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潇道了谢,转身离开。老板在她身后踮起脚尖,高声道:“哎,仙师大人……那个叫花子好像有什么疯病,总是离人远远的,问什么也不吭……您找那叫花子做什么啊?”
容潇没理。
老板口中的小巷是闹市之中难得的僻静之地,两边高墙爬满了青苔,越往里就越照不到阳光,空气中满是阴暗潮湿的气息。她眯了眯眼,待到外面粼粼车马声渐渐远去,终于隐约听到巷子里传来微弱的歌声:
“君回翔兮?下,逾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那人倚着墙,衣衫破旧,风尘仆仆,隐在阴影中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寂。没有乐器,她就高高举起折断的筷子,一下一下,有规则地敲击着搪瓷碗。
随着清脆而富有节奏的伴奏,她悠然唱道: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唱腔婉转,穿过地面上纵横斑驳的树影,像是初夏的蝉鸣般从湛蓝的天空坠落,足以抵消横亘在中间的数年时光,让伫立在巷口的容潇一下子红了眼眶。
容潇怔然半晌,缓步走了过去,然后蹲下丨身来。
她轻轻道:“娘亲。”
——许多年前,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蔺琼华也
给她唱过这首歌。
天枢大人忙得很,实在说不上是个称职的母亲,整日七星殿与清河剑派两头跑,养育容潇的重任大部分都扔给了爹爹,爹爹气得吹胡子瞪眼,转头就跟容潇告状。
蔺琼华对此的反应是翻了个白眼。
她不喜欢繁复的打扮,总是一袭朴素的白裙,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屈起一条腿,冲容潇招了招手:“过来。”
“啧,天天就知道练剑练剑,小孩子还是要多休息呀,都是叫你爹爹教坏了。”
“那我给阿潇唱首歌吧?这首歌还是我以前在七星殿听人唱过的,不知道如今还记得多少……”
夏夜的蝉鸣声此起彼伏,点点萤火像是被风吹散的柳絮。
“迎神女巫于一场礼祭后见到了她爱慕的神明,然而神人有别,不能久留,迎神女巫年岁已高,只能拿着编好的桂枝,凝望着神明乘龙远去的身影……”
她试着回忆起那首歌的曲调,轻轻地哼出了声——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固人命有当,孰离合可为。
容潇席地而坐,抬起头望向对方的眼底,只看见了一片混沌。
她至今也没弄清楚十年前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自那以后,蔺琼华在他人的记忆中便被天道抹去,从此成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谈起蔺琼华,世人只会摇头叹息,道一句天妒英才,或是劝导后来者不要妄图违逆天道,否则也会落个神魄受损、陷入疯魔的下场。
而她从前说过的话唱过的歌,再也无人记得了。
若非误打误撞进了浮生若梦,容潇也不会想起她是个怎样的人。
“你也会唱这首歌?”一曲终了,蔺琼华随手将筷子扔到搪瓷碗里,她神志不清,显然没认出容潇来,笑嘻嘻道,“看来你我有缘啊。”
容潇低声道:“的确有缘……你在这里多久了?”
“记不清了,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个月。”
果然是记不清了。
——分明一个月以前,她还在华阳城的十里长街之中出现过。
她以前曾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消失了,不必找她。
如今母女二人在云沧镇的小巷中猝不及防地碰了面,却是这般场景,相见不识。
容潇默了默,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坛尚未开封的好酒。这坛酒是她离开揽月宗时,好不容易从段菱杉那里讨过来的。段菱杉起初哼哼唧唧的死活不愿意,还是容潇搬出来救过白毓一事,她才千不甘万不愿地松了口。
“我敬你一杯。”
容潇撕开封条,给蔺琼华满满倒了一碗酒。
蔺琼华是修仙之人,有着金丹期的修为,再如何落魄也不至于让凡人欺负了去。她既然说过不必找,那就不必找。
像蔺琼华这种人,哪怕有朝一日身死道消,恐怕也不愿意亲人来收敛她的尸骸,将她埋入晦暗不见天日的黄土之下。她应当更希望化作飞灰,飞向遥不可及的远方,那里有着浩瀚无垠的江河,阳光洒下粼粼波光,海平线在帆船掠过的影子中模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江河湖海,万物众生,处处都是她。
所以不必刻意寻找。
偶尔于人潮汹涌中有过一瞬间的相逢,敬这位不敬神佛不畏天命的生母一杯酒,这便够了。
容潇与她碰杯。
烈酒入喉,辛辣之味如火焰般沁入喉咙,顺着食道一路向下,直到心底,生出些微暖意。
容潇平时很少碰酒,被结结实实呛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咳嗽了几声。
再抬起眼时眼前赫然掠过一道阴影,容潇愣了愣,意识到是蔺琼华在帮她擦去唇角的酒渍。
蔺琼华弯了弯眉眼,笑意盈盈:“这酒不错,下次碰面,记得再请我喝一杯。”
“那我们下次碰面,是什么时候?”
蔺琼华没有回答,抚掌大笑:“好,好,好!”
“……”她垂下眼,道,“我该走了。”
摇光之事尚没有定论,她不能在此久留。
她想探探那人冒名顶替摇光的身份究竟是为了什么,因此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在他住处布下了监视用的阵法,一旦那人有异常动作,容潇就会得知。
但几天过去,那人始终行事如常,日常不过是在七星殿转转,指点指点弟子,剩下大部分时间都在摇光住处,研究不见春的方子。
他十分熟悉真正的摇光,连容潇都差点被他骗了过去,而理论上最了解摇光的洛菁,却迟迟不见踪影。
蔺琼华依然只是笑:“好,好,好!”
容潇轻声与她道了别,将那坛酒留给了她。
不知再会之期也无妨。
人生的离别和重逢都无法预知,然而这天下之大,容得下所有久别重逢。
第71章 神游太虚
“没事,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许是写累了,天权打了个哈欠,身子微微后仰, 靠在椅背上。
“其实到了我们这个境界,一定程度上可以预知自己的死亡……虽然世人常说什么,算命者不能给自己算, 但见多了他人的命数, 再看自己的时候, 哪怕没有刻意起卦, 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一些。洛菁在七星殿待了这么多年,这种功夫总是有的。趋吉避凶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本能,想来以她的本事, 也不会出什么事。”
“再说, ”她不冷不热地说,“谁敢惹她那个小疯子啊?谁吃亏都不可能是她吃亏, 也就开阳总是觉得她年龄小,容易被人欺负了去。”
——洛菁来到七星殿的时候,正是十一年前。
那年她十三岁,正是诗词中“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岁,寻常人家的少女承欢膝下, 无忧无虑, 不需要为生活发愁。她却早早被赶出了家门,游荡在云沧镇的街头巷陌。
而这世道对女子从来苛刻, 不只是许多困囿于高门大院之中的贵女, 就连社会底层的乞丐也一样。于她而言处处皆是危险, 吃了几次亏之后,她不得不用灰尘遮住自己的脸, 伪装成男孩才能活下去。
好在乞丐命如草芥,足够低贱,如同无人会在意车轮碾过的野草一般,富人们端坐于马车之上,高高在上地施舍着剩饭剩菜,从来不会在意那角落里蒙着头的乞儿是男是女。
天权还记得洛菁初来的时候,瘦瘦弱弱的一小姑娘,终日沉默寡言,总是怯生生地躲在摇光身后——许是因为摇光把她捡回来的缘故,摇光是她在七星殿唯一愿意亲近的人,哪怕后来拜入了开阳门下,她还是与摇光更加亲近些。
摇光性格向来如此,永远没有脾气的老好人,面对小孩子也没什么架子,她感情上倾向摇光也情有可原。天权瞥了一眼,只当是她幼时经历所致,全然没放在心上。
安置好洛菁后,摇光便出门云游去了。
他走后的第二日,洛菁就开始频频闯祸——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格外让人烦心,例如打翻了开阳的茶壶,扯断了天璇的剑穗……七星殿整体上氛围比较松散,门规不如其他三大宗严厉,对于这种小错误自然是一笑置之,无人会与一个刚入门的少女追究。
直到洛菁“不小心”烧毁了天权的手稿,本就脾气不好的天权彻底爆发,把她拎到了天璇掌门面前,执意要重罚。
她认错态度极好,始终默不作声,垂着头安安分分地站在角落里,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她眼底不肯服输的韧劲。
倒显得天权才是那个恶人。
“她根本就不是真心实意地认错,我瞧她那眼神,反而像是在故意试探我的底线……结果如她所愿,我要把她赶出宗门,开阳帮她说话,最后惊动了在外游历的摇光,又专程回来一趟把她带走了。”
天权嗤笑一声:“要我说她就是故意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就摇光这种老好人看不出来。”
容潇随口附和了两句。
记忆中的摇
光永远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实在很容易博得他人的好感……以洛菁的出身,大概是将摇光当做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了。
按照天权给出的时间推算,十三岁的洛菁遇见了二十一岁的摇光,拜入七星殿开阳门下,由于屡次三番闯祸惹怒了天权,导致摇光不得不带着她离开……
一年之后,便是摇光拜访清河剑派。
他那时也提到过,还开玩笑说要介绍容潇和洛菁认识,结果那一天发生了许多事,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那么,洛菁知道摇光的下落吗?
时至今日“摇光”回归,她为何迟迟没有露面?是有更重要的事,还是……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摇光”是假的?
总之还是要先找到她。
容潇谢过天权,出门又撞见了一名七星殿的弟子。
弟子看见是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急急忙忙地拦住她:“容大小姐,我们掌门请你去天罡峰一趟。”
天罡峰之上只有一座建筑,便是观星楼。
容潇满腹疑问地走了进去,天璇正背着手,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巨大的观星仪。那观星仪通体暗金色,外层是南北向正立的“子午圈”,往里还有“极至圈”和“黄道圈”,由两条背向而立的苍龙托起。
这是七星殿流传了千百年的至宝,忠实地记录着苍穹之上星辰的轨迹,试图还原它们跨越过的无数光年,以渺小的肉体凡胎去窥得那遥不可及的天道。
天璇听见了动静,捋着胡子,笑眯眯地转过身来:“无需多言,老夫认得你……天枢的女儿,是吧?”
他生了一张国字脸,不笑时颇为严肃,很有几分掌门的威严,一笑起来便与寻常人家的长辈无异,淡淡的眉毛下,每一道皱纹都透露着慈祥。
“老夫听闻清河剑派灭门之后,便连夜赶往现场……本想和程昀泽、段菱杉二位宗主好好商议一番,却不想他们二位都没有来。而后调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无能,这些天,苦了你了。”
他如此直白地表露出了善意,容潇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低头道:“多谢掌门挂心,无论苦不苦,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苦么?
确实苦。
她有时候甚至会想,上天让她来到这个世上,难道就是为了让她目睹亲朋离散,不断与不同的人告别,让她经受这些不公吗?
如果证得大道、飞升成仙的代价便是前半辈子的颠沛流离,所愿所求皆不得圆满,待到她成功抵达路途的重点,回想起来路坎坷,还要感慨一句多亏了这些苦哈哈的过往,才铸就了她辉煌的如今——
那么这大道,不证也罢。
正是过往种种塑造了她的如今,她做不到看淡过往。如果可以,她又何尝想要走上这条路。
鹤水村邪修营造的心魔幻境,才是她想要的将来。
天璇捋了捋胡子:“十年前,天枢星就被其他星体所掩盖,再也观测不到了,老夫知道是她受到反噬陷入了疯魔之中,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具体细节……直到见到你,老夫才隐隐约约想起来,天枢好像还有个女儿。”
“其实七星殿掌门这个位置应该是天枢的,论天赋心性老夫均不如她。人呐,越是年纪大了就越喜欢回忆过往,这些年老夫回想起以往的事,总觉得心中有愧。”
天璇叹道:“我们做这一行的,最忌讳欠下因果,如今老夫已半截身子入了土,再不了结这份多年前的因果,怕是到死也难以瞑目……当年天枢不告而别,将掌门位置让给了老夫,所以今日,老夫以七星殿掌门的身份,也送你一份机缘。”
他一拂衣袖,大殿正中央凭空浮现出来一面镜子。
镜子周围萦绕着淡淡的白雾,遮住了镜面,看不真切。
天璇招手:“过来些。”
那面镜子看起来不似凡物,透过不算浓重的雾气,隐约能看见镜面之上水的波纹,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感觉。容潇试着用神识查探,却无功而返——要知道她如今修为已至元婴,天下难逢敌手,能阻挡她神识的东西可不多。