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媪脸上尽是嘲讽之色,冷笑了一声:“王姬真以为自己是王姬,不过是国君和王后仁心,才让你有了飞上枝头的机会。昨日之事,奴婢若是禀告给王后,怕是……”
“嬷嬷既送吾入天子后宫,便是与吾为一体,吾若是出事,嬷嬷以为自己能逃得了?”
孙媪脸色不快:“奴婢奉命教导王姬,有何不妥?”
母亲在他们手中,姜姒确实不想把事情闹僵,便放低了姿态:“嬷嬷何故把事情闹成这样,各退一步便可。”
“呵,王姬倒是会收拢人心,短短月余,便使得任将军与这个贱婢处处为王姬说好话。”孙媪见她放低姿态,不由得摆起了架子,“原先只罚了两日禁食,不曾想王姬不长记性,既如此,便请王姬受罚五鞭。”
“不可!王姬身体本就虚弱,哪里受得了此刑。”如月苦苦哀求,“嬷嬷尽管处罚奴婢便是,勿动王姬。”
姜姒何尝不想反抗,可命门在人手中,她又如何反抗得了,她也知晓孙媪是故意找茬,不让她发泄不知道还要如何折腾人,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嬷嬷。行刑吧。”
“奴婢便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片刻便至门口,任不凡道:“王姬,嬷嬷,天子内官已到客栈。”
天子内官?
这么快?
一看屋内情形,孙媪面上有几分慌神,很快把如月拉扯起来,呵斥道:“不想被剥皮就住嘴,快起身为王姬换上鲜艳的衣裙,长发要挽好看些,妆容也要干净明艳。”
如月忍着难受连连道:“诺。”
孙媪沉声嘱咐:“王姬,切勿失了礼数。”
半盏茶后,孙媪打开门,姜姒紧随其后,缓缓而出。
平日里本就艳丽无双的面容,经此打扮,更是美貌非常。
行走间,纤纤一握的细腰,让人移不开眼。
天子内官一到,客栈便被清场,如今里里外外除了他们再无旁人。
姜姒用余光窥见堂下站了不少人,有穿铁甲的侍卫,有身着灰衣的宦官,正中间端坐着身着白衣之人,看不清面容,只观后背便知此人个子不低。
怕正是天子内官。
离此人越来越近,姜姒竟生出了些许紧张,那人忽而抬眼望向他,眸色深沉。
姜姒的脑子一阵恍惚。
此人……
是沉赝?
第五章
面见天子内官这种重大时刻,姜姒竟敢走神,若不是周围有人在,孙媪怕是早就发作起来,忍着不愉快轻声提醒:“王姬,莫要失了礼仪。”
姜姒这才目视前方,步履缓慢的朝着那人走去。
“赵王姬至!”
闻言,男人微微抬起眼皮,把茶杯放在桌面上,施施然走过来,行至姜姒三步左右,微微颔首:“奴才见过赵王姬。”
方才离得远,又隔着一层帷帽,没看仔细,走近些才发现此人比沉赝多了几分阴柔,眼角还少了一颗泪痣,就连身姿也更柔上几分,这才道:“内官莫要多礼。”
男人气度不凡,根本不像内侍,可声音柔和和内侍无二,“奴才乃天子近身内侍周暮春,王上特派奴才护送赵王姬回商都城。”
能被天子近身内侍护送,对于任何一个诸侯国的王姬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任不凡等士兵自然也与有荣焉,此刻脸上带着喜意。
姜姒福了福身:“多谢天子,多谢周内官。”
周暮春连忙上前搀扶:“奴才不敢当。”
直到落座,姜姒才察觉到怪异感在何处。
据她所知,天子还从未派侍者去迎过任何一位王姬,更别提近身内侍,现在却派了如此重要之人前来迎接,若是发现她是假王姬……姜姒冒了一身冷汗。
周暮春察觉到她的异样:“赵王姬若是热,可取下帷帽,奴才乃阉人,不必把奴才当男人看待。”
姜姒还未开口,孙媪便先开了口:“不可,王姬乃天子姬妾,周内官乃内侍,咱们做奴才的自然不可逾越了分寸。”
“聒噪。”
周暮春嘴角含着一抹笑。
孙媪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身高马大的侍卫拉了下去。
再如何孙媪都是赵王后身边的人,若她遭遇不测,怕母亲会有麻烦,姜姒连忙出声阻止:“周内官,请饶了嬷嬷罢。”
周暮春双眸微抬,没有半分迟疑:“这奴才无视尊卑,奴才也是想小惩让她长长记性,否则日后去了齐宫犯下大忌可如何是好。”
听这语气,似是不想放了孙媪。
姜姒微微一怔:“如何小惩?”
“奴才有奴才的法子。”
“还请周内官手下留情。”
周暮春拱手行礼:“诺。”
孙媪还是被拉了下去,外头听不到一丝动静,姜姒略感焦急之际,桌面却多了一盏茶和一盘精致的点心。
“王姬请用。”
茶的味道有些熟悉,和昨日在沉赝处的茶香无二。
难道……
不该如此。
此人是内侍,应当与沉赝扯不上关系。
姜姒神色平静,仿佛心中一丝未乱:“这是……何茶?”
“雨后清明,正是陵城所产,每年产出极少,也只有少数人能品尝到。”
沉赝家大业大,能获得此茶没什么奇怪,周暮春身为天子内侍,自然也有机会接触。
一切皆是巧合罢了。
早上经历了那么一遭事,姜姒神色疲惫,饮了半杯茶,吃了块点心,才略有好转。
这时受惩后的孙媪才被拉扯了出来,只见她面白如雪,原本刻薄的嘴唇,此刻肿胀数倍,看起来十分滑稽。
来北齐的路上都被孙媪苛待,更妄论在赵宫中,周内官惩治了孙媪,间接为她出了一口恶气。
姜姒忍住笑意:“多谢周内官,且送嬷嬷下去休息罢。”
周暮春叹息:“王姬仁心。”
随后,他微微摆手,宦官和侍卫便依次走了出去,见任不凡和护卫还在远处站着,周暮春淡淡道:“任将军下去歇息片刻,这里有奴才服侍便可。”
说起来怕旁人笑话,任不凡自见周暮春第一眼起便被吓得毛骨悚然,齐天子每上战场皆戴着面具,而他每每对上齐天子每每必败。
故此,他虽没见过齐天子真容,却知晓其身形。
周暮春轮廓远远瞧上和齐天子无二,近身才发现不同之处,逐渐放宽心。
周暮春身为天子内侍,若是得罪他,怕是日后不好过,倒不如顺从。
任不凡双手握拳行礼:“有劳周内官,末将就在门外守候,若有需要王姬和内官唤末将便是。”
待
人都离开,周暮春才温声温气:“王姬,可取帷帽。”
客栈大约烧了地龙,很热,姜姒戴的帷帽又重又厚,早就有些承受不住,犹豫了片刻才取下帷帽。
周暮春似是轻笑了一声,拿着手帕靠近。
他的身材高大和赵后宫的内侍相差太大,姜姒隐隐有些不安:“何事?”
“服侍王姬。”
短短四个字,却被他说的缱绻。
姜姒悄悄抬眼看他,却见他面色如常便知晓自己想多了,扯走手帕胡乱擦着脖颈和额头。
待她擦完后,周暮春自然的接过手帕,塞到衣袖之中。
若在赵宫,此等私密之物自然不可如此处理,既在齐国……这里或许不同,还是暂由他处理为好。
一个即将成为天子姬妾,一个则是天子内侍,二人似乎并无话可聊。
“王姬不好奇天子?”
仅用了六年时间,便结束了六国几百年的纷争,统一天下,此等英雄豪杰姜姒自然好奇,来时赵王特意嘱咐不可随意打听天子喜恶,她谨记于心,故此一路上谨言慎行。
如今天子内侍一问,姜姒便心惊肉跳,唯恐这是天子的试探,略微迟疑,“……天子神威,妾自是好奇,只是妾惶恐,不敢多言亦不敢多打听。”
周暮春顿了片刻:“王姬莫要多想,天子派奴才来此之前已经言明,王姬所问之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竟……如此重视。
姜姒唇角勾了一抹苦笑,可惜自己是个赝品,若是赵王和赵王后知晓齐天子如此重视明珠王姬,必定不会让她代替来此。
如今天子二十有三,统一六国之后,各国送去无数王姬贵女,死的死伤的伤,尽管如此,依旧有人甘之如饴。
只因后宫无王后,若能成为天子的王后,此人则成为仅次于天子,天下第二尊贵之人,想要之物应有尽有,一生将再无困扰。
可惜自己是个福薄的,怕是即得天子召见也被他所不喜,只求死的时候给她个痛快。
姜姒抿了一口热茶,淡淡道:“既如此,周内官便与吾说说天子的喜好,待吾入宫好服侍天子。”
周暮春道:“王上身高八尺,终日配剑,每日晨起练剑打拳,闲暇之事品茗、练字、涉猎。自十二岁继位以来,王上勤勉于政,不敢有一丝松懈,最忌一心二用之人。”
天子身处高位,所见之人所遇之事颇多,最忌讳手下之人一心二用,饶是后宫之人亦是如此。
姜姒垂眸:“多谢周内官赐教,吾明了。”
周暮春继续道:“王上平日吃食皆有厨厩伺候,荤素不忌,唯有一物,不可用。”
王室贵族最忌讳喜好外露,就是担心有朝一日遭人暗算,姜姒看了眼他,发现他眼神清明,并无玩笑之意,便道:“此等秘辛之事……”
“无碍。”周暮春笑容满面,“此等秘辛之事,自是王上让奴才告知,奴才才敢如此。”
“愿闻其详。”
周暮春这才道:“王上不可用核桃。”
这么巧?
姜姒亦然。
年幼之时,因着两顿没有吃食,母亲便偷偷爬到树上摘了些核桃想给她果腹,不曾想差点要去半条命。
自此,她未再用核桃半分。
此事不知为何被王姬公子知晓,他们每每无聊之际便逮姜姒吃核桃,看她全身慢慢长满红点,呼吸不畅,便笑得开怀。
姜姒几度生死,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
姜姒道谢:“多谢周内官告知,吾记下了。如今各国王姬纷纷而至,不知多久王上才能召见吾……”
“……王上之心非奴才可猜忌。”周暮春语气了多了抹急切,很快便恢复如常,“奴才知晓天下何事唯有真情最真,若对王上真情真意,王上定能感觉出来。故此,即便有其他王姬入宫,王上也不喜她们。”
入宫那么多王姬贵女都没能得到天子的宠爱,何况自己,约是在安慰她:“吾知晓了。”
周暮春左手端着茶,右手轻轻拨开茶叶,饮了几口:“王姬莫要不安,距都城还有月余,奴才定会把毕生所学用在王姬身上,届时再面见王上,定无任何不妥。”
姜姒不是不知道后宫的某些争宠的手段,只是诧异此人为何会选中自己:“周内官为何如此帮吾?”
周暮春手指微顿:“王姬乃王上第一个下诏之人又命奴才前来相迎,对王姬重视至极。后宫女子颇多,奴才更多,一步行错就要步入万劫深渊,是以奴才才想与王姬多亲近,待王姬得王上宠爱之际,保奴才一二。”
原来如此,只是她并不想和赵后宫那些姬妾一样斗来斗去,好没意思。
姜姒淡淡笑道:“吾不欲与他人争宠,只想有一隅之地得以安生,怕是不能如周内官所愿。”
“无妨。王姬所想必定如愿。”
眼看已至午时,周暮春拍拍手,片刻便有人在大堂内摆了张圆桌,而后鱼贯而出,片刻圆桌之上便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
周暮春起身把主座椅子往外拉:“王姬请入座。”
姜姒微微颔首没再客气。
周暮春微弯着身子为她布菜。
让迎接自己的天子近侍布菜,姜姒深感不妥:“周内官,不如让嬷嬷来此伺候……”
“嬷嬷样貌不堪又不得语,还是勿扰王姬胃口,由奴才布菜即可。”
推托不过,姜姒只好应了下来。
姜姒只扫了某个菜一眼,周暮春便把菜夹到她碗中,遇到鱼肉,还会贴心把骨头剔除。
不愧是天子内侍,服侍的竟如此周全,饭菜味道也十分贴合她的口味。
她不禁把此餐与昨夜那餐对比,把周暮春和沉赝相比。
的确判若两人。
姜姒吃了七分饱,饮了半杯茶便拿手帕擦嘴:“多谢周内官。”
周暮春低声询问:“饭菜可否?”
吃了如此美味的饭菜,又没有孙媪碍眼,姜姒心情大好,止不住的夸奖:“十分可口。”
耳边似乎轻叹了一声:“如此甚好。”
第六章
姜姒有午憩的习惯,想打呵欠瞥见身旁之人,哈欠被她生生忍了下去。
周暮春眼底含笑:“奴才伺候王姬安歇。”
“不可!”姜姒身边从未有过内官服侍,且此人还是天子内侍,于情于理都不该他伺候,刚想唤如月又想到她的伤,犹豫片刻,“周内官先去用饭,待吾小憩片刻再来此相见。”
周暮春轻笑了一声:“王姬莫要过多猜忌,王上后宫服侍之人,内官侍女参半,奴才已然没了根,王姬莫要把奴才当男人看待。”
此话他已经说了两遍,姜姒知晓若不是天下大乱,没人愿意受此等苦进宫做内官,还要在她面前如此揭伤疤,皆是苦命之人,她内心隐隐生了恻隐之情:“如此……便谢过周内官。”
他在前方带路,姜姒在后随行,到了房间却发现已然焕然一新,被褥皆是云锦,屋内燃起檀香,就连茶具都换了名贵的瓷窑。
周暮春垂眸解释:“奴才深觉不妥,便私自做主换了,望王姬莫怪。”
马车里倒是备了些好东西,却是等到齐宫后方可使用,故此一路所用皆是下等之物,姜姒以前清苦惯了,倒没觉得有何不妥。
待日后见了天子,不定落得什么下场,眼下能多享受几日是几日,姜姒欣然接受:“多谢周内官。”
因着第一次见大齐使者,今日穿着华丽许多,海棠色曲裾衬得人多了几分明媚,玄色丝带掐出盈盈一握的细腰,乌黑的发间插着珠玉步摇,耳垂也挂着同色耳坠。
若是往日,如月帮她褪去衣衫和发簪即可,如今……
姜姒坐在镜前:“简单拆卸便好。”
拆卸好发钗,周暮春贴身凑近:“奴才服侍王姬更衣。”
姜姒似是有些不自在站在床前,微微垂着眸,展开双臂。
周暮春行了个礼,上前解开玄色丝带,海棠色曲裾犹如花般一层层缓缓散开。
明明是天子内侍,动作却有些生硬。
待她躺在床上,盖着精致的云锦,喉间不禁多了一丝叹息,不愧是齐国,果然地大物博,此物竟比她用过的任何棉被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