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里揣着一包新鲜出炉的包子,时不时回头望一眼, 一双杏眼炯炯有神, 透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狡黠。
“抓小偷——”
身后包子铺的老板紧追不舍:“混账,你给老子站住!”
小乞丐自然不会如他的意, 仗着身形瘦弱,在人潮中穿梭而过,像是一尾灵活的鱼。
老板气极了,挥舞着手里的擀面杖,费力撞开拦路的行人, 叫骂声越来越高:“别跑!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 偷东西居然偷到老子头上了!”
小乞丐下意识回头去看,没留神脚下, 当即摔了个狗啃泥。
紧接着就被追上来的老板抓住一只胳膊, 强硬地拽了起来。
“看你往哪里跑!偷东西的小贼!”
老板伸手就要抢过小乞丐怀里的包子, 却不想小乞丐细瘦的胳膊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一转身, 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那包子刚出炉不久,还冒着热气,他却完全没感觉到似的,两三口吃完,又扭头冷冷盯着老板,大有一副你能把我如何的架势。
“年纪轻轻就学会偷东西,长大了还了得!”老板气哼哼地说道,手中的擀面杖高高举起,随时准备落下。
小乞丐一声不吭,下意识闭上眼,但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凡事尚未发生,不可急于下定论。”
有人拦住了老板,随之响起的还有一道温润的男声。
来人面容极为年轻,穿着金色的薄衫,手持折扇,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老板的擀面杖上,看起来根本没用什么力气,却让老板一动也动不了。
他眉眼弯弯,笑得让人如沐春风:“不知这位少年如何惹怒了您,可否与我说说?”
老板瞪了他一眼:“你是谁啊,敢管老子的闲事?”
“我本名姓孟,名扶光。”来人也不生气,笑眯眯道,“也许你听说过我另一个名字……”
小乞丐抬起头,猝不及防撞入他含笑的眸中。
像是一个温柔缱绻的梦,坠入到阳春三月细碎的烟霞里。
“七星殿,摇光。”
天下谁人不知七星的名号。
观星测命,极往知来,断人生死,占卜吉凶。
越是不可见的事物,人们就越是感到敬畏,尤其是这种冥冥之中难以预见的命数。正是因此,四大宗里七星殿实力不强,却是在世人眼中最为神乎其神的一个,其中代代相传的七星称号,更是随便拎出一个都能吓死人的地步。
老板也不能免俗,反应过来连忙摆正了态度,颠三倒四地道歉:“对不起,刚才是小民眼拙,没认出来摇光大人……”
摇光是个脾气极好的主,对此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摸出腰间的钱袋。
“他欠了你多少银子?我替他补上。”
老板哪敢真的收七星的钱,不停摆手推辞:“这哪敢啊,没事没事,就当我请这小乞丐吃饭了……”
他话还没说完,那一直不吭声的小乞丐突然用头重重顶了他一下,老板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再抬头去看时,小乞丐已经窜得没影了。
与小乞丐一同消失的,还有摇光手里的钱袋子。
摇光微微一愣,旋即慢悠悠地笑出了声。
老板:“呃……要不我帮您去找找?”
“不必找。”摇光合上折扇,道,“若有缘分,总归会再见的。”
老板还是有些忐忑:“您不生气吗?”
“我是修仙之人,不食五谷杂粮也一样能过活,随身携带银子只不过是贪图方便,他比我更需要这些。”
摇光背着手踏入到春日温柔的阳光里,金色的光辉洒在他薄衫之上,仿佛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我若为此动气,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老板从没见过如此豁达的人物,站在原地细细琢磨了一下他的话,最终咂咂嘴,感慨不愧是七星,果然与他们俗人不同。
他摇了摇头,回去接着卖他的包子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摇光那钱袋子里根本没什么钱,只有三枚铜板,与一张白纸,上面画着看不懂的符号。
小乞丐躲在无人的小巷里,将钱袋子倒了又倒,还是不可置信,那位看上去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仙师,居然这么穷。
本以为能捞一波大的,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自己都不用去偷了。
不过,这张纸上写的什么东西?
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摇光缓缓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修仙者面对凡人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傲慢,尤其是四大宗里高高在上的长老。他身为七星之一,待人接物却总是彬彬有礼,从不会摆出盛气凌人的态度,哪怕是面对一个衣着邋遢的小乞丐,说话时也会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这是八卦六爻。中间断开的是阴爻,没有断开的是阳爻,随机排列,可组成八八六十四卦。你手中纸上画的正是第十四卦,火天大有。《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小乞丐没念过书,也不识字,听得懵懵懂懂的。
“我踏入云沧镇之时,闻鸟鸣声清脆,回头恰好撞见飞鸟投林,心念一动,便算出了此卦。”
摇光伸出手,指向被着重加粗的第二爻:“你看这个大有卦之中,第四爻为变卦,阴爻变阳,故大有卦变为周易第一卦的乾卦。爻辞为: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他轻柔地拂去小乞丐脸上的灰尘,细细端详了一番,笑得温润极了:“方才没仔细看,居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小乞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愿意主动开口:“漂亮可不能当饭吃。”
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由于缺水,嗓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刀子。
“你说得对,如今世道不易,你这般打扮确实更加安全。”摇光笑意不减,逆着光朝小乞丐伸出手,“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七星殿。正好开阳前月还在跟我念叨,说他年龄大了力不从心,想收个徒弟继承他的衣钵……你叫什么名字?”
被摇光拉起来的那一刻,她忽然瞥见脚下一株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迎着阳光伸展开嫩绿的叶子,长势好极了。
她收回目光,不闪不避,一脚踩了过去。
野草原本挺立的身姿瞬间弯折,叶子被无情地压在了泥土之中。阳光依旧洒落,仿佛永远一成不变。
许久,它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东风,颤颤巍巍地再次挺立了起来。
“我叫……洛菁。”
“菁”,意为茂盛的野草。
不管多少次被嘲讽,被践踏,被踩入泥泞之中,野草终会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挺直腰杆,向阳生长——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就记得这些,别的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包子铺的老板
撇了撇嘴,接着道:“害,她好像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家里的主母生了儿子,就不想要她这个偏房生的了。她从前就是个小疯子,成天邋里邋遢,三天两头就偷附近商户的东西,我还当是哪里来的野小子……谁能想到她居然是个小姑娘,还走了狗屎运,让七星殿的摇光捡走了……”
世殊时异,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云沧镇的人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还记得当年之事的,只剩下了包子铺的老板一人。
容潇应开阳的委托前来寻人,将小小的云沧镇转了个遍,依然找不到洛菁的影子。
“哎,你也是七星殿的人吗?”老板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水,态度登时恭恭敬敬。十多年过去,他的脾气比当年好了不少,也不敢再一口一个老子了,“仙师大人,看在我这么配合的份上,能不能给我算一卦?我在这街头卖了几十年的包子,最近生意不如往年,我想是不是风水不好……”
容潇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只好露出礼貌的微笑。
老板却以为有戏,急切地抓住她的袖子:“是不是因为那边来了个叫花子,影响我做生意了?害我纠结了好几天了,要不要把那叫花子赶走……”
容潇抽回衣袖,冷淡地道了声谢。
她刚踏出一步,耳畔却突兀地响起了一道非常熟悉的声音。
“那个,等一下……我觉得吧,你要不还是回头看看?”
容潇顿时愣在了原地。
反应过来后她立马环视四周,云沧镇人流不少,一切尽是百废待兴的景象。石板路上还残存着昨夜尚未蒸发的雨水,行人南来北往,行色匆匆,自其上大步走过。
“啊我不是说我,先前那人提到有个什么叫花子,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去看一看……”
找到了。
是突然开始发烫的无名剑。
这把剑自从认主以后,就彻底沉寂了下来,除去偶尔几次莫名其妙的发热,同普通的铁剑并无什么区别。
如今它终于派上了用场,于天雷之下护住了另一人的残魂。
她该高兴的。
容潇几次试着扬起唇角,最终却只能露出一个有些仓皇的笑容,泪如雨下。
“……好久不见,方言修。”
第70章 久别重逢
出乎意料的是, 方言修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周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贩推着新鲜出炉的桃花酿高声叫卖, 喧闹纷杂的人声飘入她的耳朵。容潇抱紧了怀里的无名剑,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忍不住问道:“方言修, 你还在吗?”
“在倒是在……不过, ”他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再次开口时, 语气俨然带上了几分疑惑,“你认识我啊?”
这回连容潇也沉默了。
她一秒之前还在患得患失,又是庆幸又是紧张, 万般思绪一起涌上心头, 最终也只能道一句好久不见。
她本想问问硬扛天雷的滋味疼不疼,之后他是如何护住自己的魂魄, 躲入了剑中……
现在倒好,她几乎要被这人给气笑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我醒过来以后就在这里了,一直头疼得要命,什么都想不起来。”虽然脑子被天雷劈出了毛病, 但有些人骨子里的怂是改不了的。方言修敏锐地察觉到了容潇不高兴, 连忙疯狂道歉,“呃, 所以, 我们真的认识吗?”
“你就躲在我的剑里, ”容潇咬牙切齿道,“现在你说, 我认不认识你?”
方言修:“……”
他认认真真思考了几秒,问:“你的意思是我需要交租金吗?但是我出不去,能不能宽限几天?”
容潇冷哼。
连大小姐都不叫了,这人果然是想不起来了。
“若非听出你的声音,我还当是什么脏东西附在了我剑上。”
“脏东西”方言修干笑了两声,生硬地转过话题:“刚刚那人提到了叫花子,我觉得你还是去看一下比较好。”
他醒来后便一直头疼,脑海中一片空白,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他的五感皆被封闭,目不能视,周围一片黑暗。他的意识像是游离在无尽的虚空之中,没有着落,没有支点,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只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日,直到他的意识逐渐从混沌中剥离出来,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实体,只剩下了一缕破碎的残魂,如今的状态,似是寄存在一把剑里面。
这把剑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几乎要将他所剩无几的灵魂也一块冻住。
太冷了。
就像是苍山之巅潇潇洒洒的雪,落满雪松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梢。而后寒风掠过,数不尽的雪花簌簌而落,铺满长阶,那抹白色一路延伸到时间的长河里。
千年前它便是这样,千年后还是一般无二。
方言修被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他知道这种寒冷是足以冻死人的,而自己也绝非什么隐世大能,修为高到足以不畏寒暑。
——但若是源自于这把剑,便无论如何都伤不了他。
将他从这种状态之中唤醒的,是一道清冷的女声。
他听着她千里迢迢赶到七星殿,来见一位阔别许久的故人,但结果似乎不如人意,因为同那位故人告别后,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想来是心情不好。
他听着她和那个名叫玉衡的男子交谈,说到什么“决必有遇”,像是在等人……等谁呢?
总归不会是他。
“为何?”容潇问他,“你还记得多少?”
方言修默了默:“直觉吧。”
他虽然看不见她的长相,但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像是与生俱来,早已刻入了他的灵魂之中,成为了本能。
不管她等的人是不是他,总之他在等的人一定是她。
容潇不再多问,回头去寻包子铺的老板,老板给她指了个方向:“那边小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