地把登记簿递到了他手上。
柏辛树拿来登记簿,抓着笔写自己的名字。左佑佑想表现一下,跑去领钥匙。
“啊呀小姑娘,运气这么好,在柏辛树博士的部门啊。”仓库管理员笑眯眯地说,“多少小姑娘羡慕你啊。”
“是呀,运气好。”左佑佑心里惦记着向老爷子道谢,笑眯眯地说,“柏辛树博士最近身体还好吗?代我向他问好。”
“你自己去问他啊。”管理员看了下窗户外面的柏辛树。
“也是,总能见到的,到时候我自己去问。”左佑佑高高兴兴地拿了钥匙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