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天,金黄的地,中间有一道奔驰的白。
凉风拂面,青山和杨树都在急速后退,垂在赵时悦腮边的一缕长发往后飞扬,与曹善执玉冠上丝绦缠在一起。
醉酒的迷糊鬼张开双臂,好似展翅飞翔一般,肆意欢笑道:“曹哥哥,快点,再快点!哇喔,我要飞起来啦,再快点!”
曹善执一手执缰绳,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腰,既要纵马飞奔,又要扶着作乱的佳人,当真是受累又甜蜜。
红霞散得快,等赵时悦折腾完那股酒劲儿,重新变得安静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朦胧,繁星满天。
战马威风,却不防震,颠得人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赵时悦不自觉往后靠,整个人依偎在曹善执怀里,似睡未睡,似醒未醒,却又突然指着天边的一颗星子,轻声呢喃道:“咦,那颗星星的光是蓝色的,我家肯定就在那颗星星上。”
曹善执没当真,只笑了一声。
笑怀里的人傻得可爱。
却不想赵时悦又含含糊糊道:“等我攒够了功德……,我就可以回去了。”
曹善执突然想起那道久未出现的仙音,面上闪过百种情绪,似玩笑又似较真,温柔又忐忑道:“时悦妹妹是天上落下来的仙女吗?将来还要再回天上去?”
已经快要睡着的赵时悦,又突然来了精神,比划道:“嗯……,我是、巴啦啦小魔仙!”
赵时悦喊完这么一声,就突然关机,彻底睡了过去。
曹善执不知她这是醉话,还是真话。
只觉这一刻,心好似被扯了起来,空荡荡的,又疼又惶恐。
他下意识紧紧收拢手臂,恨不得将怀里的人揉进骨血里。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会永远留在人间,留在这个世界,留在他的身边。
第六十七章
第二日酒醒过后, 赵时悦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觉得浑身酸疼,就好像是夜里跟人打了一架一样。
晨光大亮, 苍穹碧蓝, 凉风习习。
赵时悦走到院子里,摘了两朵紫色的小野菊, 插在自己刚编的麻花发辫里,假模假样地歌颂道:“啊,又是新的一天!”
实际上人活着的本质就是一日三餐, 柴米油盐,新的一天和旧的一天, 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好在有了厨艺精湛又十分有创新精神的柯婶子,在赵时悦的语言指导下,家里的一日三餐, 花样倒是逐渐丰富了起来,让本就平淡的生活,变得更有盼头了。
早饭是小米粥和煎鸡蛋,一碟香油豆丝, 一碟蒜蓉秋茄, 还有外皮酥脆的炸春卷,里面是马蹄猪肉馅,味道鲜甜爽脆极了!
赵时悦边吃,边顺口问道:“大管家, 曹哥哥人呢?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青竹笑道:“昨日送了大姑娘回来, 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说是今日下午还要过来,到时候有事跟大姑娘商议。”
赵时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心想:送我回来?!天啦噜,我昨日醉酒后都干嘛了?没做什么丢人的事情吧?
青竹答完,又调侃道:“大姑娘,你和少将军昨日骑马出去,都说了什么?”
少将军带着人回来的时候,脸色那叫凝重,亲自将人抱回屋里,坐在抗沿边上,久久不愿离开,就好像只要一转身,心上人就会飞走一样。
赵时悦哪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敷衍道:“哦,原来我昨日还骑马去了!怪不得呢,早上起来这腰和腿都疼得要死。”
赵时悦不搭理青竹话里的调侃,又问妹妹道:“妮妮,你今日不是要和张行嘉他们去牛头岭上打板栗吗,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晚上咱们做栗子烧鸡吃!”
赵妮妮还未答话,赵寄奴却兴高采烈地停下筷子,十分期待道:“阿姐,今日,没有课?我也要去,打栗子!”
高中生还有周末休息呢,赵时悦哪能逼着六岁的孩子天天学习,这不是为难小孩儿,更为难她自己嘛!
山林里的野生板栗个头小,虫眼还多,有的已经落在地上,有的还依然长在树上,一个个跟绿海胆似的,看着就扎人。
张行嘉和郑大郎几个半大的少年打“先锋”,个个都头带斗笠,身穿蓑衣,手里拿着长竹竿,在树底下一阵乱敲。
赵时悦她们远远躲着,等这场板栗雨停了下来,才过去帮着收拾“战场”。
两名护卫只是拿刀守在一边,只防备着所有意外,并不会主动打扰赵时悦她们采摘山货的乐趣。
牛头岭离着大湾村还挺远,一时半会儿也赶不上回去吃午饭,因此出门打板栗的大小孩子们都带齐了干粮。
简单填饱肚子后,又继续跟那一林子的板栗较劲。
等到人人都装了大半背篓的板栗之后,才又结伴成群,欢声笑语地一起回家了。
柯婶子跟村子里的乡亲买了三只大肥鸡,已经宰杀放血,扔在一个大木盆里,正准备烧水烫毛。
青竹拿了一张粗篾竹席铺在院子里的青砖地上。
赵时悦姐弟将背篓里去了刺壳的板栗倒在竹席上。
众人自觉拿了菜刀、匕首等工具,围坐在竹席周围,齐齐动手,开始剥板栗肉。
曹善执到的时候,两个青灰色的粗陶盆里,已经分别装了半盆子金黄色的板栗肉了。
赵时悦见他进门,有口无心道:“曹哥哥来得真是时候,正好赶上吃呢。”
这话听着好有歧义。
劳心劳力剥过板栗的青竹等人,瞬间觉得那板栗烧鸡,只有他们才配多吃几口。
曹善执看着人高马大的麒麟军护卫,一个个缩在小木凳上,只顾着跟拇指大小的板栗较劲,暗道:果然是过得太悠闲,一个个都变得不像兵士了,明儿就把这几人扔回军营里狠狠操练,再另外换几个像样的过来。
曹善执记着正事,暂且将这些心思搁在一边,只像平常一样,温声道:“时悦妹妹,我回尚砀之前,裴先生曾交代说,要跟你再借一样东西,说是急着用,得赶紧送过去。”
赵时悦猜测,不是要借印章,就是要借丝绢。
还不如上回就一起拿走呢,省得来来回回地瞎折腾,烦不烦啊。
只是赵时悦却猜错了。
外间书房内,曹善执从怀里取出一张明黄色的空白丝绢,一盒朱砂印泥。
他将空白丝绢铺在桌案上,拿了印章,沾上印泥,往丝绢上戳了一个大红印儿,就又把印章还给了赵时悦。
赵时悦愣愣道:“曹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裴先生不要印章,就只借一个红印儿?”
曹善执摇头又点头,模棱两可道:“这印章可不是谁都能拿的,确切来说,裴先生这是要借一道盖了皇印的空白旨意呢。”
赵时悦不懂其中深意,藏了一肚子的心思,却又犯了倔脾气,自个猜了十万八千里,就是不打算开口问。
曹善执揣好那空白丝绢,朱砂印泥不准备拿走,就放在赵时悦的书房里,以后说不定会时时用到。
见小娘子心思全写在脸上,曹善执凑到她面前,好笑道:“真不问啊?这一肚子的心思,瞧把自己给憋的,眉毛都要打结了。”
赵时悦被戳破面子,气呼呼地揉平了自己眉毛,嘟囔道:“好像我问了,你就一定会说一样!”
曹善执眼里藏着别样的温情,柔声道:“好了好了,你就算不问,我也是要主动告诉你的。”
其实相处了这么久,双方都没有藏着掖着,该猜到的,也基本上全都猜到了,如今也不过是补充一些细节,再进一步确定而已。
仁宗皇帝体弱,一生只得二子,长子乃昭仪滕氏所出,后被抱养在郑皇后名下。
仁宗病故时,其长子只有九岁,被丞相郑郗所压制,成了空有其名的傀儡皇帝,之后又因顶撞郑太后,被其失手打死。
幼子便是赵寄奴了,乃民女陈氏所出,因其出生时,时机不对,所以并未公之于众。
彼时仁宗皇帝已经病入膏肓,郑氏也隐隐有欺君罔上之心。
不管是为了天下大局着想,还是出于身为人父的私心,仁宗皇帝在弥留之际,派心腹将幼子送出了京城,打算托付给好友曹绍安。
“兇虏大军来犯,父亲在收到小殿下消息的第二日,不幸战死……,我于危急凶险之际,不得不接手麒麟军,等到驱逐兇虏,再要空出手去寻人,可小殿下已不知踪迹,……终于查到几分线索时,正好又碰上赵王起兵……”
曹善执十分愧疚道:“待我亲自赶到杏花乡时,赵家已经沦为焦土,家主赵伯盛惨死,赵娘子带着儿女逃荒离开……,是我去晚了。”
曹善执刚好是在赵时悦制造假泉眼的河谷那里,才追上李青禾母子三人的。
再之后的事情,倒是不用再复述了,大家一起从平漳堡走到幽州,大小事情都是一起经历过了的。
赵时悦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谁对谁错的,好像也扯不清楚,只是有些好奇道:“寄奴是怎么到赵家的?李青,呃不,就是我娘和我没见过面的爹爹,他们知道寄奴的身世吗?”
曹善执只说自己查到的事实:“赵伯盛夫妻确实曾生养过一名幼子,只是那孩子天生体弱,半岁大时曾得过一场大病,夫妻俩连夜带着他去府城诊治……,府城医馆的大夫说那孩子送到医馆时就已经夭折了,可杏花乡的乡亲却说那孩子在府城治好了……”
赵时悦接着分析道:“如此看来,那孩子多半是没了,真正被‘治好’的是寄奴。”
曹善执粗略猜测道:“当初盯着仁宗陛下的藩王和世家不在少数,小殿下出京之事,怕是早就泄露,再加上父亲战死,护送之人估计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将小殿下托付给了刚好遇上的赵家夫妇,当然,也有可能是护送之人已经遇害,赵家夫妇意外救下了小殿下,并充作赵家幼子养大……”
当然,这都只是猜测而已,当事人已经全都不在人世了,赵寄奴当初又只有几个月大,什么都不记得,具体细节如何,现如今谁又说得清楚。
李青禾夫妻肯定知道赵寄奴的身世不凡,却不一定知道他的身世有这么的不凡!如今再要去追究个明白,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赵时悦只关心眼前事,好奇道:“裴先生要这么一道空白丝绢,是准备拿来谋划什么?”
曹善执简单解释道:“应该是要送去京城。”
赵时悦急眼道:“……然后呢?曹哥哥,具体的你倒是说一说啊!”
曹善执见她不像以往那般无所谓,莫名有些开心,笑道:“具体的哪里说得准,只是按照裴先生的意思,得早些为小殿下正名才好,不能真等到赵王打入京城,到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赵时悦也不是傻子,想想朝廷覆灭,藩王割据的场景,人人都盯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到时候谁还认你是不是仁宗血脉?!众口铄金,怕是真的都能给你说成是假的!
赵时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意思是,裴先生打算将寄奴给推到浪尖上去了?”
曹善执见她面色发白,眼里带着几分慌张,有些心疼,竟鬼使神差地将人揽进怀里,沉声道:“别怕,不管是多大的风浪,都有我和裴先生在前面扛着,寄奴只消陪着你在村子里种果木就好。”
厚重的承诺让赵时悦心尖一颤,坚实的臂膀好似盾牌一般。
赵时悦压下突如其来的悸动,傻呆呆道:“寄奴要是只陪我种果木的话,那不是就像他兄长一样,成傀儡皇帝了么?”
“……”
曹善执抿嘴忍笑,胸腔好一阵颤抖,最后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就算是傀儡皇帝,那总归要先成为皇帝,寄奴现如今连皇子的身份都还没得到正名呢,时悦妹妹,你大可不必操心得这么远,哈哈哈……”
第六十八章
村子里买的大肥鸡是真正散养的芦花鸡, 肉质紧实强韧,想要炖得软糯,得花上好些时候, 废上不少的柴火。
赵时悦家的柴, 早先还是赵时悦自己上山砍的,如今有了乔伯, 倒是不用再干这些粗活了,省了她再受累。
怨不得种田文里主角,但凡是有了余钱, 都会去买几个奴仆,帮着砍柴挑水呢。
赵时悦曾经可耻的也有过这种想法。
只是武襄县早两年就禁止卖良为奴了, 只有犯了律法之人,才会被贬为奴。
这种奴仆不好管束,普通人家买回去也只是招祸, 更何况赵家只她们姐弟三人。
许是那空白丝绢,裴先生果真要得急,曹善执没等板栗炖鸡出锅,就早早地骑马离开了。
日落黄昏, 山林里升起朦胧青烟, 一人一马好似鸿雁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晚饭过后,赵时悦趁着睡觉前的那点功夫, 将赵妮妮和赵寄奴都叫到自己屋里。
姐弟三人端坐在书房桌案旁, 赵时悦神情严肃, 好似要开大会一样。
见阿姐久久不语,赵妮妮最先受不了, 惨兮兮道:“阿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不好?你这样板着脸真的好吓人,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赵时悦琢磨着饭得一口一口吃,真相也不能一下子全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