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提灯匆匆赶路到寺门,刚松下一口气,没过多久便看见了一排排灯笼亮起,整齐地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进。
如海那口气又提了上来,连忙向前几步,迎向迎面而来的第一辆马车,恭恭敬敬地施了个佛礼。
马车在寺门前停下,如海看见车帘被拉起,一位雍容的夫人探出头,见了他微微一笑,“辛苦小师傅等候。”
如海不由得汗颜,口中忙道:“不辛苦不辛苦……还请夫人下马随我入寺。”
那位夫人仍旧笑着,合掌道了声好,自己便率先下了马车,接着便是众人纷纷走下马车的动静。
队伍虽是看着浩荡,下来时却不过几位公子小姐和他们各自贴身的侍从。
如海领着他们前行,想起师傅说过的事,用余光好奇地向后瞧了瞧。
除却开头见过的夫人外,后面也有几位带着幂篱的姑娘,和两位看着颇为年轻的公子——其中一位身着浅青色衣裳,容颜如雪,如玉温良。
另一位虽也是容貌出众,但却不及那位公子一身难得的灵气。
于是如海就知道,浅青衣裳的那位,便是京中素有才名的定云侯世子赵泽兰了。
如海看的有些久了,反倒引起了他的注意,赵泽兰将视线转过来,对上如海的窥视,冲他颇为友善地笑了笑。
如海一慌,忙转回眼睛假装专注地给定云侯夫人带路。
青石板铺成一径小路,他将人带往住持济善的禅院,其余人便随着等候多时的师兄弟们前往各自安排好的住处。
如海的任务完成,松懈了神情,打着哈欠正准备从小门离去,不想背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小师傅!”
如海下意识地回头,又见到那张如琢如磨的好容颜,张开的嘴立马收了回去,装出那些住持长老般高深和蔼的样子,合掌施礼,“施主可还有什么困惑?”
赵泽兰微微一笑,“叨扰小师傅,我听闻灵山寺有一片桃林,正在人间芳菲落尽之时开的绚烂,因此想请小师傅带路。”
“啊?”如海这时装不下去了,面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迟疑地开口,“桃花?可那是在灵山塔下啊……灵山塔与灵山寺还有一截远路要走呢……”
赵泽兰却似乎毫不在意,只道:“没关系。”
如海原本去睡回笼觉的打算破灭了,然而一路上也有些压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
定云侯门第不算很高,但风评一向很好。
京华之中向来不乏惊才绝艳的年轻儿郎,却只有一个赵泽兰,是敬仁太皇太后临终时亲自为嘉宁公主挑选的夫婿。
灵山寺香火繁盛,如海熟练地带着他绕着小路。
不再是青石板铺地,这回则是塔上僧人下山时常走的山路,并不算好走,尤其是才响起晨钟的时候,迷雾冰滑,一般鲜少有人走。
如海此前一直和赵泽兰说着话,直到赵泽兰身旁的小厮滑了一脚,被赵泽兰扶住,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带错了路。
从灵山寺到灵山塔是有一条专门供香客走的大路的,又因为太皇太后常去灵山塔修缮过好几次,只是从灵山塔到桃林又是一段路,要经过诸多屏障,寺里僧人常走的便不是那条道路。
如海看着赵泽兰颇为愧疚,“不好意思,这条路不好走,再往前一些我便带你们拐大路。”
赵泽兰却问:“小师傅通常都是走这条路吗?”
如海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就答:“是,这条路与连着灵山塔后院,人更少,离桃林也更近一些。”
“那便继续走这一条吧。”
赵泽兰不知想起什么,嘴角竟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来。
如海摸了摸自己的光秃秃的脑袋,同赵泽兰身后脸色发苦的小厮对视一眼,都是一副见鬼的神情。
赵泽兰意外的让人感到热忱温暖,问过如海的戒名,便一口一口“如海小师傅”叫的熟稔起来,最后还是如海受不了,让他直接叫自己的法名。
走到山上时,旭日已经东升,进入寺门的青墙,赵泽兰眼前的景色忽地明媚起来。
不远处就是巨大的灵山塔,塔下的青墙内桃林繁盛,一片一片的红云飘在灵山塔矗立的底端,相互掩映,构成璀璨夺目的春光。
青松焕然,菩提流芳,皆因着一片桃红而鲜活起来。
如海笑着,“其实你来的赶巧,这片桃林今年开的比去年晚些,早些天有不少香客绕了远路过来,不曾见到今年如此绚丽之景。”
赵泽兰沉浸在这片红云里,只觉得空中仿佛满是桃花浅淡悠远的香。
“我上回来这里,还是因为太皇太后仙逝。”
他忆及往昔,如海的笑微微淡了些,“我来的晚,辈分低,尚未见过几回太皇太后,却记得太皇太后逝去时,是嘉和元年春。”
赵泽兰微微顿了顿,应和道:“是,是今上登基的第一年。”
如海心里有了一点怨气,没有往后答话。
赵泽兰回身看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叫他抢了先,“定云侯夫人今日来寺,只是为了祈福吗?”
赵泽兰答道:“公主今年重孝已除,肃王已经上奏中秋时回京,母亲想见一见何太妃。”
如海纠正他,“长公主。”
赵泽兰苦笑,“是。”
如海低声嘟囔,“不知道的还以为肃王才是嘉宁的胞兄呢……”
小厮在后听的清楚,眼观鼻鼻观心直觉倒霉。
他可算是知道世子为什么要偏偏找这个小和尚了——怎么随随便便就能遇到与嘉宁长公主熟识的僧侣呢?
当今的朝廷很少有人想得起来今上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自贤妃逝去,这一对兄妹一个由吴皇后抚养长大,一个在敬仁太后膝下,常年随太后在寺庙清修,远离京城,一年到头都难以听到她有什么消息。
直到前几年太皇太后仙逝,不少年轻的子弟才知晓这世上还有一个嘉宁公主。
那时人们以为今上纵使与这个妹妹说不上亲密,却好歹会把她接回京城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养着。
然而并没有,今上那一年来过灵山寺,却根本连嘉宁公主的面都没见过。
还是敬仁太后为公主打算好了后路,留下遗诏,公主改由何太妃抚养,与定云侯世子赵泽兰定下亲事。
肃王朱熙正是先帝的第三子,为何太妃之子。
嘉宁自幼受太皇太后抚养长大,自愿替太皇太后守了三年的重孝,今年八月,恰好是太皇太后逝去三年的忌日,也便到了嘉宁除服的日子。
除服之后,嘉宁的婚事也就该提上日程了。
第三章 折花
“昙佑,真的不能去吗?”
女孩那身素白的锦缎沾了浓黑的墨点,落在旁人眼里异常刺眼,而自己却像是看不见一般丝毫不在意。
她的桌案正对着灵山塔的窗户,往外一望便是一片弥漫芳香的桃红纷纭。
此刻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却不停,歪歪扭扭地写着字,双眼却乏味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语气希冀又哀求。
长青立在门口,用尽了力气憋住自己的笑声,偷偷望着蒲团上的僧人作何反应。
他手握念珠,木鱼的敲击声沉缓有序,也是一番全然未闻的模样,连那双澄明的眼都未曾睁开。
朱槿一番做派一心多用练的纯熟,身体的每个部位各干各的,是连昙明都再敬服不过的。只是昙佑偏偏喜欢拘着她带在身旁,不肯放了她天性的散漫。这俩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每每昙明也总是爱莫能助。
朱槿见昙佑不理自己,对长青使了个眼色,长青无奈,刚想说点好话为自己的公主争取宽大处理,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先被昙佑打发:“长青,长松现在还未回来,恐怕是何太妃那边遇到了难处,你先去帮帮他吧。”
朱槿心底寒凉,果然听见长青抑制不住的欢欣透出言语,“是,奴婢这就去。”
朱槿看向她,长青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嘴角却要翘上天。
等长青几乎是连蹦带跳的逃离了房间,朱槿把眼睛收回来,转回头继续看着外面的红云。
“……没有人会喜欢一册册佛经的。尤其是身居高位的人。”
朱槿忽地说。
木鱼的声音停了下来,昙佑叹了口气,“太皇太后便喜欢佛。”
朱槿放了笔。
她的字实则很好,就算是一只手写下来也看着整齐。昙佑却走到她案边,看着这些纸摇了摇头,“下回再抄一遍吧。”
朱槿仰头看着他,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我不想抄了。”
昙佑道:“凡有所相,皆生虚妄。你佛经抄的最熟,却是最不懂佛的人。”
“我本来就不是僧人。”
她回复。
“罢了,”昙佑放下书册,“今日你大约写不好了,师叔说寺里今日有客来访,桃林大约不会有人。”
他讲完,欲言又止,末了还是添了一句,“别摘太多。”
朱槿听完他的话,眨了眨眼,却没动作,“昙佑,你可是刚把长青叫走了。”
昙佑沉默。
长青长松什么德性朱槿昙佑再清楚不过,明知道长松不知跑哪里去野了还把长青放出去,估计是没到傍晚都不会回来了。
嘉宁是不好一个人的,昙佑只好陪着她来桃林。
朱槿那身素白的衣裙未换下,还沾着墨水,随着她的动作荡漾摇曳,其实倒像水墨画上流动的江水。
朱槿幼时是喜欢鲜艳的。
也许现在也是。
昙佑手中提了一个篮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轻轻折下一枝一枝开的正好的桃花,再回头把花朵摘下,准备酿桃花酒。
她跑的快,没一会儿便从这棵树下跑到那处树下,口中不忘催促他,“昙佑!快点!”
朱槿去折的那枝花柔韧,她折弯了里面的枝干,却不断,皮间生出汁水,黏在朱槿手上。
篮子有剪刀,是昙佑准备的,实在不忍桃花在她手上的折磨,加快了步子走过去。
如海的声音却从一旁传来,“昙佑师叔?”
他回过头,见到如海身旁还跟着赵泽兰,不由得一怔。
赵泽兰见到他也有些意外,昙佑的容颜俊逸出尘,又似乎因为常年侍奉佛祖,神情是祥和沉静,在片片红雨中显得无比好看。
而两个人相见无言的一瞬,朱槿见昙佑停下,已经跑了过来,“昙佑!”
这下轮到如海变了脸色,“殿下怎么也在?”
朱槿听见如海的声音,有些不满,“我怎么不能来?”
她抬眼才看见如海身后的人,一身浅色春衫,长身玉立,见到她时眼底不由得露出几分惊喜,唇畔则浮起笑来。他这一笑却是与这四周繁花相映,春风拂面似的温柔浅淡。
如海介绍,“这是定云侯府的世子……”
“定云侯?”朱槿乍一听闻这个名词只觉得熟悉,随即忽然愣住,“……你是赵泽兰?”
赵泽兰注意着她的神情,却见她提起他的名字却只是完全像遇见了一个陌生人,隐去几分失意与落寞。
这场相见未免草率,昙佑下意识地皱了眉,觉得不妥,上前将篮子递还给朱槿,低声道:“先回去吧。”
朱槿仰头看见他的神情仍旧平静,双眸古井无波,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回神向赵泽兰点了点头致意,听话的走了。
空气有些凝重,沉默彷佛成为彼此的默契。
昙佑垂眸,长睫遮掩住眼底,向赵泽兰合掌,“今日是我疏忽,怠慢了世子殿下。”
如海听他如此慎重的道歉,也不觉歉疚,向赵泽兰解释道:“昙佑师叔是济惠长老的弟子,济惠长老圆寂后,改由他掌管灵山塔。”
赵泽兰道:“惊扰了殿下和昙佑师傅,是泽兰有错在先。”
赵泽兰初时意外于见到昙佑那般出众的样貌,此时回过神才想起昙佑的名讳赵泽兰是听过一些的,不多,但都是美名。
他不常像其他僧人一样去山下做法事或施粥,偶尔只是传出他身为济惠的最后一位弟子,佛法悟性颇为不错,喜爱清静。
太皇太后入灵山寺多年,最常与济惠论佛法。
而公主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自然也与应与济惠的弟子相识。
只是从没有人说过,昙佑的容颜会这样俊美。
朱槿没回自己的院子,在菩提下踢着地上的石子,等待着昙佑回来。
想起白日见到的赵泽兰,想起祖母临终时对何太妃的嘱托。
何太妃得抚养自己长大,安然风光地替祖母送自己出嫁。
祖母去世已经三年了,从最初的惶恐、害怕,以为自己的天都塌了下来,到如今她甚至淡忘了自己还是一朝公主,只在这座无人问津的灵山塔中过着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她几乎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会这样过了。
上一次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公主时,是嘉和元年。祖母去世时她茫然无措的哭泣,却又隐秘的想起,自己终于能见到自己最最亲近的兄长了。能见到与她血脉相连的最后一位亲人。
然而她见到了朱瑜,朱瑜却并未见她。
她曾在漫天的白幡中目送他离去,连他的面容都未看清,留下给她的,只有他下山时一如幼时般绝情冰冷的背影。于是那天,朱槿并没有像幼时那样哭闹哀求,她只是沉默地站在灵山塔,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灵山雾气弥漫的山林。
她所谓的公主之尊像是一个笑话。
寻常人家的女儿哪有在寺院里长大的呢?除非是送去做姑子。
或许,朱瑜就是想送她去做姑子。
昙佑上了晚课才回,月亮已经悬上来了。
朱槿的衣裳单薄,眼里盛着月色。
昙佑脚步微顿,边走边道:“怎么不去找何太妃?”
朱槿抬眼,片刻后才道:“定云侯夫人在那里。”
昙佑默然片刻,叫朱槿进了禅房。
“昙明说工部近来正在招工,”昙佑点上灯,“今上应当是在准备动工重修公主府了。”
朱槿说:“我不想离开灵山了。”
昙佑声音低下来:“嘉宁,灵山不再有你的亲人了。或许此次肃王回京,何太妃会随他前往藩地。”
朱槿望着他的眼睛,却不说话,最后只用了无比轻柔的嗓音道:“昙佑。”
她只是叫他的名字,在阴影中触及百转千回的婉转绵延,透出一丝一缕的异样情愫,烛光下映出她仰起头的轮廓,然而昙佑没有应。
于是黑色的剪影渐渐垂落了头,化作桌案低伏的坟茔。
朱槿把自己闷在衣袖里,传出沉沉的音:“我知道的,你不会走……”
她沮丧的埋首,像个小孩子一般垂头丧气,只是那双眼眸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深沉灰暗下来,隐隐泛出水光,再悄然无声地消散。
朱槿没有待多久,仿佛找他来只是为了说明自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