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乎乎的天花板压下来,他像沉在湖底,望不到遥远的月光。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细弱声响:“细叔……”
他回过神,伸手把夜灯打开,哑声应道:“子瑜?”
子瑜推门进来,还是抱着他的小枕头,头发乱翘,睡眼惺忪。
向天庥把自己的枕头往旁边挪了挪:“要和我一起睡吗?”
子瑜点点头,踢了拖鞋爬上床。
向天庥给他盖好被子,熄了灯,调了静音的手机翻面塞到枕头下。
他也躺下,面对子瑜,隔着被子拍拍他:“睡吧。”
子瑜“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蓦地开口:“细叔……”
“嗯?睡不着吗?要细叔给你讲故事?”
子瑜摇头,小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你是不是不开心?”
向天庥一顿:“怎么这样问?”
“因为你刚刚见到我没有笑。”子瑜嘟囔,“而且今天我偷听到阿爷跟你打电话,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明明房间还是那么暗,但向天庥发现,他逐渐能看清小孩的一双眼睛。
向天庥声音软下来:“不好意思啊,细叔刚刚在发呆……”
话音刚落,昏暗中一双小手摸到他脸上来。
子瑜摸了两下,找到小叔的两边嘴角,往上提了提:“细叔,你不要不开心,有我和阿爷在,不让别人欺负你的。”
向天庥鼻头一酸,终于咧开嘴笑:“好啊,那就拜托我们的叻叻子瑜了。”
小孩很快睡着,磨起牙。
向天庥摸出手机,未读的信息有许多,他一一看过。
“平安结”的志愿者们都替他抱不平,周秉说有需要律师的话就找他,更多的是他负责帮扶的那些“老友记”,纷纷发来语音或文字。
有位阿伯竟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小篇作文,向天庥不知道他写字打字花了多少时间,因为阿伯平时只打电话或发语音。
关好彩也发来一条新消息,两三秒的语音,把晚上分别时的那句话重新提醒了一遍。
让他别想太多,睡一觉再说。
身侧的小孩呼吸暖且轻,像小时候他摔破膝盖时,母亲给他擦完药后吹伤口的温度。
反复听了几次关好彩的语音,向天庥终于闭上眼。
*
隔天早上,向天庥打了黄伯的电话,但一直打不通。
他想应该是他的手机号进了黑名单,因为微信也是,发信息出去,显示和对方不是好友。
向天庥有许多种方法能联系上黄伯,例如拿别人的手机,或是托社区街道的工作人员帮忙,只是他担心黄伯精神还没恢复,没去打扰。
黄伯家人没再来找过他麻烦,也没有警察联系他,要他“坦白从宽”。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向天庥的手机进来一个电话,是个陌生号码。
他赶紧接起,果然是黄伯。
黄伯说他的手机让儿子“没收”了,给他换了部老款手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而联络簿里头只有儿子儿媳和几位家人的电话。
“哼,那扑街仔以为我老人痴呆,肯定想不到我能把你的电话一字不漏地背下来……”黄德才声音沙哑,语气也比平日虚弱,“这两天他们看我倒是看得殷勤,要是他们来不了医院,就会让陪护盯着我,搞到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被他们软禁了一样……”
他缓了缓呼吸,继续说:“庥仔,我孙跟我讲了那天的事,你等等我啊,等我出院了,我同你去泮溪饮茶……”
向天庥走到窗边,悬了两天的心终于往下掉了些许:“那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唉,老人病,心脏有点问题而已,不用担心。”
黄德才简单同他交代了几句,喘了口气,继续说:“庥仔,这次是黄伯对不住你,给你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向天庥斟酌片刻,终是问出口,“黄伯,你儿子说你要立遗嘱,而且还说要把房子留给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是误会的话——”
“不是的,不是误会。”黄德才打断他。
想起这事,他也是阵阵心酸:“我确实是找了个律师来家里,想咨询一下要怎么立遗嘱,也问过律师,是不是我死后房子想要留给谁就能留给谁,如果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不可以,律师说可以……结果我忘了家里装了个监控,全被我儿子看到了。你等着,我一回去就把它拆掉!”
向天庥愣了好一会儿,艰难开口:“……你、你怎么会想要把房子……”
黄德才说:“唉,我说了你别生气啊,其实我一开始是有些意气用事……我儿子想要我这层楼你是知道的,但他什么都不改变啊,连讨好我都懒!好像认定了我肯定会把房子过户给他。就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给他还能给谁?所以就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真的让我很心寒。
“不是我自私,也不是我不想让儿孙过得安心,我只是觉得凭什么啊?凭什么我们做父母的,就得‘田螺为子死’?”
向天庥抿唇沉默。
黄德才苦笑道:“然后有天我看一部短视频,里头提起了遗嘱的事。我想着要不就办一个好了,要是哪天我儿子不再搭理我了,我就要把遗嘱甩到他脸上,让他知道他错过了什么。要让他知道,我虽然老了不中用了,但我仍然是一个人,我有我自己的主意……”
知道了黄伯的想法,向天庥稍微松了口气,劝道:“黄伯,无论你是不是意气用事,你能想起我,那就是我的荣幸。但也还好只是意气用事,你和儿子好好沟通一下,两父子哪有隔夜仇啊?”
黄德才默了片刻,轻声说:“可是,天庥啊,我这两天一直在考虑这件事,现在我是认真的,想要把房子过户给你。”
向天庥吓坏了:“不行!我不接受!”
黄德才笑了一声:“那要是捐给‘平安结’呢?”
向天庥呆愣了好一会儿,正想开口拒绝,黄伯紧张兮兮道:“我那陪护回来了,等我方便时再给你打电话!”
说完,老人就把电话挂了。
“诶,黄伯,你在跟谁打电话呀?”护工刚去拿陪夜用的行军床了。
黄德才对这位身材瘦小、但力气很大的女护工没什么好印象,因为她总替他那扑街仔“监视”他。
他没好气道:“我想给谁打电话就给谁打嘛,我只是住个院而已,又不是坐牢!”
护工把行军床靠在墙边,笑起来时眼角有皱纹:“对对对,肯定不是坐牢,不过你儿子走之前交代我了,我还是得替他看住你,这是我的工作嘛。”
黄德才不想搭理她,躺下去,拉起被子盖住脑袋。
那边厢,向天庥怔愣了许久。
这种事说出来都没人信,怎么会有人想要把房子过户给一个毫无血缘的人?
缓了缓神,他给关好彩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起时,关好彩正在士多店门口拆包裹,她看一眼来电人,点了接听,把电话用脖子夹住:“喂,干嘛?”
“刚刚黄伯打电话给我了。”向天庥把刚才和黄伯的对话简单转述给关好彩后,问,“你有空吗?我想当面和你聊一聊,听听你的意见。”
关好彩拿美工刀鎅开纸箱:“有空是有空,但我得先去一趟林婶家。”
向天庥讶异:“林婶?你们那条巷的林婶?”
“对啊。”
“去林婶家干嘛?”
关好彩夹不稳手机,没心思回答他问题:“你现在有空了是不是?有空就直接过来,我在士多,正好也需要你帮忙。”
向天庥当然应承。
他跟邓辉等人交代了一声,急匆匆跑出去,他跑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芬芳”。
士多门口堆了两个巨大的搬家纸箱,已经开了封,里头码放不少盒子,有大有小,还有好几件衣服,关好彩坐在平日李静芬用来架脚的那张红胶凳上,正低头拆货,地上散落着气泡纸。
店里有客人正在选商品,李静芬趴在玻璃柜台上,笑嘻嘻同他打招呼:“庥仔!”
“叻婆。”向天庥指了指关好彩,“我来找她谈点事。”
李静芬点点头:“要喝什么雪柜里自己拿啊。”
“好。”向天庥弯下腰看,“你大shopping*啊?”
“不是,都是一些公关产品,我让同事在上海给我寄来的。”关好彩拆出来一个纸盒,举高手给他看,“喏,你看,这个是线条小狗的保温杯。”
向天庥挑眉,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这些你要送给白云?”
关好彩点头,士多门口淡淡的暖黄落进她眼里:“上次去她家,她用的穿的都是小狗图案。”
向天庥这两天因为黄伯的事吃不好睡不安,但只要一见到关好彩,心里的那一块块石头就会变得轻一些。
他蹲下,也帮她拆气泡纸:“那我陪你去林婶家。”
“你当然得陪我去,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拿不完。”关好彩噘唇道,“我出鸡你出豉油,摆明有你着数*啦。”
向天庥失笑,学着她平日爱用的网络用词,调侃道:“wuli好彩近朱者赤,心地越来越善良了啊。”
关好彩双颊微微一烫,立刻否认:“嘁!是因为我工作室快被公关产品塞满了,正好清一清仓库!”
李静芬还是趴在柜台上,听着这俩年轻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不禁也提起嘴角笑。
不过她也有点儿疑惑,这两人,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
第50章 约我去街
拆完防震的气泡纸,礼物还能装满一大箱,关好彩跟外婆借了辆手推车,向天庥负责推。
林婶和白云都在家,见到一堆“小狗”,白云开心得直拍手,林婶感动又赧然:“这多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破费了……”
关好彩摆摆手:“不破费,这些都是做活动的时候厂家送的,不用钱,只要白云不嫌弃就行。”
“怎么可能嫌弃,她最喜欢小狗了!”林婶转过头,问直接坐在地上拆礼物的女儿,“白云,靓女姐姐送的礼物你喜欢吗?”
白云兴奋得不停点头:“喜欢!我好喜欢!”
“那你要跟大家说什么啊?”
“谢谢!谢谢靓女姐姐!谢谢靓仔哥哥!”白云大声道谢。
林婶收回视线,伸手握住关好彩的双手:“真的谢谢你,好彩。”
关好彩蓦地睁大眼,吞吞吐吐道:“你、林婶你记得我啊?”
——她只在第一次来林婶家的时候,介绍自己叫小关,没说她叫关好彩。
“我果然是年纪大了,上次你来家里,我都没认出来你是街口叻婆家的大孙女。”林婶语气温柔,“那天你们走了之后,是白云告诉我,她认识你,我才想起来。”
关好彩感觉心脏像被谁重重捏了一下,不痛,但很酸很胀。
她浅笑道:“我也是没想到,白云能认得我。”
住同一条巷子,巷口到巷尾的距离,关好彩小时候自然常常见到林婶和白云。玫(¤ω¤)瑰
那会儿白云周一到周五有到特殊教育学校上学,到了周末,林婶去哪儿都会带着白云在身边。
林婶也常带着白云来“芬芳”买东西,每次李静芬都会从玻璃罐里拿几支散装的珍宝珠给白云,就算她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
有几次关好彩替外婆看铺,也遇到过林婶两母女,看到白云眼金金地盯着糖罐,关好彩踩上小木凳,学外婆那样,从罐里摸出一把棒棒糖给她。
白云会很开心地跟她说“谢谢”。
最后一次见到白云,是关好彩快去上海读大学的前几天,她在士多看铺,白云帮林婶跑腿,一个人来店里买调味料,关好彩还是像往常一样,给她摸一把糖。
那次店里还有别的客人,几个屁大的小男孩在货架前挑挑拣拣,一人见白云拆了糖舔得津津有味,当场对同伴说那么大个人了还吃棒棒糖,羞不羞啊。
有一男孩住这附近,指着自己脑袋,说“她这里short short的*”“妈妈让我见到她的时候就走远点”。
关好彩听到,直接让那群男孩别挑了,说她不做家教不好的人的生意。
男孩们离开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骂关好彩是“老太婆”,气得她在骑楼下骂了会儿街。
结果一回头,白云站在原地舔着糖,眼睛亮晶晶的,还指着她的额头,说“你的月亮露出来了”。
……
后来关好彩离开广州,就没再见过白云和林婶了,直到上次“送温暖”。
她不得不承认,白云还记得她的这件事,让她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关好彩总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已经“水泥封心”,而白云就像,她原本以为早已忘记的一株杂草,从极小的缝隙里长了出来。
而且除了白云,还有另一株“杂草”,最近更是生命力旺盛。
稍一不留意,就要长出一大片。
想到这里,关好彩不由自主地看向陪白云坐在地上的男人。
前几天他就像个快碎了的玻璃瓶子,但今日再见,他已经把自己粘好了。
当然,粘的过程中向天庥费了多少劲,关好彩无从得知。
白云拆出一件卫衣,嫩黄色的,上面有只小狗。
她很喜欢,举起来给母亲看:“妈妈,你看这件衣服,上面的小狗,在、在……”
白云开始组织词语,而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打断她,过了几秒,她才说:“它在雪地里滑滑板!”
不过很快她又怀疑自己:“但为什么这个滑板没有轮子?”
向天庥笑着解释:“这个是只在雪地里滑的‘滑板’,你没有说错。”
白云笑了:“哈!白云很聪明!”
向天庥笑得眉眼弯弯:“对,白云很聪明。”
“但白云没有见过雪,白云想堆雪人,用胡萝卜做鼻子,尖尖的。”白云边说,边在自己鼻子前面比划手势。
林婶脸上笑容敛了许多,叹了一声:“我这个阿妈还是做得不够好,白云这么大个人了,出广州的次数五只手指就能数完……年轻时我忙着工作又得顾家,没办法带她走远,现在我有空闲了,可身体差了,有心无力啊,最多就是偶尔带她去动物园或长隆……”
闻言,向天庥想了想,柔声问白云:“白云,我们带你去看雪好不好?”
白云顿住,消化了几秒,整个人蹦起来:“好啊!白云要看雪!”
林婶惊讶:“天庥,你是说要带她去北方?可能有点难哦,她有的时候坐地铁都会情绪激动,飞机和高铁估计更难控制自己,我以前问过旅行社,他们都不接我的单。”
“我们慢慢来,这次先去近一点的地方看雪,可以开车去。”向天庥跟林婶解释,“花都那边有个室内滑雪场,之前我就想带我侄子去玩了,林婶,要是你信得过我们的话,可以让白云跟着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