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宛端着一盆血红的水跑出来,“公主,你别站在风口,让婢女搬把椅子过来,再拿来一张毯子盖上。”
“不用管我,妙英如何了?”
“稳婆说胎位不正,要遭罪。”许宛说完,又赶忙去打一盆清水回来。
这时候天起帝和皇后都已进入绛紫宫等待消息,许宛哪有时间瞧他们的脸色,压根没把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当回事。
“宛宛,我是不是活不成了?”黄妙英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被单上全是大片大片的血渍。
她已没有力气叫喊,只无力地抓住许宛的手,“宛宛,我太疼了。”
“妙英,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苦尽甘来,你和孩子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别放弃,千万别放弃。”
许宛止不住地落泪,就算她是养尊处优的妃子,一样难逃生子之痛。
稳婆们各司其职,不停地在想法子,殿外的太医也扯着嗓子不停地询问里面的情况。
持续整整一天,黄妙英终诞下一子,她虽耗尽力气,好歹脱离了生命危险,母子平安。
天起帝大喜,当即奖赏绛紫宫上下,更是对太医、稳婆种种嘉奖,连许宛这个外人也受到了丰厚的赏赐。
皇后等人皆进到内室里去探望黄妙英母子,许宛疲惫地坐在廊下台阶上,沾染的血衣还未来得及更换。
“你和左珩多久没见过面?”天起帝的声音自上方飘过来。
许宛呆愣一下,忙地转身磕头行礼,“民女记不得了。”
“顺妃产子大喜,你明儿可出宫回趟宅邸。”
“谢陛下。”
“起来说话。”天起帝刚得贵子,眉角眼梢都挂着喜悦。
许宛缓缓起身,由于太过劳累,腰酸得差点摔倒。
“左珩在外帮孤筹集军饷,实在难做。”
“他应该做的。”
“底下有许多谩骂声,孤都清楚,那些人有本事直接来骂孤啊!”
许宛垂眸不语,道貌岸然这一套在天起帝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明天早去早回,顺妃和如宁都需要你。”
天起帝大步离去,独留许宛在廊下苦笑,看来大渊与乌胡的战事一日不结束,她一日就离不开皇宫。
许宛顾不得那么多,先见到左珩再说。
她料到深宫高墙会屏蔽掉很多讯息,就是没料到外面的传言已到了这个地步。
左珩筹集军饷的做法,已达到“人神共愤”的地步,左宅的大门上都有被菜叶子和臭鸡蛋泼打过的痕迹。
许宛刚一进门,朱伍便立马把大门关得紧紧的。
一宅邸的人见许宛回来,都委屈得要掉下眼泪。
许宛深呼一口气,“听我说,眼下情势对厂公不利,你们要帮我做件事。”
左珩名下几乎没有什么家产,他所有的钱都在许宛这里。
左珩搜刮丰都各界那么多钱财,唯独自家分毛不出,自然引起不满。
除去露凝香香料铺子,和几处有长契租赁的大铺子,其他所有田庄、店铺等等,包括苦心经营的鱼塘,一拼售卖出去。
“姑娘,真的要这么做吗?”
“咱们宅子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裁,剩余这点产业足够大家养老。”
众人哭成一片,去岁的厂公宅邸何等风光,这才过去多久,竟变成人人喊打的地步。
“鹃姐,我把这件事交给你,半月之内一定完成,而且要瞒着厂公,不准让他知晓。”
第248回 恨意在剧增
夜深人静,宅邸静悄悄的。
许宛等的落寞,始终没见到左珩的身影。
天起帝要她早去早回,此刻宫门早就关上。
无所谓了,许宛忽然很想任性一次。
东正房房门霍地被推开,左珩那张俊朗的脸终于出现在她眼前。
左珩消瘦许多,本就苍白无血色的皮肤愈加瘆人。
许宛心疼地走上前,“骗子,说好了日日去绛紫宫瞧我,拢共也没去几回。”
左珩惭愧地将人箍到怀里,“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常常忘记吃饭和睡觉,对不起,宛宛。”
“岩疆那边的真实情况到底如何,我在宫中听到的全是好消息。”
“打了几场硬仗,我们没讨到半点便宜,吕珍吉身负重伤,粮草告急。”
许宛的心“咯噔”一下,岩疆战事这么吃紧,“姚宗安和宋绩还好吗?”
“他们俩每次杀敌都冲在最前面,二人的首级在乌胡那边贵得离谱。”提起左珩的两个兵,他深感欣慰。
“后面还会有几场大战吧?”
“应该是的,岩疆边境线较长,不知乌胡会不会钻空子突袭。”左珩搂住许宛的腰身,二人坐回到拔步床上。
许宛把头靠在他的颈窝里,“离戎那边是什么态度?”
“离戎自是向着大渊,他们只愿发展本国,无意挑起争端。”
“这样还好,否则两面受敌。”
“离戎那边很清楚,跟着大渊有肉吃,依附乌胡的话,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
“所以你的压力比先前更大,外面骂你骂得可难听了。”
左珩把脸皮轻轻搭在许宛发髻上,“阉人么,就是要担这些骂名。”
“户部一点银子不肯出?那个姬儒臻真能坐得住!”
许宛恨得咬牙切齿,整个朝堂就可左珩一人蹂躏。
“还没到秋收,国库不充裕,户部一旦往外掏银子,整个大渊都得跟着动荡。”
左珩替户部找补,心里哪能不清楚,户部不过是听天起帝的摆布。
上一次和乌胡大战,要不是早早把国库掏空,也不至于在后期补不上军饷、粮草。
万光帝也不会一病不起,后面一连串的事情更不会发生。
天起帝很清楚,赵烨一党表面上都已铲除,实则还有很多余孽,还有那些通过赵烨赚取巨大利润的商贾,都完美地隐身了。
他就是要通过左珩这把剑扎穿这些人,这些人被左珩一遍又一遍地洗劫,为了活命不得不往外掏钱。
天起帝就没打算给左珩留活路,待大渊战胜乌胡之日,便是左珩死无葬身之地之时。
许宛不想再和左珩谈论这些烦心事,侧身吻住左珩的唇,“想你了。”
左珩情不自禁地回应她,须臾,却将人狠狠推开,“宛宛,我们不能再这样。”
“又怎么啦?咱们是过了明路的正经对食。”
“我,我今晚状态不好。”
左珩担心许宛有孕,他们现在的处境,怎么能去迎接一个孩子的到来?
左珩强忍着欲望,“等等,待岩疆战事结束的。”
“我和你床笫这点事,还关系到两国交战了。”许宛轻嗤一下,“黄妙英生下皇子,陛下大赏后宫,连我都被封赏了呢。”
许宛当然心疼黄妙英,生子之痛着实刻骨铭心。
但天起帝大赏后宫时,怎么就没想到省些钱财支援前线?
她在后宫多日,从没听说提倡节俭这几个字,该歌舞升平还是歌舞升平,这就是统治者的嘴脸。
“宛宛,岩疆死伤无数将士,我得让他们死得值得。”左珩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能再让宋广一案重新上演。”
左珩偏要把这些担子强加到自己身上,被左梵山教导这么多年,身上流淌的到底是萧家的血脉。
许宛一头栽到熟悉的床榻上,“你是不是连夜都不打算过,掐着时间准备回校事厂?”
左珩挨着许宛躺下去,帮她把发髻慢慢拆掉,“明早再走,有余嵘他们帮我顶着。”
“校事厂都快被打成筛子了吧?”
“厂卫现在就是索命的黑白无常,大家都知道,见到校事厂的人,就得往外吐钱。”
二人很快吹灯歇息,许宛枕着左珩的胸膛,“睡不着,要不你带我连夜跑出丰都吧。”
左珩像哄小孩一样轻拍她的背脊,“别回皇宫了,我送你去黎州大行山。”
许宛闻言登时转过身,还故意踹了左珩一脚。
左珩自身后将她拢紧,“不说了还不行吗,别生我的气。”
“离我远点,硌着我了。”许宛回手将左珩推开。
左珩涎着脸凑过来,“情不自禁……”
“还说你不想……”
许宛话音未落,便被左珩吻住嘴巴。
左珩终究忍不住想念之苦,他太想把许宛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远永远不再分开。
半夜的疯狂很快结束,窗外的天渐渐亮起来,二人意犹未尽地凝望彼此。
“最近有按时吃药吗?”
“有,沈放那小子机灵,每次都是他帮我回来取药。”
许宛把制好的药丸藏在家中,入宫前对沈放千叮咛万嘱咐。
“犯过病吗?”
“犯过两次,没有你在身边,真难熬,余嵘他们以为我操劳过度,倒也蒙混过去。”
左珩轻抚许宛的长发,“别担心我,倒是你,在绛紫宫里,要认真吃饭,莫亏待自己,做事要小心,休要中了他人圈套。”
“顺妃和公主待我都很好。”
“难免被旁人挑唆,防不胜防。”
两个人婆婆妈妈没完没了,直到天光大亮,不得不离开宅邸,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许宛回往皇宫,左珩则去往校事厂。
同一座宅邸出来的两个人,却在下一个路口各分东西。
许宛进宫没受到任何阻拦,天起帝那头也没追问她晚回来的缘由。
绛紫宫上下都围绕黄妙英打转,她正在坐月子,无人留意可有可无的许宛。
许宛回到常住的房间里,一时百感交集,她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得为自己和左珩想条退路了。
赵燃挺着肚子迈进来,“你回来了怎么没过去瞧瞧顺妃?”
“想换件衣裳再过去,宫外灰尘太大。”许宛随口搪塞。
“皇兄那边刚下了旨,说为节省开支,从下月起各宫月例减半。”赵燃稍有怨气,“岩疆那边打仗,还差后宫这七八千两银子?”
为何要把各宫月例减半,明明可以减少各种赏赐,把每月额外的不必要的用度减掉即可。
天起帝到底要做什么?
宫外那些人恨左珩还不够,还要让后宫这些妃子们也恨他?
第249回 为他挽声誉
接下来的日子里,后宫上下对左珩的恨意与日俱增,都在责怪他办事不力,怎么连前线的军饷都筹集不到?
后宫女眷才能用多少银子,他竟把主意打到这些妇人身上,亏得圣上对他如此信任。
许宛常居绛紫宫,这种传言甚少听到。
但有几次,她帮黄妙英到内务监行走,却见一些宫娥内侍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这才知道天起帝又在操控怎样一场舆论。
那日,在回绛紫宫的路上,许宛与邓金言偶遇。
他帮左珩给许宛递过几次话,也明里暗里提醒过许宛不少。
“姑娘别在意听到的那些内容,厂公的不易,我们都看在眼里。”邓金言弯腰垂眼,低声劝道。
“内务监省下的钱,何时捐到左珩手里?”许宛犀利地问,她不是针对邓金言,只是替左珩鸣不平。
邓金言哑口无言,天起帝只教后宫省钱,又没教内务监把钱捐出去。
“咱家不知。”邓金言窘笑,“许姑娘,你早些回绛紫宫吧,顺妃娘娘和如宁公主该等着急了。”
许宛冷冷一笑,扬长而去。
邓金言挺直腰杆长舒一口气,身后的原初公公轻声道:“她快撑不住了。”
“被人看出太在乎厂公,不是什么好事情。”
“厂公兢兢业业到这步田地,还是这样的下场,我们这些阉人……”
邓金言用拂尘甩到原初身上,“闭嘴,你都坐在现下这个位置上,怎么还敢轻易妄言,当心脑袋搬家。”
原初愤愤地撇过头,“我们也是人。”
“我们只是夜壶。”
邓金言和原初双双沉默下来,他们在左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远的不提,左梵山、元执、陶麟,哪一个得到善终的结果?
他们以为左珩是个例外,万没想到,左珩也一样难逃魔咒。
许宛刚要迈进绛紫宫大门,却被身后一人叫住,是巡防的宫卫军统领周汉白。
他手里拎着一条禁步,“许姑娘,你的东西掉到地上了。”
许宛压根就没戴这东西,当即就明白,周汉白是有话要对她讲。
她接过禁步,笑盈盈地问:“周统领有何事?”
“你劝劝厂公卸下筹款这副担子,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
“岩疆战事有起色了吗?”
周汉白摇摇头,当下正是关键时期,胜败在此一举。
“这种情况,左珩怎么能听我的?”
“他再不隐退,就真没有机会了。”周汉白如鲠在喉,很多话不便明说。
许宛哪能不明白这其中道理,“换做是你,你会在这时候隐退吗?他退了,岩疆那边的军饷粮草该怎么办?”
周汉白没想到许宛一介妇人能有这样的觉悟,“懂了,厂公已不在意自己的生命。”
“岩疆近十万军士的命,比他的命重要。”
说出这些“假大空”的话,许宛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正是这份谁也比不了的大义,让许宛更加认定左珩这个人。
周汉白眼中泛起泪光,“当初我也递了折子,陛下没有批准。”
“陛下需要你镇守皇宫,这里是大渊王朝的心脏,你们职责不同,心里的信念却都一样。”
“许姑娘这样支持厂公,就不怕失去他?”
“怎么不怕?”许宛忍泪强笑,“大不了随他殉情呗。”
许宛想起了死去的郑薇、柳芊、穆晴雪,当初她笑话她们为男人要死要活。
这才过去多久,她也变成自己鄙视的样子,真是讽刺。
那又能怎么办呢,为左珩值得,自从他们互通心意起,她就清楚自己没有看错人。
周汉白明显被触动了,“许姑娘,别放弃希望,不是所有人都不理解厂公,我,我们都会为厂公做事。”
周汉白撂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许宛不明就里,周汉白早已转身走远。
不日,许鹃向绛紫宫里递进来消息,她已按照许宛的指示变卖了大部分家产。
许宛没和黄妙英、赵燃打招呼,欲要私自出宫。
宫卫自然不允许,她是天起帝特别交代过的对象。
好在碰见了同样要出宫的邓金言,不知他跟宫卫们说些什么,宫卫终肯为她放行。
许宛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邓金言和周汉白老早就相识,都是通过左珩提拔上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